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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馬兩個人

       一匹馬拉著兩個人,朝二道河子方向走。


  馬是瘦馬,且有些老了,走起路來就難免慢慢騰騰的。而它拉著的兩個人,也不催它走快。他們在幾年前就停止在它身上動用鞭子了,一則是這馬善解人意,它不會故意偷懶;二則是因為他們和它都老了,馬經不起鞭子的抽打,而他們也喪失了抽打一匹馬的勇氣了。
  老馬拉著的兩個老人,是一對夫妻。男的跟老馬一樣瘦,女的則像個大樹墩一樣胖。他們不像馬有著那麼英氣逼人的大眼睛,他們都是小眼睛,是那種懶得睜開的、老是處在半夢半醒間的小眼睛。瘦臉上長著一雙小眼睛,這眼睛就給人一種鑲嵌上去的感覺,看上去比它本身顯得大些;而生在胖臉上的小眼睛,則讓人覺得像是掉進了豆腐渣里的兩顆石子,你只能憑藉著點點窩痕判斷它的藏身之所。因而有的時候,馬覺得老太婆是沒長眼睛的人。
  二道河子離他們居住的村莊有二十里路。那裡沒有人家,有的是一條曲曲彎彎的河、開闊的原野和田地。當然,山也是有的,不過它在河的對岸,看上去影影綽綽的,不太容易走近。馬曾經想,那山一定是座很大很大的房屋,只是它猜不透裡面都住著些什麼動物,也許是黑熊、狼或者是兔子?馬見過這些動物,它覺得它們比它命好,不用聽人吆喝,也不用被套上繩索埋頭拉車,直到拉得老眼昏花、吃不下草料為止。不過,有的時候馬猜想那山裡住著的未見得是動物,也許是些雲彩。在馬的心目中,雲彩是有生命的,它們應該有居住之所。大地上離雲最近的,就是山了,雲彩住在裡面是最方便的了。
  同以往一樣,坐在車轅的男人垂著頭袖著手打盹兒,車尾的女人則躺著睡覺。他們不用擔心馬會走錯路,因為去二道河子只這一條路;他們也不用擔心馬會受驚,因為這個季節沒有其他的車輛過來,能使馬小驚一下的,也不過是橫穿路面的小松鼠。馬呢,它知道兩個人都在迷迷糊糊地睡,所以它若遇見筆直的路段時,也抽空打一下盹兒,它老是覺得累,看來真是老了。
  馬走得有板有眼的,一對老夫妻也就安然地在濕潤而清香四溢的晨曦中繼續他們未完的美夢。偶爾能讓他們醒一刻的,是原野上嘹亮的鳥鳴。
  馬拉著的除了兩個人,還有糧食和農具。他們在二道河子有一個窩棚。夏天時,每隔一周他們都要來一次,每回來都要住上三五天。人住在窩棚里,而馬則宿在野地里。到了秋天,不管天氣多麼惡劣,他們也得呆在這裡,因為鳥群會來糟蹋麥子,僅僅靠稻草人的威懾是無濟於事的,他們就只有赤膊上陣了。
  微風吹拂著原野,原野上的野花就把芳香託付給風了。越是遠離人煙的地方,野花就開得越瘋狂。坐在車轅的男人不喜歡花,可是馬喜歡,它常常用舌頭去舔花。車尾的女人也愛花,不過她只愛花朵碩大的,比如芍藥和百合,而對那些零星小花則嗤之以鼻,說它們:「開得針眼兒那麼大,也配叫做花?」
  這二十里的路,馬已經不知走了多少趟,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只記得拉著豐收了的麥子回村莊時,由於車陷在泥濘中,它的背上吃了主人數不清的鞭子。疼痛其實並不能使它增長力氣,而是由於這劇痛帶來的癲狂使它彷彿是有了力氣。馬還記得,老人的兒子第一次被人用手銬帶走時,哪怕是走在沒有輜重的平道上,它也要挨上幾十道鞭子。而他第二次戴著手銬被人帶走後,他們對它則溫情多了,夜裡不忘了喂點豆餅給它吃,女主人還常常用一把刷子給它理鬃毛,彷彿把它當成了他們的兒子。
  天已經大亮了。馬打了一個響鼻,示意二道河子已經到了。果然,男人跳下了車,他先用手撫摩了一下汗涔涔的馬,無限憐惜地說:「唉,瞅瞅你這一身的汗,真讓我不忍心再使喚你了。」說著,他回頭去看車尾的老伴。這一看他吃驚不小,老太婆不見了!他以為她憋了屎尿,方便去了,就朝附近的麥田和原野看,結果他什麼也沒發現。往常,馬車一停下來,老頭跳下車時,她還躺在車尾睡得忘乎所以的,他得吆喝她:「哎,老婆子,醒醒吧,再不醒你就把太陽睡下山了!」老太婆就會磨磨蹭蹭地坐起來,懨懨無力地向老頭絮叨她這一路所做的夢。她的夢很多,且都稀奇古怪的,什麼樹葉長了翅膀,麥子里藏著珍珠,馬在河邊唱戲,老鼠叼著一枝紅花向空中的烏鴉求婚,聽得老頭說她六十歲的人了,卻長著顆十八九歲女孩的心。老頭鬧不懂,這個年輕時不愛做夢的女人,為什麼到了晚年,那夢卻排山倒海般地湧來?
  「老太婆,你到哪裡去了,我看不見你,你給我個音呀!」老頭叫道。
  馬站在原地,不安地動著四蹄,它很納悶主人為什麼還不卸車,它想去掉束縛和羈絆著它的韁繩,輕鬆地到草場歇一歇。
  老頭聽不見老太婆的聲音,他急了,以為她鑽到馬車底下和他藏貓兒,她年輕的時候常和他開這種玩笑。老頭吃力地彎下腰,他看到馬車下只是兩個沾滿了泥巴的車輪,此外什麼都沒有,他這才明白,老太婆是被丟在路上了。他責備自己太粗心,只顧著自己眯著,也許她中途跳下來解手,沒有追上馬車。他連忙掉轉車頭,折回去尋找老太婆。
  馬聽見老頭呼喚老太婆,已經明白主人為什麼沒有及時地給它解韁繩。所以它再次上路時,沒有絲毫的懈怠。儘管它已經累得眼花繚亂了,還是加快了步伐。可是老頭還是嫌它走得慢,他沒有鞭子,就下車折了一根柳條,用它不停地抽它。由於久違了鞭子的滋味,馬對疼痛的感覺就格外敏感,它悶著頭,拚命地快走,老頭卻並不領情,他心急火燎地持續抽它,抽得馬的眼睛都花了。
  大約走了四里路,在一片開滿了黃花的草甸子簇擁著的路段上,他們發現了老太婆。她橫躺在路上,似乎在睡覺。老頭叫了一聲:「你怎麼睡在路上了,嚇死我了!」他長吁一口氣,從車上蹦下來,去搬弄老太婆。馬滿身是汗,身上疼痛難忍,四條腿沒有一條不在打哆嗦。它可沒像老頭那麼樂觀,以為她是睡著了。馬知道老太婆只是喜歡在馬車上睡,她在地上睡不實,風吹鳥鳴的聲音都能把她擾醒,更何況馬車前來的聲音這麼明顯,她如果還沒被驚醒的話,除非是她死了。
  果然,老頭搬開老太婆時,發現她的額頭都是血,而地上也是血跡斑斑。他拍了拍她的臉,喊道:「我的老婆子,你說句話呀!」老婆子沉默著,不再給他講那些光怪陸離的夢了。老頭試了試她的鼻息,一點呼吸都沒感覺到,再摸她那雙粗糙的手,已經冰涼如秋日的河水,而她的四肢,也僵硬了。
  老頭雖然有些耳背,但比老太婆整整大十歲的他並不糊塗,他知道她是死了。他沒有哭,而是分外委屈地說:「你怎麼說飛就飛了呢?」在他看來,他現在抱著的只是老太婆的一個軀殼,而真正的她卻已經抽身而去了。
  微風就像打太極拳一樣,慢悠悠地飄來盪去,它的拳腳所落之處,帶來的波動是不一樣的。比如落在草上的風,就把草弄折了腰;落在黃花上的風,則將縷縷花香給偷了出來,隨便地送給過路的鳥或者蝴蝶了。老太婆身上唯一能動的,就是頭髮了。那稀疏的白髮隨風飄舞著,彷彿她在跟他做最後的告別。老頭聞著那濃郁的花香氣,傷感地說:「你要是喜歡這片黃花,就跟我說一聲啊,我把咱家園子里的地都栽上這花,讓你愛惜個夠。」
  馬看著老頭吃力地把老太婆抱上車,然後他又仔細查看那路面究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結果他們同時看見了,路面偏右的地方有一塊突出來的石頭,那石頭的頂部像筍尖一樣,是它充當了殺手的角色。那石頭已經被血染紅了。
  「你這閻王爺派來的小鬼,我踢死你!」老頭咆哮著,使勁踢著那石頭,那石頭卻是紋絲不動。
  「你這顆狼牙,我拔了你!」老頭依然咆哮著,他蹲下身子,用手去拔那塊石頭,而石頭依然齜著血紅的牙望著老頭,泰然處之。
  「你這沒長眼睛的子彈,我要把你的魂都砸破了!」老頭見拳腳相加都不管用,就去馬車上取下鎬頭,奮力砸那石頭。這下石頭沉不住氣了,它先是發出陣陣呻吟,然後迸濺出一串串火花,頃刻間就分崩離析了。
  那鎬頭本來是要用來刨百合根的,老太太有哮喘,她常用它來熬粥喝。老頭把鎬頭小心翼翼地放回車上,然後他撫摩著老太婆的面頰哭了。他們朝村莊走去。老頭不再坐在車轅的位置,他抱著老太婆坐在車尾。他想她一定是因為睡得太熟了,糊塗中被馬車給顛到地上了。她一落地,又碰上了那塊倒霉的石頭,頭正撞在上面,於是就一命嗚呼了。
  一塊這麼不起眼的石頭就要了她的命,這使他想不明白。她落地後立刻就死了嗎?她是不是呼喚他了?可惜他耳朵不如年輕時靈便了,而且馬車一旦走起來,聽到的只是馬蹄聲,其他的聲音都在無形中被抹殺了。他這樣一想,就有些怨恨馬了。
  而馬呢,它走得心事重重的。它也在責備自己。老太婆掉到地上了,一定是因為它走路不如以往利索,腿常常抖一下,車也就隨之顛簸一下,想必她就是這麼被晃到地上的。而且,不可饒恕的是,老頭不會感覺到少了一個人,因為不是他在拉車。它在拉車的過程中少了分量,應該有所察覺的。可它什麼察覺也沒有。它是個廢物了。馬覺得自己最好就此不要吃草了,就這麼完結算了。
  他們走了大約兩里路後,老頭呵斥住了馬,讓它掉轉車頭,又朝二道河子去了。他想老太婆死了,把她帶回村莊也沒用。她不喜歡那裡,她喜歡的是二道河子的麥田。可是他們折回去沒有多久,他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想起老太婆的棺材在家裡,她最終得被裝進棺材裡才能安葬,於是又讓馬掉頭,朝村莊走去。馬精疲力竭了,可它還是忠實地履行主人的意願。這樣,他們把太陽走到了中天,是正午了,天氣熱了起來,馬覺得口乾舌燥,這時老頭又改了主意,他掉轉馬頭,讓它往二道河子方向走。因為他想把她葬到她喜歡的地方,將她放到窩棚後,他再回去把棺材取來是一樣的。這樣馬車又朝最初的路線走,馬又得經過老太婆出事的地方,這對它來說是一種折磨。可馬是善解人意的,主人讓它怎麼走,它就覺得他是有道理的。他們走了大約兩小時後,已經距二道河子很近的時候,老頭又改主意了,他想若是把她獨自放到窩棚里,萬一來了狼或者是熊,沒有反抗能力的她不就被這些野獸給吃了嘛!這一想讓他膽戰心驚,他立馬掉頭,朝村莊走去,他想總應該讓她回家再看看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就這樣,老馬在這一天水草未進,老頭也是粒米未食,他們在二道河子和村莊之間的道路上折來折去,徘徊不已,直到黃昏時才死氣沉沉地到達村莊。
  老太婆被葬到了二道河子,不過葬得頗多波折。由於路途太遠,送葬的人大都只是送到了村口。老頭也討厭別人跟著去,他覺得他們一家三口就是:他、老太婆和老馬,被人尾隨著純屬多餘。老馬拉著紅棺材,老頭仍然是坐在車轅的位置上,他聽著馬蹄聲,看著原野的綠草和野花,感受著隱約的鳥鳴,走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這一程他們走得很慢很慢。馬和老頭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那就是讓老太婆再最後享受一下她所喜歡的旅程。到了出事地點,老頭特意喝住了馬,下車到那片黃花草甸上采了一束花,把它放在棺材上。然後他們又繼續前行。那一路老頭都在回憶老太婆生活的一些細節,她梳頭的姿態,她吃飯得意了時的表情,她發脾氣時摔笤帚的憤怒神態,他實在是太想念她了。
  到了二道河子,老頭卸下馬,領它到河邊飲水,然後自己吃了點東西,就擇了塊地方,挖起了墓穴。他覺得這墓地風水不錯,它的左右兩側是麥田,前面是原野,背後是河水,在他看來,是個有吃有喝有玩的獨一無二的地方。他在挖墳的時候,老馬就垂立在他身邊。他對它說:「她死了,我給她挖墳,我要是死了,你能給我挖墳么?」老馬用蹄子踢了踢他揚上來的土,意思是它的蹄子在挖坑上不會次於鐵鍬,老頭就憐愛地撫弄了一下馬耳朵,說:「好兄弟。」
  墓穴在太陽下山時終於挖好了。老頭要給老太婆下葬時,發現麻煩來了。他一個人無法將棺材下到墓穴里,當初這棺材被抬上馬車,還是鄰居幫的忙。老頭這下可是叫苦不迭了,他對老太婆說:「唉,想讓你清凈清凈的,不叫別人跟著來,可是我一個人又不能把你埋了,馬又不能當人來使喚,你要我怎麼辦?這前後左右都不見人影,我要是不回村子喊人來的話,除非你像孫悟空似的弄點法力,把棺材變得和紙一樣輕,這樣我就能抱著你進去了。」
老頭以為他的話會起作用。因為在他的心目中,老太婆是無所不能的。她既然能做那麼神秘莫測的夢,那麼把棺材變得輕巧一些應該是手拿把掐的事情。他停頓了一刻,然後充滿信心地去搬那口棺材,可是它只是微微動了動。他急得幾乎要哭了。他想自己真是個蠢貨,沒有想到應該帶一個人過來。他還想村莊的人也都是蠢貨,沒有一個人提醒他。不過,或許他們已經看出了這事他獨自解決不了,只因為他無兒子的緣故,他們故意刁難他。
  老頭一籌莫展,太陽在天上滾著玩了一天,它要接近落山的時刻了。想必天上也有塵土,而且那塵土是鐵鏽紅色的,所以它的身上就彷彿裹著一層又一層的紅色花瓣。老頭對馬說,你留在這裡陪老太太,我得連夜趕回村子去找人來。要是我回來發現狼或者是熊弄零碎了老太婆,我可就對你不客氣了!
  馬長鳴了一聲,用嘴努了努棺材,意思是說老太婆被釘在這麼厚的棺材裡,狼和熊能奈何她嘛!
  老頭正要帶上手電筒和防身的工具回村(在這裡,防身只是為了防野獸的襲擊),忽然見馬耳朵忽閃忽閃地像鳥的翅膀一樣張開著,只有是聽到了異樣的聲音,它才會有如此舉動。老頭警惕地望著那條唯一的路,他什麼也沒看見,想馬也有虛張聲勢的時候。正在他準備上路的時候,他看見前方來了一個騎馬的人,老頭的心狂跳不已,心想老太婆真是體恤人,平素這裡不來人,單單這個他最需要人的關鍵時刻,就有人來幫助他。他激動得幾乎要哭了。
  然而來的人老頭並不喜歡,他是王木匠。他騎了匹雪青色的馬,那馬比他的馬要年輕漂亮多了。王木匠穿著一套乾淨的藍衣服,馬背上搭著漁叉和漁網,看來他是到二道河子捕魚來的。
  「我能幫你什麼嗎?」王木匠跳下馬,大聲跟他說。
  老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忍著妒忌對他說:「唉,你幫我搭個手,我一個人搬不動棺材。」
  王木匠笑笑,老頭就覺得他的笑容里包含著嘲笑的意思。他比老頭年輕十歲,他的身體還是那麼健壯,似乎一頓能吃五碗飯的樣子。當年他和老頭都看上了老太婆,可是老太婆選擇了他這個窮得三十多歲還沒有說上媳婦的光棍漢。他還記得王木匠難過得在他們的婚禮上喝醉了,醉到桌子底下,由人把他抬回去的。這使得那天的洞房花燭夜的喜悅大打折扣。老頭為此一直耿耿於懷。
  老頭吩咐王木匠抬棺材的底部,而他抬頭部,豈知他的力氣不支,根本抬不穩,只得和王木匠交換位置。當王木匠抬著頂部,而他抬著底部,吃力地把棺材落入墓穴後,他已經累得腿打哆嗦了。他很委屈,心想最後是王木匠抱著老太婆的頭,而他抱著的卻是一雙腳,自己的身體真是不爭氣呀。老頭嘆息了一聲,停頓了一刻;用鐵鍬往墓穴添土。王木匠就知趣地走開了。他去河裡捕魚去了。老頭想,他捕魚肯定只是個借口,他看出了他一個人下葬是力不能及的。而且,王木匠他一定是想最後送送他愛過的女人。老頭「嘩——嘩——」地揚著土,夕陽將它金色的餘暉灑在墓穴周圍,他感覺自己連帶著把那些柔軟而明媚的光暈也葬在其中了,心裡就有一種莫大的安慰。
  王木匠沒有捕多長時間的魚,他就連夜騎著馬回村莊了。這更證實了老頭的猜測。天黑了,老頭離開墓地,他回到窩棚,點亮油燈,生起火,笨笨磕磕地做起了飯。他下了一碗挂面,由於火候沒有掌握好,煮爛了,它幾乎成了一碗糨糊。湊合著吃完飯,他吹滅油燈,捲起一支煙來抽。他想老太婆想得厲害,真想找塊石頭把自己也磕死。不過他轉而一想,王木匠今天的到來,也許是老太婆想最後看王木匠一眼,所以她的魂靈才把他勾來了。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老太婆對他不忠,將煙抽完後,他就鑽進被子睡了。第二天早晨起來,他就到麥田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他在這裡足足呆了一周。本該是兩個人的活,他一個人來做,確實耽誤了不少時間。幹完農活,他將要套上馬回村莊的時候,他看見馬車上的鎬頭,精神隨之恍惚了一下,猛然想起還有一項活忘了做:挖百合根。他就趕緊扛著鎬頭到了原野上,找到幾株百合,將它嫩白的根挖起,放在口袋裡,這才回家。馬車走到那片開滿了黃花的草甸子時,他猛然想起老太婆是死了,那百合根已無人來吃了,便懷著凄涼的心情將它們一把一把地揚在路上。
 老頭回到村莊後幾乎不出門。他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吃飯。以往都是老婆子給他做飯,他只需張嘴吃就是了。如今,他面對著鍋碗瓢盆卻犯了難。他不知道怎樣燜米飯,不知道怎樣炒菜,更不要說蒸饅頭和包餃子了。村裡有個飯莊,是張金來開的,老頭就只好到那裡去吃飯。其實他很不情願去的,因為張金來是王木匠的女婿。這個飯莊只有到了旅遊季節,生意才好一些。平素,外面不來人,村上又沒有什麼婚喪嫁娶一類的事發生時,它就關門了。張金來年輕時到二道河子用炸藥炸魚,不小心把自己的一條腿給炸掉了,落了個殘疾,不能做農活,他就開了飯莊。因為自身條件不好,他娶了王木匠的女兒雪花。雪花患先天性小兒麻痹症,四肢扭曲,就像一棵長得曲里拐彎的樹,走路時哆哆嗦嗦的,好像她的腳下安著彈簧。他們夫婦沒有一個走路順暢的,但他們的兒子卻很健壯,跑起來像小馬駒一樣有朝氣。而且他們夫妻感情很好,誰也不嫌棄誰。別看他們有殘疾,可是比誰都能吃苦,他們家種著園子,裡面的菜蔬一應俱全,而且還飼養了豬、羊、雞、鴨等牲畜家禽。老頭初始時不太喜歡在飯莊吃飯,去了幾天也就習慣了。他早晨去那裡喝粥,中午是一碗米飯、一個炒菜,晚上是二兩酒、兩個小菜,一個饅頭。一天的開銷在二十元錢左右。老頭和老婆種了這麼多年的麥子,每年都要收入幾千塊錢,手頭有些積蓄。他們只有一個還呆在監獄的兒子,老頭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一分錢也不想留給他,況且,他的喪服和棺材幾年前就已經預備下了,他捨得自己在飯莊吃飯,他想這樣一直吃到死,他也吃得起。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經常在飯莊遇見王木匠,他來看孫子,一進門就會大聲嚷嚷:「我的乖孫子在哪裡呀?」這時無論在哪裡玩著的奔頭就會「爺爺、爺爺」地一路叫著跑來,像旋風一樣撲入王木匠的懷裡,看得老頭心裡發酸。心想,如果自己的兒子爭氣,他不也抱上孫子了嗎!
  老頭的兒子兩次入獄,都是因為強姦罪,這使得他們夫婦覺得在村子裡顏面無光,抬不起頭來。這孩子自小就怪,不喜歡和人交往,獨來獨往。其實他並不喜歡女孩子,他從城裡高中肄業回來後,老頭看他逃不出務農的命運,就給他張羅對象,介紹了一個又一個,他都說沒意思,不想結婚。他和老婆子也沒在意,心想男孩子有開竅晚的,到時他想要女孩子了,你不讓他找還不行呢!有一年春天,老頭家養的幾隻雞鑽進了薛敏家的菜園,把她家的幾壟剛出苗的菠菜給啄了個溜光。薛敏是個蠻橫的女人,老頭說賠她家錢她不答應,說是把那些惹禍的雞給她,她也不答應,她非要讓她家的菜地一夜之間長出和原來一樣的菠菜,這實在是刁難人。老頭的兒子也不含糊,他當夜闖到薛敏家,把她給強姦了。那時薛敏的丈夫回老家參加侄子的婚禮未歸,薛敏五歲的小女兒看著媽媽被強姦,嚇得嗚嗚直哭,小孩跑出屋去求助別人,正趕上胡裁縫路過,胡裁縫就跟著進了屋子,老頭的兒子被當場捉住。胡裁縫這個女人仗著一手的好手藝,在村子裡過得衣食無憂,人緣也好,因而很遭女人的妒忌。她替薛敏報了案。老頭的兒子被判了九年徒刑。審訊他的時候,法官問他為什麼要強姦一個女人,他說:「她蠻不講理,強姦她活該!」薛敏的丈夫回家後受不了村子裡人的指指點點,就凈身出戶,和薛敏離了婚。所以薛敏恨丈夫,恨老頭老太婆,恨女兒,也恨胡裁縫。她恨丈夫不念夫妻情分拋棄了她,恨老頭老太婆養了那麼個孽障兒子,恨女兒不該出去叫人,恨胡裁縫不該報案,她可以忍下這羞辱,做得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那樣,她還是一個良家婦女的形象。有的時候她也憎恨自己,當時不那麼為難老頭家,就不會有今天的災禍。其實,她這個人只是嘴上硬,當時心底想的就是若能讓他家多賠點錢就行。她不願意讓他們賠她雞,她討厭飼養家禽。結果最後弄得雞飛蛋打、一敗塗地。不過,後來她不恨胡裁縫了,因為她步她後塵,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老頭和老太婆在二道河子開荒種麥,就是在兒子入獄之後。那時這馬剛到他家,才兩歲,他們就帶著它去那兒耕地。一旦它歇了一會兒,他們就拚命地抽打它,把它打得直恨自己為什麼是匹馬,為什麼不是蛇、黃鼠狼、熊這些既逍遙而又令人類膽寒的動物?
 九年之後,他出獄了,回到了村莊。誰也認不出他來了,他長高了個子,但是異常的消瘦和蒼白。他更加的不愛跟人說話,大多的時間就是和馬呆在一起,有時還睡在馬棚里。只有馬知道,他在深夜的時候會哭泣。他常常抱著馬頭,跟它說些什麼。馬對人話是懂一些的,可它卻一句也聽不明白這個囚犯所說的話。就這樣,不到一年時間,他又一次入獄。他這回強姦的是胡裁縫。有一天,老太婆領著兒子去胡裁縫家給兒子做條褲子,胡裁縫說什麼也不肯給他量尺寸,似乎是一碰他的身體,她就會有危險似的。老太婆求她:「我跟著他,你看他還能把你怎樣?」可胡裁縫清高地說:「我是個乾淨人,不做臟褲子!」老太婆只能悻悻地領著兒子回家。胡裁縫家養了頭奶牛,她喜歡那頭牛,晚上時都是她去接奶牛回村。老婆子的兒子被拒絕做褲子的第二天傍晚,他躲在草場那裡,待牽奶牛的胡裁縫一露面,他就把她死死地摁在草地上,痛快地把她強姦了。這回是他自己投案自首的。他在談強姦動機時說:「她不是不做臟褲子嗎,我讓她親自穿臟褲子!」好臉的胡裁縫投井自殺了。由於是再犯,再加上強姦後果惡劣(胡裁縫死了),他這次被重判,是二十年。他知道無法給父母養老送終了,所以他在案發後回家抱著馬說:「你幫我給他們送終吧!」這是馬聽懂的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老頭平素在飯莊吃飯,晚上時他回到家裡,一個人睡在炕上空蕩蕩的,他就搬到馬棚和馬住在一起。也怪,和馬在一起,他就不覺得那麼凄涼了。兒子第二次入獄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它當作了人看待,須臾不能與它分別。馬吃草時的咀嚼聲是那麼溫柔,他聽了直想落淚。他知道這馬同他一樣風燭殘年了,可是他希望自己死在馬之前,如果馬走在他的前面,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每隔一周左右的時間,老頭就要套上馬車,到二道河子去。一到了那裡,他卸下馬來,就去看老太婆。馬也跟著他去看。他們獃獃地看上一刻,然後就各干各的。老頭去麥田勞作,馬到草場閑逛。到了晚上,老頭會生起火來給自己煮一碗麵條。馬看著那紅紅的火焰,覺得它就是夜晚唯一在盛開的花朵。到了睡覺的時候,老頭就住在窩棚里,而馬則卧在草地上,它喜歡聞夜露的濕漉漉的氣息,喜歡聽那不知名的蟲子的呢喃叫聲,聽起來真是溫存極了。馬想念老太婆,因為她心細,夜晚時常披衣起來看看它,而且還經常給它梳理鬃毛。老頭呢,他確實是有些糊塗了,連自己都照應不好,洗衣服時打不均勻肥皂,煮麵條老是煮成一鍋糨糊,早晨從窩棚起來連行李都不知道捲起來。而且,要想秋天及時在麥田插上稻草人的話,現在就應該在草場打草了,可是老頭卻毫無動靜。馬為了提醒他,有一回把鐮刀咬在嘴上,送到老頭面前。老頭毫不開竅地說:「我就是再饞肉吃,也不會割你的舌頭的!」馬真的是有口難言。
  麥子抽了穗,麥粒就一天一天地膨脹起來了。馬和老頭如以往一樣穿行在村莊和二道河子之間。有一天,老頭在飯莊遇見了一個外地來寫生的畫家,他就住在張金來家。人家說他畫啥像啥。老頭就拿出錢來,並把老婆子的一張照片給了他,讓他畫一張像門那麼大的老婆子的肖像畫給他。那人應允了,答應讓他一周以後來取畫。
  到了那天,老頭穿得整整齊齊的,他還特意把木梳蘸了水,將僅存的幾綹白髮梳得格外光順。他向飯莊走去的時候有些害羞,又有些激動,就像他第一次去柳樹林赴老婆子的約會似的。他終於在一個暗淡的屋子裡見到了老婆子的畫像,它真的有門那麼大,濃重的油彩新鮮欲滴,老婆子笑眯眯地披著一塊彩色披肩望著他,她的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豐收了的麥田,在麥田上,影影綽綽可見一個男人和一匹馬的形象。老頭想一定是王木匠提供了他家的生活情景,不然畫家不會畫得這麼洗鍊、傳神。老頭抱著這畫回家的時候,哭了一路,彷彿是他的老婆子丟了,他終於又把她找了回來一樣滿懷喜悅。他的淚水濺到畫上,那畫就顯得更加生動。彷彿是老婆子剛剛從河邊沐浴歸來似的。老頭先把那畫拿到馬棚讓老馬看,它看了一眼,淚水就流了下來。它伸出舌頭舔了舔檀色的畫框,它不敢舔老婆子,怕引起老頭的嫉妒。最後,老頭把畫掛在屋子的西牆上,這樣陽光一從東窗射進來,這畫就會被映照得熠熠生輝。老婆子就彷彿要開口跟他說話似的。
  老頭死了。馬清楚地記得那天老頭和它去二道河子,到了目的地後,它停下來了很久,老頭也沒有如以往一樣跳下來卸車。馬努力回了一下頭,見老頭不是坐在車轅的位置了,而是四仰八叉地倒在車上了,一動不動,馬就知道老頭是斷了氣了。老馬沒有多停留,它掉轉車頭,朝村莊駛去。它聽著車輪轆轆響著,看著越來越陰沉的天空,不時地祈禱老天可千萬不要下雨,那樣會淋濕它的主人。馬每走一程就要嘶鳴一聲,它彷彿是在對著天地嗚咽。烏雲似乎也為它的真情所動,它們聚集了一刻,就逐漸消散了。這樣,太陽出來了,路上又躍動著它那活潑的光影了。馬踏著柔軟而明媚的光影,就像踩著一條鋪滿了野花的小路,覺得四蹄都是芳香。
  老馬把車停在了飯莊。只有它知道,王木匠對它的主人是多麼的尊重和關心。他愛老太婆,一輩子都愛,這隻有它知道。它不止一次看到,深夜的時候,王木匠常常在主人家的門外徘徊。他怕別人看見,總是等到村莊沒有人影的時候才出來。他其實無非是等著老太婆出來潑洗腳水的那個時刻。隔著院子,天又黑,他其實根本看不清什麼,不過是聽到"嘩——"的潑水聲以及她偶爾的咳嗽聲。老馬還記得,主人家的兒子第一次入獄的時候,老太婆被氣病了。王木匠捕了幾條魚,把它們穿成了一串,甩在主人家的院子里。第二天清晨起來,發現了魚的老頭看著那串魚,喜不自禁地回屋向老太婆報告:有人悄悄給送來了魚!老頭只當是好心人同情他們,才悄悄給了這些魚。可是老太婆明白,那魚一定是王木匠送來的。他雖然也娶妻生子了,但對她一直難以忘懷,雖然他從來沒有用語言表達過。就是這次給老太婆下葬,馬都明白王木匠是特意趕到二道河子的,捕魚只是一個借口。老馬記得王木匠故作輕鬆離開墓穴之後,他眼裡頃刻間涌滿淚水。他去河裡捕魚,莫如說是去那裡灑淚去了。
  王木匠把老頭葬在了二道河子,讓他挨著他心愛的老太婆。當送葬的人紛紛離去之後,王木匠悄悄采了一束野花,把它放在老太婆的墳頭。他低聲對她說:「我早就想采把花給你,一直沒有個機會。以後的夏天,我都來採花給你。」
  村長出面,把老頭家的房子給封了。他說這房屋的繼承權應該歸屬那個服刑的強姦犯,只是不知他有沒有福氣享用它。至於那匹馬,大家見它很老了,已經幹不了什麼農活了,就想把它殺了,將它的肉分著吃了。殺馬的那天,屠夫很早就來了,他發現馬棚里根本就沒有馬,去問村長,村長說這牲畜與它的主人分不開,也許是跑到二道河子去了。誰也不願意為了一匹老馬而跑一趟二道河子。都說這馬即使被殺了,那肉肯定也老得一天都煮不爛,不會有好味道的,所以也就沒有人再去惦記馬。
  秋天來了,麥子黃熟了。由於麥田沒有稻草人,鳥一群一群地來了。已經瘦得皮包骨的老馬吃力地驅趕著鳥。可是它趕跑了一群,又飛來了一群,這些鳥完全把麥田當作了樂園。老馬覺得對不起它的主人。為了趕鳥,它在麥田上跑來跑去,氣喘吁吁,越發顯得氣力不濟,它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到盡頭了。有一天,老馬到河邊飲水歸來,發現麥田上出現了兩個人影:是兩個女人。她們是薛敏母女。薛敏已經衰老得滿臉都是褶子,她離婚後沒有人再娶她,她與女兒印花相依為命。印花二十一歲了,她長得很秀氣,但是腦子比較笨,所以高中沒畢業就回鄉務農了。老馬知道,主人家這些年常丟東西,都是薛敏乾的。她覺得自己的悲劇都是老頭家一手造成的,所以缺了米,她入夜時就到老頭家的倉棚去拿,缺了柴火,她就打發印花來抱。老頭和老太婆丟東西的次數多了,晚上時就留心觀察動靜,他們發現是薛敏在做賊,就不好說什麼,也就聽之任之了。
  薛敏很高興老頭和老太婆死在了收割之前。在她看來,這片豐收了的麥子毫無疑問應該歸她所有。她帶來了兩把鋒利的鐮刀,開始和印花割麥子。薛敏已經聯繫好了買主,她想賣了麥子後,她要進城給自己買件古藍色的軟緞棉襖,給印花買一條呢子褲子,然後把餘下的錢存起來。可是薛敏才收割了一小塊麥子,就遭到了老馬的襲擊。它從河邊趕來,用蹄子去踢薛敏正在揮舞著的鐮刀。薛敏幾乎認不出這匹馬了,它瘦得面目全非了,走起路來它那鬆鬆垮垮的肚子像鐘擺一樣左搖一下,右晃一下。它站在她面前,不停地打著哆嗦,同人害了感冒發冷一樣。但它的眼睛是清澈的。


「你真的比狗還忠誠啊!」薛敏對老馬說,「你的主人都死了,他們扔下你不管了,你還管他們的閑事幹什麼!」她放下鐮刀對它說。薛敏停下了活,可印花卻仍舊揮舞著鐮刀,老馬又去制止她。印花起身對老馬說話的時候,薛敏又開始了收割。印花說:「你要是敢踢我一下,我就用鐮刀把你的腿割斷了,晚上烤你的肉吃。」老馬沒有踢印花,但它踢了鐮刀。印花把掉在麥田的鐮刀拾起來,出手很快地割了一下馬的前腿,它真的是老了,立刻就癱在麥田上。它的腿漸漸滲出血來,血染紅了剛倒伏下來的麥子。
  薛敏見老馬倒下了,就唱起了歌。她的歌聲剛落下,鳥飛來了,它們也唱起了歌。老馬卻再也站不起來了,它聽著「刷——刷刷——刷刷刷」的割麥聲,眼淚就像露水一樣滾滾而下。
  當夜薛敏和印花吃過飯後,仍覺得不盡興,她們就點起火來燒麥子吃。新鮮的麥子實在香極了,吃得她們忘乎所以的。印花問母親,要不要把這老馬宰了,反正它也是個死,看著它流血的樣子,實在是可憐。薛敏說:「它休想死得痛快!他們家欠我們的太多了!」
  「它是馬,不是人!」印花說。
  「它在別人家是馬,在他家就是人!」薛敏高叫著。老馬就這樣聽了三天的割麥聲,然後平靜地死了。當薛敏和印花打算著剝下它的皮,剔點好肉來烤著吃的時候,王木匠騎著馬出現在二道河子。他說是來捕魚的。他見薛敏正要剝馬皮,就勸阻說:「你要了他們的麥子也就算了吧,這馬是他們最稀罕的牲畜,不如囫圇個地還給他們。」
  薛敏不願意在賣掉麥子前惹麻煩,就聽從了王木匠的建議。王木匠挖了個坑,把老馬埋葬在老頭老太婆身旁。誰也不會想到,這三座隆起的墳中,有一座墳是馬的。
  麥子將要收割完畢的一個黃昏,薛敏提前到窩棚里做飯,印花說她還要再割一會兒。天將黑的時候,薛敏做好了飯,她正要去喊印花吃飯的時候,印花回來了。雖然天光暗淡,但薛敏還是看到女兒走得趔趔趄趄的。她想她一定是累到極點了。待她到了近前,薛敏才感覺女兒出了事,她的頭髮散了,衣服被撕爛了,臉上到處是淚痕。
  「出了什麼事了?」薛敏心慌意亂地問。
  「有個人,他突然出現在麥田裡,他強姦了我!」印花大哭著。
  薛敏只覺天旋地轉的,她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地上。印花說那人戴著黑色面罩,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她根本辨不清楚他的真實面貌。只感覺他很有力氣,他的喘息很重,他的身體散發著馬一樣的氣息。
  「不會是他吧?」薛敏想,那老頭的兒子就是一個渾身散發著馬的氣息的男人,可是他還呆在監獄裡呢。難道說他越獄了,或者是減刑出來了?如果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我恨這些麥子!」印花邊哭邊控訴著。
  「這件事,你就當沒有發生過,跟誰也不許說!」薛敏拍著腿大哭著說,「就當是鬼把你給強姦了!」她們哭了一刻,又如往常一樣地吃飯了。第二天早晨,她們把餘下的麥子都割完了。她們坐在光禿禿的麥田裡,垂頭看著已經鈍了的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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