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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獨輪車

曾經在一個又一個寂靜無聲的夜間醒著,思緒如同浮游的霧氣,不著邊際地飄,不知何處是歸宿。於是便努力靜下神來,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諦聽,期望能有一些聲音飄入耳中,哪怕這聲音微弱得難以捕捉,但希望能有。譬如有一管洞簫嗚咽,有一把小提琴低吟,或者是一個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在很遠的地方唱一支聽不清曲詞的歌,然而總是什麼也聽不到。只有風聲在窗外忽隱忽現,依稀能想見那風是如何撞動了樹葉,如何捲起地上的塵土,也想起了發生在風中的數不清的往事。


想著想著,風聲就似乎發生了變化,不再那麼單調,也不再那麼無從捉摸。它們在我的耳中化成了音樂,時而是輕柔的小夜曲,時而是雄渾的交響樂,時而是奇妙的無伴奏合唱,旋律既熟悉又陌生。作曲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假如熱愛音樂,每個人都可能是作曲家。當然,你創造的旋律也許只在你自己的內心迴旋,旁人無法聽見這些屬於你的音樂。小時候不知音樂為何物,只知道有些聲音好聽,有些聲音刺耳,於是總想揀那些悅耳的聲音來聽。

四五歲時跟大人到鄉下去,農民用獨輪車把我從碼頭送到村子裡,一路上獨輪車吱吱呀呀響個不停。這聲音實在不怎麼悅耳,像是一些老太婆尖著嗓門在那裡不停地瞎叫嚷,聽得人心煩。從碼頭到村子的路很長,耳邊便不斷地響著獨輪車那尖厲而單調的聲音。一路上有很多風景可看,忽而是一片竹林,忽而是一棵老樹,忽而是一座頹敗的小教堂,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石橋,有被炊煙籠罩著的村莊。看著看著,似乎把獨輪車的聲音忘了,那聲音逐漸和眼裡掠過的故鄉風景融為一體,於是再不覺得刺耳。


那時這種木製的獨輪車是鄉間最主要的運輸工具,在公路上,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到處是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有時候幾十輛獨輪車排成長龍在路上慢吞吞地行進,陣勢頗為壯觀。而幾十輛獨輪車一起發出的聲響簡直是驚心動魄,那些尖厲高亢的聲音交織匯合在一起,像一群受著壓抑的人在曠野里齊聲呼叫。我無法聽懂這種齊聲呼叫的意義。我常常凝視著那些沉默的推車人,他們大多是一些瘦削的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笑容,車帶深深地勒進他們的肩胛,汗珠在每一道肌腱上滾動。我覺得獨輪車的聲音就是從這些推車人的心裡喊出來的。


很多年以後再回鄉下,便很難見到這種獨輪車了。坐著汽車駛過原野,心裡居然惦記著獨輪車的聲音,希望能再聽一聽。沒有了這些聲音,鄉村的綠樹碧水中,彷彿缺少了一些東西,缺少了什麼?我說不清楚。當我向鄉里人打聽消失了蹤影的獨輪車時,人們都用詫異的目光盯著我,一位開汽車的中年人反問道:「你問這幹啥?」在我惶然的沉默中,發問者已笑著作自答:「它們早過時了。獨輪車的時代不會再回來嘍!」


我依舊惶然,只是開始為自己的背時而慚愧。懷念著這種原始落後的玩意兒,豈不背時?不過我還是又見到了獨輪車。那是在一間堆放柴草雜物的小屋子裡,一輛古舊的獨輪車被蛀網和塵土籠罩著懸在樑上,車把已斷了一根,車輪也已殘缺不圓。我默默地看著它,一種親切感油然升上心頭。我彷彿看著一把被人遺棄的古琴,琴弦雖已斷盡,琴身也已破裂,然而它依然是琴。只要你曾經聽到過它當年發出的美妙音響,那麼,即便無法再演奏,琴聲依然會悄悄地在你心頭旋起,這旋律,將會加倍地動人。你會用自己的思念和想像使殘破喑啞的古琴復活。

而獨輪車,大概是很難復活了。只是那悠長而又凄厲的聲音,卻再也不會從我的心中消失,它們化成了屬於我的音樂,時時在我的記憶中鳴響。這音樂能把我帶到童年,帶回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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