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親歷記
~~~~如若此地作別,也好他鄉再見~~~~
本文原載於《同舟共進》2017年第10期,作者舒雲,原題《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親歷記》。
1969年正值戰備高潮,而大中城市又急需安置知識青年,於是由國務院協調,相繼在各省組建了由軍隊領導的生產建設兵團或農建師。據統計,兵團共有職工292萬人,其中知識青年近110萬,筆者即是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10萬知青之一。
建設兵團的前身
組建兵團是有傳統的。1952年,中國人民解放軍31個師轉為建設師,其中15個師在甘肅、寧夏、山東、江蘇和新疆等地建起一批軍墾農場。1954年12月5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成立,為發展軍墾事業提供了模式。到1965年,農、軍墾系統已經擁有2062個農場、146個工廠等。就在這一年,中共華北局書記李雪峰在視察時發現山西、河北、內蒙古都有一些面積不小的荒地,可以建設軍墾農場,為國家生產糧食。這個建議被山西、河北的領導接受,而內蒙古領導不同意,因為此時內蒙古軍區和北京軍區是平起平坐的關係。
1966年2月,內蒙古軍區籌建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同時北京軍區籌建橫跨山西、河北的華北農墾兵團。可是華北農墾兵團耕地有限,大片的白泥地寸草不生,也再無荒地可開,而且雁北地區的氣候並不適合大面積耕種,所以始終沒有達到設計指標。內蒙古軍區主管的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倒是守著大片荒地,卻無人開發,同樣艱難。1967年出現了兩個新情況,不願意聯合辦兵團的內蒙古領導被撤職;因中蘇交惡,內蒙古軍區從大後方變成前線,因所屬軍隊甚少,劃歸北京軍區領導。
籌辦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
「文革」三年,積壓了近千萬「老三屆」畢業生,1969年還將增加400萬,僅靠到農村插隊是插不完的,各地中學都面臨著巨大壓力。國務院出於寓兵於農的考慮,商定在軍墾和農場的基礎上籌辦兵團。
內蒙古開始了積極行動。66軍政治部主任倪子文回憶:內蒙古軍區政委吳濤再三對他說,華北農墾兵團條件不怎麼樣,前途不大,你們不是為缺少土地發愁嗎?到內蒙古來吧,這裡有勞改農場和79個農牧場,加上開發草原,有將近100萬畝的土地,不僅可以干農業,也可以大膽上工業。
1968年9月4日,吳濤列出新兵團的架子和名單,將內蒙古直屬機關毛澤東思想大學校總校、分校及原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華北農墾兵團,以及一大批靠邊站的幹部都囊括其中。北京軍區只作了個別刪節就上報了。而軍委辦事組考慮到內蒙古很難在短時間內上馬大批國營農牧場,責成北京軍區牽頭。10月,倪子文帶著華北農墾兵團幹部處長王勇智、宣傳處長張敬文以及秘書,到呼和浩特研究新兵團的編製。然後他們坐著軍用吉普車勘察地形,看了幾個勞改農場,並找當地老鄉詢問,定下師團駐地,以及可以開荒的地方,還敲定了化纖廠、電廠、造紙廠的廠址。11月27日,倪子文向北京軍區彙報,認為在內蒙古建立生產建設兵團,具備基本條件,有發展前途。12月24日,北京軍區副司令員吳先恩在會上宣布,華北農墾兵團和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合併,建立新兵團。
新建立的北京軍區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列入北京軍區序列,正軍級,兵團司令部設在呼和浩特市。兵團司令員由內蒙古軍區副司令員何鳳山兼任,第一政委由野戰軍政委兼任,因未到職,第二政委倪子文就成了實際上的政委。
6000名現役軍人奔赴內蒙古
北京軍區以緊急戰備的名義,從各部隊抽調了6000名現役軍人,組成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各級領導班子。1969年2月在兵團幹部調配會議上,北京軍區領導專門強調內蒙古很冷,要盡量選調北方籍幹部。從兵團的花名冊看,團以上幹部大多是河北人,南方人僅有24名。他們大都經歷過戰爭年代,不少人立有戰功。接到通知時他們有的在支左,有的在接兵,而僅僅三兩天後就出發了。北京軍區包了一趟專列,從西直門出發,沿途到一個站上一批人,二三十節車廂很快就裝滿了。4月11日,2師政委田益國接到通知,他帶著行李來到北京解放飯店參加座談會。北京軍區首長陪大家簡單吃了頓飯,就和家屬奔赴內蒙古了——領導不紮根,別人怎麼紮根?
5月7日,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在呼和浩特召開成立大會,兵團部設在內蒙古自治區黨校院內。短短几個月,接收了5000多名復轉軍人,還派出接兵小組分赴北京、天津、保定、上海、浙江等地,接來5.843萬知識青年,組建了4個師、24個團、246個連隊。1970年又組建了兩個師和15個團。內蒙古自治區檔案館保存著幾大本介紹信,來兵團的理由五花八門。不過所有來者都必須經過嚴格政審,出身不好、本人表現不好、海外關係複雜等均被拒之門外。
1師師部設在巴盟磴口縣,除了在包爾套勒蓋西新建一個點外,接收了原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五個農場和一個林場,以及在烏蘭布和大沙漠中開墾8萬畝土地。2師位於河套平原的烏拉特前旗,解放後這裡建起若干勞改農場,關的都是10年以上的重犯。經倪子文向吳濤建議,勞改犯被遷徙到黃河以南。筆者所在的2師11團6連,就住進了烏海勞改農場的土坯房。
2師參謀長是江樹和,他為了省出農田,把師部設在烏拉山腳下,順山勢蓋起平房。本來2師參謀長另有人選,那人推說腰痛沒有來。參加革命30年的江樹和二話沒說,連春節也沒過,就直奔烏拉特前旗,這時2師師長、政委都還沒有到位。江樹和忙得團團轉,要派工作組去北京等地接兵,要接待報到的現役軍人,還要確定團址、連址,組織營建施工,架電線,鋪道路。一年後,2師擴展到2萬多人,組建了7個團和一個醫院,還上馬了煤礦、地毯廠、製藥廠等。2師在兵團六個師中自然條件最好,人數也最多,到兵團撤銷時擁有11個團近4萬人,主要是北京知青。2師師長孟昭賢原是北京軍區裝甲兵技術部部長,有過兩次大功,他非常注重人才。守總機的中年人宋魁,是位無線電工程師,讓他去2師的無線電元件廠搞電子元件;在菜地幹活的張鴻貞是高級會計師,調到2師軍人服務社管賬;還有來自北京電報大樓的、首都國際機場的、二龍路醫院的、新華社的,都讓他們專業對口。
3師師部設在臨河縣,除接收臨河勞改農場外,還接收了巴拉亥和改改召林場,以及石蘭計公社。2師和5師也分別接收兩個公社,這在全國兵團中是絕無僅有的。3師師長張紹喜是參加長征的老紅軍,1933年參加革命時才13歲。兵團8名老紅軍中僅他一人在師部,他職務低是因為工作太好領導不放,三次錯過提升。張紹喜身體不好,有冠心病、結腸炎,還曾兩次心絞痛,病情一穩定他就返回師部。3師政委調任兵團政治部主任後,在他領導下,3師班子最齊整,兵團撤銷時除孫副政委因嚴重心臟病提前幾天離開,其他都是下了交接命令才走的。
5師副師長江樹和
1970年3月,2師參謀長江樹和調任5師副師長。兵團考慮5師地處高寒牧區西烏珠穆沁旗,條件艱苦,又遠離兵團,有的連隊甚至在邊防連前邊,必須能夠獨立指揮。江樹和雖是工農幹部,但能寫文章,腦子好,主意又多。他在呼和浩特三言兩語接受了任務,立即出發了。坐火車只能繞道東北到赤峰,而赤峰離5師最近的連隊還有700公里。為儘快到任,江樹和坐飛機到4師師部海勃灣市,4師師長王本固用吉普車把他送到5師駐地西烏旗。5師各團相距七八十或上百公里,全是草原路,這麼大距離,沒有公共汽車,人怎麼跑得過來?江樹和首先給各團架電話線,並與車隊說好,凡是咱5師的人,不管哪個團的,都捎回來,一個不許丟。本來兵團要把5師師部放在山溝里,江樹和堅決不幹,他對司令員何鳳山說:打起仗來,周圍那麼多山洞,再跑也來得及。何鳳山說:「你這個江樹和真頑固!」江樹和說不頑固沒辦法,2師師部放在烏拉山腳,因為四周有人煙,不愁供應。而5師連包衛生紙也要從赤峰運,師部不設在西烏旗怎麼辦?旗里有商業網,團里到師部辦事,順便把日用品拉回去了。5師醫院也設計在山溝里,江樹和堅決撤到西烏旗,並在西烏旗多蓋幾棟房子,建成轉運站,赤峰搞個物資站,張家口搞個招待所,這樣就盤活了進貨渠道。
兵團每接收一名知識青年,國家就發給400元安置費,所以兵團的指導思想是人越多越好,而江樹和則認為人越少越好,兵團撥給5師3萬人指標,江樹和只接1萬人,錫盟一平方公里平均只有4個人,1萬人就很不少了。他要求一個連隊最多150人,堅決不能突破。江樹和組織連隊脫土坯,找石頭,還請了一部分民工燒磚瓦,研究怎麼盤火道和煙囪省煤,怎麼燒炕更暖和。整整幹了三個月,一排排新房拔地而起。10月兵團詢問,江樹和說住上了,兵團似乎不相信,全住上了?江樹和重複了兩遍:全住上了!
為準備過冬,江樹和聯繫煤礦,5師的五六台車每天去拉煤和牛羊糞。他早想好了萬一煤礦出不了煤,萬一路斷了怎麼辦,甚至準備擺不開就趕快撤退。江樹和又自作主張,從承德、張家口、赤峰以及錫盟當地接兵,他說:「兵團也是糊塗蛋,叫我去杭州、上海接兵,來回多遠?占幹部占車不說,冬天零下50度,南方人保暖稍差一點就凍死了。5師從赤峰接了三四千人,他們生活水平不高,耐寒力又強,萬一冬天連隊取暖出了問題,叫他們帶上伙食費回家過冬,放三個月『鴿子,大家都高興。」謝天謝地,5師安全度過了第一個冬天,沒有凍死一個人。
江樹和到任時,正值內地春暖花開,而西烏旗仍是冰天雪地。江樹和在蓋房子、拉煤的同時,用兵團給的幾十台大型康拜因開墾荒地70萬畝,兵團第一年只有5師上交了400萬斤公糧。5師在牧業上也有貢獻,幾千元的澳大利亞、紐西蘭細毛種羊,一萬多元的高加索種馬、種牛,都十分嬌貴,全國各地都來購買,經濟效益相當不錯。幾年過去,5師每個團都建起了學校,有了相當的規模。
1974年江樹和代師長兼黨委書記,但直到兵團撤銷,也沒有正式任命,只能以副師職離休。江樹和說:「組建兵團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到現在也說不清,上山下鄉到底對不對?也沒有一個所以然。但是,我們在高寒區安營紮寨,堅持『8年抗戰,這就是勝利。」過去一到冬天,錫盟幾百里渺無人煙。有了兵團後,長達千里的荒漠地區,五六十公里就有一個村落,還有了煤礦,發電廠。兵團平時生產,戰時就成了戰鬥隊。
艱苦奮鬥的歲月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組建初期還是財大氣粗的。據倪子文了解,內蒙古與黑龍江、新疆、廣州的兵團一樣,都是中央計委直接撥款。因為想建成60萬人的大兵團,一開始上得很猛,這樣中央頭一年撥款7000萬,以後年年如此,沒有削減下來,前後投資了幾個億。時任兵團後勤部副部長的郭賢回憶:兵團的物資系統直接到中央計委報計劃,中央各大部都表示支持。兵團組建時正趕上有的部門下馬,中央有大量積壓的物資,還有大批靠邊站的技術人員,都積極支援了兵團。兵團氣派大了,光水泥就消耗了大幾千噸,鋼筋木材也是源源不斷。不僅蓋房子的三大材料,而且陸續上馬的化纖廠、化肥廠、電廠等兵團重點工業項目,也是一路綠燈。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工業是盈利的,組建時的五個小廠,年產值533萬元。隨後化纖廠、化肥廠、發電廠等重點工業項目投產,還有兵團大力扶持了幾十個師屬工業,不少項目填補了內蒙古工業的空白,兵團撤銷時工業盈利1288萬元。但兵團農業則有虧損。黃河百害,唯富一套。中國早在西漢時期就在河套平原屯墾戍邊,清代以來這裡成了內蒙古的商品糧基地,素有塞上糧倉之稱。當年傅作義綏遠抗戰就在這裡解決了大兵團的糧食問題,而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為什麼虧損呢?
主要是因為農業連隊的定點沒有經過科學論證,大多數連隊選址不當。1師幹部帶足乾糧和水,一大早騎駱駝從團部出發,在烏蘭布和大沙漠中走個半天,估摸差不多了,停下來插一根樹枝,定下一個連址,再往前再定一個連址。幸虧是夏天,先來者風餐露宿,在大沙漠中挖好地窖,才算有了安身之地。1師4團接收烏蘭布和大沙漠北端的太陽廟林場,南邊是固定的沙丘和半沙丘,北面是數萬畝鹽鹼地。兵團戰士靠柳筐、臉盆搬走沙子,種下小麥,並為每顆麥苗撐一個小泥傘。風沙很快埋住了泥傘和麥苗,戰士們一邊哭一邊扒,反覆幾次,麥苗總算長大了,可是連種子也沒有收回來。第二年再種還是顆粒無收。3師23團位於杭錦旗原巴拉亥林場,3連在鹽鹼灘和沙漠上種麥子,也是沒有收成。4連開墾出300畝稻田,秋後收穫了半麻袋稻穀。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每年需要國家供應57%的商品糧。筆者所在連隊有500多人,剛開始食堂有商品糧做的白饅頭,秋天自產的糧食磨成黑面,被兵團戰士稱為105粉,即100斤麥子出105斤面,而標準粉則是100斤麥子出85斤面。兵團戰士一頓吃兩個黑饅頭,額外靠家裡寄來的和津貼費換來的吃食。每天勞動強度大,又正值生長期,所以兵團戰士滿地扒胡蘿蔔,嚼麥粒。好在農活幹完,全連集體鑽被窩冬眠,不說話,也不動,生怕丟了熱量。
衣服是兵團發的平紋布「兵團綠」,穿不了幾個月就補丁摞補丁。工作條件艱苦,幾乎每一位兵團戰士都曾經歷傷病。1972年5月5日,5師43團4連撲滅草原大火時,69人犧牲,100人被燒傷。
建設兵團的撤銷
1972年11月,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基本組建完成,從東到西沿邊防線鋪開6個師。據總參謀部的統計,接收知識青年最多的兵團是黑龍江、廣州、內蒙古、雲南,因為內蒙古原農場職工和復轉軍人不多,所以知青比例最高,達到77%。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因戰備而生,機關按軍隊編製,隨著國際形勢緩和,現役軍人並未減少,仍在全國兵團中排名第一,由此造成機關龐大,非生產人員過多。加上大量接收知識青年,開荒造田,農業卻虧損2個億,影響了國家財政,還影響了全國糧食購銷計劃,引起中央有關部門的高度關注。從1973年開始,兵團從大軍區建制中划出來,歸省、自治區領導。撤銷一些兵團,逐步縮小一些兵團的規模。
1974年8月15日,農林部在聽取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計劃處長田際蕙彙報遠景規劃後,嚴厲批評道:「從你們兵團的發展情況看,和整個形勢的要求差得太遠。國家給你們創造了物質條件,而你們的生產水平太低……你們這麼多東西,這麼多人,向國家要飯吃,怎麼行呢?請你們樊尚科副司令員和各位常委研究,什麼時候能結束要飯吃的局面。看來給錢多了也有依賴性的副作用,錢給的少了反而促進自力更生,今後要把投資用在農業生產上。」
沒有今後啦!一個半月後,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開始討論撤銷方案。1975年6月24日,撤消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兵團部和師部,現役軍人除部分複員轉業外,回北京軍區統一分配。35個農牧業團、寶格達山林場和6師工業團,分別歸屬內蒙古自治區國營農牧場(局)。11月1日,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停止對外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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