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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麟:中國第一座鎳礦的歷史和子弟的故事(上)













我是廠礦子弟。



我們廠留在歷史中的名字叫會理鎳礦,它地處川滇交界處的涼山彝族自治州會理縣的南部,國道108線上,與四川最南端的直線距離只有數十公里。礦區分布在狹長的力馬河山溝里,面積約0.12平方公里。也因為有一條叫做力馬河的河流從我們廠穿流而過,我們更習慣親切地稱它力馬河。當地人總是這樣稱呼它。




力馬河鎳礦床為硫化銅鎳礦床。力馬河鎳礦的開採,在會理鎳礦建成數百年以前就已經存在。




1958年4月1日,由冶金部頒發的會理鎳礦銅印啟用,標誌著會理鎳礦的正式誕生。我們廠是中國最早的採選冶配套齊全的鎳礦企業,結束了鎳金屬純粹依賴進口和從廢金屬回收鎳的歷史。1960年代,我們廠擔負了全國鎳礦生產70%以上的任務。




1960年4月,經冶金部保密委員會報黨中央和國務院保密委員會,會理鎳礦屬於「第一類保密企業」、「禁止參觀、實習和報道」,礦名改稱「九零一信箱」或「九零一礦」。礦屬各分廠,也隨之編了分箱代號。據說鎳在有色金屬中排名第九,而力馬河是新中國的第一座鎳礦,故名。到1972年7月,根據四川省冶金局的通知,企業恢復會理鎳礦的名稱。但習慣成自然,直到企業關閉時,好多人還是叫它「九零一」。









回憶會理鎳礦,大家首先懷戀的便是它的氣候。昆明四季如春,臨近昆明的會理素有「小昆明」之稱,這裡光熱資源豐富和氣候宜人。鎳礦海拔比會理更高,一年中大多時間麗日高照。每天太陽從馬鞍山升起,順著山溝移動,慢慢地沉入轎頂山後。礦區晝夜溫差大,正午太陽曬的一身暖烘烘的,很是舒服,但太陽一落山,就得添加衣服,否則受涼感冒。這裡的冬天依然陽光明媚,但相較幾十公里外的攀枝花,鎳礦要到四月以後才能著春裝。



冬季有霜,但難見降雪。我記憶里,只見過兩次降雪,第二次還只在海拔更高的馬鞍山頂才有積雪。大家堆雪人,打雪仗,像過年一樣歡樂。




由於地理和氣候因素,洪澇和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集中在6月至9月,1993年因為降雨量大時間長,引起山體坍塌,上百萬立方的土石瞬間吞沒了采廠主井及周圍的建築,迫使力馬河采廠的閉坑時間提前。




旱季的災害,主要是火災了。有職工家屬焚燒礦區周邊空地引起的,也有周邊村民焚燒山林開墾耕地引起的。1991年的農曆正月初一,礦區南山後面的杏子溝發生大面積山火,礦數百名職工和家屬,包括中小學生自發上山滅火,受到地方政府的高度評價。有一年因村民燒林開拓耕地,老關山發生火災,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夜裡熊熊火光,只讓住在老關山下的鎳礦職工心驚膽顫,那時我還在念小學,拿了一把鏟子就要進山滅火,被我媽媽提溜了回家。




礦區靠近安寧河地震帶,多次受地震波及,好在都烈度不大,沒有人員傷亡。1955年,距力馬河不到二十公里的魚鮓—紅格地震帶發生6.7級地震,死亡六百多人,損失重大。當時鎳礦尚未興建,據本地村民回憶只是有些房瓦掉下。我第一次經歷地震時還在讀幼兒園,1995年10月24日清晨雲南武定發生6.5級地震,我還在睡夢中,媽媽搖搖晃晃衝進我的房間,用鋪蓋裹著我抱起便往床底塞……2008年汶川地震時,我從學校四樓教室跌跌撞撞往下跑,卻沒有多少膽顫,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跟我很早就經歷過地震有關。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雨季到來後,礦區周圍的山林里,各種植物爭先恐後地生長。四月末正值山上蕨萁菜抽薹,我常和小夥伴背著背篼上山,在山間較濕潤的地方,比較容易找到它們,一天可以摘到半背篼。大家一般都將蕨萁薹涼拌或炒肉吃,晒乾後的蕨萁菜可長期存放,食用時用水將其泡軟,蒸肉時放在碗底,肉油和山菜味融合在一起,也是一道美食。




每年六七月,大量菌菇上市,見水青是一類菌香濃厚的蘑菇,其香味與牛肝菌相同。按顏色分,有紅見水、黃見水、黑見水等。紅見水有毒,不可食用。洗凈切片後,佐以青海椒、大蒜烹煮,入口爽嫩,回味無窮。見水青可鮮吃,亦可晒乾後食用。




味道最鮮美的莫過雞縱菌。雞縱菌又名鬥雞菇、傘把菇。其形似一把雨傘,菌把亭亭玉立,頂著菌蓋。嫩的雞縱菌最適宜炒著吃,只放清油、鹽和几絲青海椒,其鮮味遠勝雞、魚;稍微老一點的,可做鮮湯,雞縱菌切成絲,配一點豬肉或雞肉燒湯,另有一種鮮味;更老的雞縱菌則適宜切絲下油鍋炸干食用,炸過雞樅的油,也有濃濃的鮮味,用來涼拌菜,或者吃麵條時食用。



明熹宗最嗜雞縱菌,每年由驛站用快馬急送雞縱菌到京城。不知是雞縱菌稀罕難得,還是熹宗皇帝太偏愛此物,以至於連正宮娘娘張皇后也沒有分享這一佳肴的福分。




會理地區最有名的水果是石榴,最好石榴的產自菜子園,距力馬河十餘公里。會理石榴個大皮薄,籽粒晶瑩紅艷,肉厚汁多,味甜美,在全國聞名遐邇。我外公在房前屋後栽種了不少石榴樹,結花骨朵的時候,我總愛把那些掉下來花骨朵撿來洗凈,清水漂過之後,可涼拌可炒肉,味微苦,但回甜。




在鎳礦,很多人家裡都有氣槍。不少職工休假時,便扛著氣槍上山去打鳥,主要是打麻雀。我的美術老師當過兵,槍法很准,附近的鳥被他打得差不多了,他就「轉戰」到爛壩等地,每次都能打到十幾隻,甚至幾十隻。剝洗乾淨後油炸下酒,味道香脆。吃不完的腌了風乾,可存放很久。有一次我去電廠洗澡,我母親的同事正巧去爛壩打鳥回來,送了我一隻還活著的麻雀,子彈傷到它的翅膀,我帶回家拿酒精給它擦拭傷口,可能是我醫術不高,不多久,它便死去了。我一狠心一跺腳,把它剝洗乾淨,油炸「消滅」了它。



礦區的生活用水,來自老關山後的山溝,溝口是冶煉廠的石英採石場,我們叫它石英溝。山泉流進儲水池,簡單的殺菌消毒,就流進礦區的水管。因為可供水量有限,礦區一直是分片區定時供水,時間一到,家家戶戶提著水桶去挑水。每家都有一口水缸,有時候家裡人買了魚,就養在水缸里,等著全家人都聚齊了,一起吃。每次我總是激動萬分地每隔十分鐘就掀開缸蓋看一看,生怕它自暴自棄,活不到我們真正打算吃它的時候。




因為沒有專門的排污通道,約十米寬的力馬河變成了「排污管」。民居的生活污水排進河道,甚至還有人傾倒垃圾。上游發電廠靠河水沖刷煤渣,當選廠檢修時,河水裡會有一股選礦黃葯的濃烈臭大蒜氣味。一河的污垢,主要得靠雨季的洪水來滌盪。一下大雨,雨水從四面八方的山壑流下,彙集到力馬河裡,濁浪滔滔,幾與岸平,沖盡污泥,年年往複。




外公說他們來礦時還見過河裡的小魚和水蛇,後來就再也不見影蹤。除非你到發電廠的上游去。我們小時候,常去發電廠上游的河溝里游泳、撈魚、抓螃蟹。說是游泳,其實就是在河水較深處戲水玩,河裡的魚和螃蟹很小,也不多,主要是好玩,開開心罷了。











我的爺爺是石屏人,在箇舊雲錫公司工作,我的外公是樂山人,在成都電力局工作,籌建會理鎳礦時把他們從雲南、成都調了來。據說,他們這一輩人上查三代確保「出身沒有問題」後,才能被國家調到這個山溝溝裡面建廠。經過爺爺輩和父輩的建設,到我出生的時候,這個廠已有近萬名的職工和家屬。




我家住的那排平房,鄰居來自五湖四海,最末尾那家來自江蘇。他們在我印象里似乎是全礦最富裕也是見識最廣的。李爺爺手上戴著一個大大的金戒指,這在我們廠礦是不多見的。兩位老人講著滬式普通話,我第一次知道「十三點」這個吳語辭彙及它的意思,就是來自他們。他們也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他們在老家的親戚時不時會給他們寄來一些東西:上海產的石英手錶、麥乳精、款式新奇的衣服……在那個物質短缺年代,讓人羨慕不已。他家小兒子娶了一位在商店工作的會理姑娘,長發大眼,肌膚白皙,大家都說她長得像俄羅斯姑娘,那位阿姨是我童年印象中我們礦最漂亮的一位姑娘。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前,由於中國還沒有加快城鎮化進程,我們廠和外面世界的差距並不特別明顯。甚至90年代初,鎳礦的繁華程度,還略高於外面世界。




生活上,鎳礦基本也是應有盡有:從幼兒到高中的配套教育、職工醫院、治安保衛、縫紉社、理髮室、煤球組、洗澡堂、供水系統、廣播站、電視轉播台、圖書室、電影院……只有按當時政策規定,企業無法染指的方面,如糧油、百貨、銀行、郵政等,是由會理派駐企業的站點來礦辦理業務。那些來礦探親的人們,對鎳礦充滿了好奇,這裡的生活讓他們羨慕不已。




電影院每周都會播放幾部影片,以港產片居多,電影票不需要購買,電影拷貝是從附近的會理縣城租來的。每到元旦、五一、七一、十一這些節慶,企業都會組織各個分廠編排好歌舞節目,在電影院表演。六一兒童節,會集中我們在電影院過節,給新加入少先隊的學生舉行戴紅領巾儀式,晚上還有文藝表演,大家歡天喜地。




我小學五年級之前,我們廠還是挺熱鬧的。每個節慶都會有文藝演出在電影院舉行,時不時還在燈光球場舉辦拔河比賽、籃球比賽。春節前各個分廠會給自己單位的退休老工人拜年,也會組織遊園活動,獎品頗豐。大年初一,廠里會組織舞龍隊,到處拜年,周邊鄉鎮和企業也組織舞龍隊來給我們廠拜年。但隨著企業效益下降,這些活動越來越少舉辦,鎳礦也就顯得死氣沉沉。




「廠礦單位散布在中國各個角落裡,就像一座座孤島一般——它既是語言學意義上的方言島,也是文化意義上的孤島。」「大陸的廠礦其實和台灣的眷村有幾分相似,但廠礦從未有過屬於自己的記憶,更不用說發展出眷村文化這樣的東西了。」(楊瀟《子弟》)廠礦其實還是集體年代集體的一部分。









廠礦子弟和外面世界的接觸不多,因為有自己的學校,學習成績好的可以考到外地去讀中專、大學,成績不太好的可以念我們廠自己的辦技工校,畢業後分配進各個單位去工作。




子弟校這個名稱,現在的小孩肯定沒有聽過。這個概念,估計城裡的大人也不明白。它不同於現在給進城務工人員子女創辦的「打工子弟學校」,而是計劃經濟年代大中型國有企業為方便職工子女讀書,而在單位內自己辦的學校。我們子弟校的全名叫「會理鎳礦職工子弟校」,學生絕大多數是我們廠職工子女,也有少數周邊鄉村的孩子。




我們子弟校也是在一座山上,就在我外公家那座山的正對面,直線距離200米左右。那時候,要是我放學想去外公家吃飯,就站在小操場上,對著外公家的方向喊兩聲「外婆」,他們就能聽到,然後告訴他們「放學我過來吃飯,你們把飯煮好哈」,等放學到家准有一桌香噴噴的飯菜。




每天上學我們都得從山腳下的台階往上攀登,大約有五百步台階。台階一側是山坡邊緣,零零散散有一些菜地,另一側是用水泥澆築的斜坡,類似於擋牆的功能。放學回家,男孩常常不走台階,而是順著水泥斜坡滑下來。聽我舅說,他們那時常常有同學把褲子滑破露腚,褲底打滿了補丁。




子弟校不大,教學設施也很缺乏。一個小小的籃球場,供升旗儀式、做課間操和上體育課,籃球場旁有一些單雙杠和一個沙坑。由於地理因素,我們廠沒有一座足球場,要踢足球可以去尾礦壩。籃球是最受歡迎的項目,除了一座燈光球場,子弟校、技校、冶煉廠也有自己的籃球場,每年都會舉辦籃球比賽,也會和我們廠周邊的一些鄉鎮或企業進行籃球友誼賽。學校沒有操場,體育課老師讓大家「越野跑」,從學校後門跑下山,穿過醫院外的一條近500米的平道,在順著學校台階爬到正門。經年累月的這樣訓練,我們那時的體力應該比同齡孩子強很多。




我們沒有什麼像樣的課間活動,打沙包、彈玻璃球。小學部旁有一個邊長兩米的正方形垃圾池,垃圾池的一側是山坡,課間我們就大著膽子從上往裡跳。還好沒有發生意外,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後怕。




周末和寒暑假我們是沒有課外培訓和活動的,大家都無所事事的四處閑逛。唯一的一個培訓班,是美術老師李建國辦的,教一些孩子學畫畫,我跟著李老師學了很多年繪畫,也參加了一些美術比賽,獲了些獎,每次獲獎,學校就會寫一張「喜報」貼在俱樂部門口的宣傳欄上,引來大家喝彩。我小小年紀,也莫名有了一種成就感。




子弟校的教學質量非常差,我在子弟校讀到初一畢業,然後就轉學去了成都。當我到成都讀初二時,學習非常吃力,尤其是數學和英語,只好灰溜溜去復讀。




最初子弟校有小初高,後來撤掉了高中部,鎳礦破產後又撤掉了中學部。每個年級只剩下一個班,三分之二是廠礦子弟,三分之一是周邊村子的孩子。大部分老師都在鎳礦破產前,調到了涼山州的越西、冕寧、甘洛等縣。學校名稱也改為了「會理縣力馬河實驗學校」。2008年會理「8.30」地震後,學校校舍成了危房,在愛爾蘭華僑的資助下,新修了校舍,並更名為「愛爾蘭僑心力馬河實驗學校」。現在這裡就讀的全是周邊村子的孩子,他們在這裡讀完小學,然後離家去臨近的黎溪鎮或更遠的會理縣城讀中學。









出身清白且正處於身體里愛國主義的荷爾蒙激素高度分化期的建廠者們,自然而然培養出來他們又紅又專的子女,再由國家把他們變成崗位上的螺絲釘。我父親高中畢業去我們廠不遠的一個村子上山下鄉,後進了廠里的消防隊,過了兩年又被分配到採選廠工作;母親高中畢業頂了外公的班,進了發電廠。廠礦子弟參加工作的方式都差不多,或頂了父母的班進廠工作,或在廠里辦的技校畢業被分配到各個分廠工作。




國企工人,似乎都天生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小時候,我媽帶我去她們廠里洗澡,一澡堂的裸體女人,歡天喜地地在呼啦啦的水龍頭下面洗衣服聊天,洗完之後穿上工作服進到車間上班。工作輕鬆,就是看守發電機,時不時抄錄一些數據,只是工作是「三班倒」,且時間挺長。她的工資也年年漲,在九十年代中後期達到過頂峰:三百多塊錢。她和我爸去會理縣城,給她自己和我外婆買了很多金首飾。




但隨著資源的不斷枯竭和金屬價格的波動,鎳礦效益越來越差,他們工資越來越少。記不清是哪一年,有一段時間我爸媽每人工資只有一百來塊。我爸所在的採選廠停了產,組織工人種烤煙,烤煙種好,再運到自己修建的烤煙房烤,由於以前沒有干過這種農活,他們鬧出了很多笑話。




1997年香港回歸,鎳礦破天荒的從外面採購回禮花,在那個普天同慶的夜晚,五彩繽紛的煙火,照亮了鎳礦的夜空,如同這個廠礦最後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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