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故事——獸醫為我治指傷
1997年7月,本文作者在新湖坪水庫大壩前留影
1970年冬天,新湖農場組織水利建設大會戰,我被連隊選派到新湖坪水庫,參加加固水庫大堤的土方工程,在挖土方的勞動中,我右手無名指的指甲蓋里不小心扎了一根刺。開始時也沒有太在意,但很快,這根手指就開始疼痛難忍,細細一看,那指甲蓋里竟然還長出了一片腥紅色的小斑點!
當時正是數九寒天,在冰天雪地的工地上幹活,挖土方,我的雙手和雙腳十九根指頭都被凍得僵硬麻木,可惟獨那根受傷的無名指,卻總是疼痛的火燒火燎、滾燙滾燙的。
那個疼得滋味,真是讓我白天無法幹活,晚上無法入睡。尤其是晚上睡覺之前,我都要小心翼翼地將我的右手先放在別人碰不到的位置,然後才能躺下入睡。水庫工地的生活條件非常差,我們睡的是鋪著麥草的大地鋪,因為天氣寒冷,每個房間都要擠著睡進來十幾個人,睡覺時,我最怕的就是睡在我左右兩邊的人翻身起夜,怕他們碰到我那根倒霉的手指頭。
剛開始,我想這可能是小毛病,忍忍就會好的。但挨過了幾天之後,那根倒霉的手指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更加疼痛起來。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跑到農場設在水庫工地的衛生所去求醫。在那個特殊年代裡,就像全國其他農村一樣,農場衛生所給病人看病的大都是半路出家的「赤腳醫生」。
我早就聽說,安排在水庫衛生所的那個男醫生,原來是給牛馬看病的「獸醫」。此人醫術如何可想而知,據說他最多只會開感冒藥。在農場里誰家要是有了病人,一般都不願意讓他看。而當時在水庫工地上就這麼一個醫生,以我疼痛的要死要活的情況,那是沒有別的選擇的,只能是「有病亂投醫」了。但我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安慰著自己:人與獸都有生命,總該有些相通吧?管他「人醫」還是「獸醫」,只要能治好我的手指頭,他就是「醫生」。
那天,來衛生所看病的人很多,那裡只有赤腳醫生一個人值班。大家排隊等候,好容易才挨到了我,那「醫生」聽完我痛苦的訴說之後,裝模作樣抓起我的傷指看了又看,觀察了好一陣之後,便信心十足地對我說:「你這是長了個『疔』,這在書本上有記載,這肯定是『疔』。你這種病目前還沒有理想的藥物能治,只有做手術切除了。」
我本來就疼痛難忍的手指,經過「醫生」的一番捏弄,更加疼痛了。
我心想,要做手術切除?該不是將我的手指頭都給『切掉』吧?。他告訴我,他可以給我保留手指,只是將長了「疔」那個部位切除,這叫「局部切除」外科手術。聽了「醫生」的解釋,在看看我那個倒霉的手指,在大家眾目睽睽的圍觀之下,我只好膽戰心驚點頭同意了他「切除局部」的治療方案。
那個「醫生」倒是十分敬業,他馬上安排一個女護士準備了手術用的盤子、刀剪和紗布,接著就給我做起了手術。
這次手術,對我來說簡直就像是一次酷刑。
「醫生」叫護士先用酒精給我的手指消毒,然後他讓旁邊圍觀的兩個大漢幫忙抓住我的胳臂,就像電影里軍統特務給共產黨上酷刑一樣,他們將我牢牢地按在椅子上,在一種極度的恐懼中,「醫生」開始手術了,他沒有給我使用麻藥,只是用力捏住我那根問題手指,拿起那把手術剪刀,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然後咔嚓一聲,就將我手指上那個「疔」連肉帶指甲蓋一起給剪掉了。
當時那一陣鑽心的劇痛,讓我忍不住慘叫了一聲!這一聲慘叫,嚇壞了那些圍觀的病人,也許他們是頭一回看到這樣恐怖的場面,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心裡一陣好笑:「他媽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只要能治好我的手指頭,再疼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
手術終於結束了,經過剪指手術那一陣劇痛之後,那根手指的疼痛好像減輕了許多,可是傷口還在大量的出血。那個護士為我在那隻被「修理」過的手指上灑了許多止血藥粉,然後又給它纏上了厚厚的一卷紗布。
在我的再三感謝之下,那個「醫生」的表情顯得非常得意,他立刻為我開了一些消炎藥,還有一張休息五天的病假條,這在水庫工地上可是第一次,按規定,病假條最多只開三天。
我拿著病假條從衛生所出來,外面到處都是冰天雪地,冷風一吹,我這才感到剛才的手術痛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慶幸那「醫生」一剪刀終於剪掉了我的病根,謝天謝地,我終於可以擺脫那鑽心疼痛的煎熬了!
可是好景不長,切指手術才過了十幾天,那根倒霉的手指竟然奇蹟般又長出了新肉和指甲,在沒有被剪掉的指甲蓋里,似乎又長出了那個可怕的「疔」來。不久,一股熟悉的鑽心疼痛又捲土重來了。我又想起了那天被剪指的痛苦經歷,心想,這該死的「獸醫」,他就這點水平,簡直可將「醫」字去掉!
我趕緊又跑到水庫衛生所,雖然難免心存興師問罪之念,但我也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萬般無奈還得請「醫生」接著給我看看。他又用手捏著我那根倒霉的無名指,又看了半天,然後一邊用手撓撓自己的頭皮,一邊表情沉重地說:「看來是上一次沒有剪乾淨,再剪一次就能除根了……」
那天,我被他活生生的剪了人肉,那種撕心裂肺般的恐怖場景,又在我眼前閃現。我什麼話也沒敢說,轉身就逃出了水庫衛生所——我實在不想再被人「剪」肉了。
還好,不久上級領導就宣布,這次加固新湖坪水庫大堤的任務圓滿完成,我們這些由各分場選派的青壯年勞動力終於可以告別那個冰天雪地的水庫工地,扛起自己的鐵杴工具和鋪蓋卷,坐拖拉機打道回府了。
在回家的途中,我的手指又開始疼痛起來。我又開始絕望了,心想,我這個毛病在農場醫院肯定沒人能治了,只能選擇去烏魯木齊大醫院碰碰運氣。
為了早日擺脫病痛,我決定立馬就到二場衛生院去開證明,要求去烏魯木齊大醫院看我的手指頭。
按規定,農場職工需要到烏魯木齊大醫院看病,必須要取得分場衛生院的批准,才給報銷費用。
那天,我向連長請了病假,用左手捏著那個疼痛難忍的右手無名指,因為手指疼痛,無法騎自行車,我只好步行了三公里路,從五連跑到二場場部,在衛生院見到了負責人徐申辰醫生。徐醫生是無錫人支邊青年,聽說他的醫術高明,農場職工誰家有病都喜歡找他看病。
一見面,我就懇求徐醫生髮發「慈悲」,批准我去烏魯木齊大醫院治療我那根倒霉的手指頭。我給他講述了自己這兩個多月來的痛苦,當然也描述了在水庫工地上那位「獸醫」給我做手術的全部經過。
徐醫生仔細檢查了我那根長「疔」的手指。然後笑笑對我說:「這種病是很特殊,但是,你完全可以不用去烏魯木齊的大醫院。我這裡就能治它。」
我心裡還是很懷疑,便趕緊問他:「是不是又要手術?」他肯定地說,根本就不需要手術,我用土辦法給你治治看。
徐醫生親自到中藥房給我配藥,他告訴我,在場部辦公室的山牆邊,有一堆粉刷辦公室剩下的生石灰,你去取一點來,配藥要用。
我看著徐醫生先在一種黑藥膏里摻了一點砒霜(那玻璃瓶上有標籤),然後再添了一點我取來的生石灰粉,很快,一副藥膏就配好了。
徐醫生又讓我到生所外面的垃圾堆里找來一張包糖用的玻璃紙(70年代,還沒有塑料袋),他把配好的藥膏塗抹在玻璃糖紙上,再把它包在我的傷指上,然後再用紗布給我一圈圈包紮好。又把剩下的一些藥膏裝在一個小玻璃瓶里,讓我帶回去備用。臨走時,徐醫生囑咐我說:「過一個星期你自己動手換一次葯。等到手指開始有濃血滲出來時,你的指甲就會脫落。不過,你不用怕,這是正常的現象,說明傷快好了」。
我非常感激徐醫生,最起碼,他沒有再給我作剪指手術,我也不用再費心思跟別人借錢,跑回烏魯木齊去大醫院看病了。說實在的,當時我在新湖農場勞動,每年的收入,扣除伙食費就所剩無幾,哪裡還有閑錢去烏魯木齊看病呢!可是,我對徐醫生的治療辦法還是有些懷疑,心想,就憑這幾樣東西調成的膏藥,他能治好我的手指嗎?我忐忑不安的離開了場部衛生院,繼續步行三公里路,回到我所在的二場五連。
萬沒料到,徐醫生的土辦法還真的很神奇、很管用:敷藥後的第三天,那隻手指的疼痛就開始減輕了。一個星期之後,我隔著紗布就能感覺到指甲蓋里發出了「咕嘰咕嘰」的聲音。我趕緊打開紗布一看,那個指甲縫裡果然流出了濃血。
又過了半個月,我再次打開紗布查看時,那個指甲蓋已經開始鬆動,並且沒有了疼痛的感覺。半年之後,我那隻倒霉的無名指,終於又長出了新的指甲,完全復原如初——至今還是這樣。
但當年那根扎在手指中的毒刺,那個酷似在軍統監獄裡行刑的「剪指手術」,卻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讓我淡忘,而是牢牢地銘刻在我的記憶深處。
每當我看到那隻曾經讓我痛苦難忍的無名指時,總會想起新湖二場衛生院的徐申辰醫生。聽說,多年後他已經退休回到了家鄉無錫,在那裡,他又辦起了一所養老院,繼續著「救死扶傷」的神聖事業。古話說:醫者,仁術也。又說:仁者壽。我多麼希望這樣的好醫生,這樣能用簡單的偏方救人苦痛的「仁者」永遠健康長壽!
也不難想像,在那時的新湖農場,有多少如我一樣的病人接受過徐醫生的療治。他的高超醫術不知為多少患者解除了病痛。
同時,在那位「獸醫」的手上,又有多少像我一樣的患者承受過無端的苦痛呢?
好在,如今時代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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