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和他反其道而行的敘述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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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夫婦住在倫敦，丈夫借口出門旅行，在離家很近的街上租了房子，在那兒一住就是二十年，聽任妻子和親友音訊全無。二十年來，他天天看見自己的家，也時常看到遭他遺棄的可憐而孤獨的太太。

婚姻幸福中斷了如此之久——人人以為他必死無疑，遺產安排妥當，他的名字也被遺忘。妻子早就聽天由命，中年居孀了。忽一日，他晚上不聲不響踏進家門，彷彿才離家一天似的。從此成為溫存體貼的丈夫，直到去世。」

這則離奇而憂傷的逸事，見於1835年。美國小說家納撒尼爾·霍桑聲稱，自己最初是在新聞中讀到它的。他把這位離家的男人稱為「韋克菲爾德」，把這則逸事寫成了他的故事。

讀者始終相信這件事中必有深刻的思想或寓意，就算咱們沒找到，也會幹凈利落地變成一個哲理短句。作家任曉雯認為，這則故事，也象徵著人性的一個深不可測的缺口，在我們的生活中打開。

任

曉

雯

專

欄

曉

說

大

作

一個深不可測的缺口

韋克菲爾德（Wakefield），英格蘭人姓氏，在古英語中有「守夜，節日或草原，曠野」之意。韋克菲爾德也是一座城市，位於英格蘭西約克郡，當時以煤礦、紡織和玉米貿易聞名。

探究下來，這名字果然是「姑且稱之」。漫不經心，隨手拈來，不做任何暗示——哦，韋克菲爾德啊，他是隨便什麼人，他的行為隨你怎麼評判。「咱們盡可自由想像，任意稱呼。」

「人人以為他必死無疑，遺產安排妥當」。一個大活人居然在法律上被宣判死亡。在19世紀的倫敦，在彼時的全球經貿之都，這意味著韋克菲爾德失去了所有社會關係，失去了工作、房產、銀行賬戶，失去了一切獲取和支配個人財產的通道。韋克菲爾德不是擁有豪華鄉村別墅的貴族，也不是挖掘到深山寶藏的方外之人。

他是都市裡的普通中產階級，養著一位「體面的太太」，雇了幾名「伶俐的女僕」和「邋遢的小聽差」，僅此而已。在錯綜的人際網路中，在嚴密的鄰舍眼目間，如何維繫二十年隱形生活，又拿什麼來支付房租和購買麵包？

霍桑沒有對此花費筆墨。顯然，他本人並不關心，也希望讀者別把注意力擴散到無關緊要的枝蔓上。總之，親愛的讀者，不管怎樣，你最好相信這是真人真事。

比霍桑晚一輩的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小說需要邏輯，生活有時毫無邏輯可言。」每個立志於向邏輯不通的拙劣情節開戰的小說作者，或多或少認同這句話。

而霍桑呢，卻創造了一種反其道而行的敘述策略，通過強調荒誕事件的真實性，在現實與虛構的邊界撕開豁口，將生活的毫無邏輯置入小說的邏輯之中。

作為旁觀者，霍桑全程不停地描述、揣測和評價。關於韋克菲爾德本人，他猜是「一個平靜，略有自負，自私，喜歡不近情理的神秘，喜歡保守無關緊要的秘密的人，是個不熱心的人，富有想像力，但能長時間地胡思亂想，一事無成。」

——這是博爾赫斯將霍桑原文的形容詞摘錄出來，連綴而成的句子。經過如此這般的籠統描述，我們可以將韋克菲爾德想像成一名在辦公桌後面不停走神的機關人員，一名不愛參加同事聚會且被老闆叫錯名字的公司職工，或者一名不那麼成功但也能養家糊口的律師、醫生、商人。

總之，霍桑描述的韋克菲爾德是19世紀倫敦街頭的任意一個「已屆中年」的男人，也是一切時代所有都市裡的任意一個男人。

有一些問題懸而未決。韋克菲爾德是在怎樣的時刻想出離家計劃的；他透過門縫朝妻子臨別一笑時，是懷著如釋重負的輕鬆，還是惡作劇般的興奮；當他決定用孤獨折磨自己和無辜的妻子時，是否已經做好承受代價的準備；這究竟是厭倦、無聊、對身後世界的好奇、對自我存在的否定或者確認，還是一位勇士對庸常生活發起的自殺式襲擊。

不滿足的讀者，隨你怎麼想。最重要的是，你終於從日常的鈍感中驚醒。想像你不再是丈夫、職員、鄰居、僱主，你將如何成為你自己；想像當你切斷與所有人的聯繫，能賺來多少關注和思念；想像在你不復存在後，太陽如何從一個沒有你的世界上照常升起。

正如作者所言，「相信這件事中必有深刻的思想或寓意，就算咱們沒找到，也會幹凈利落地濃縮成最後一句話。思想總有功效，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也自有其深意。」

我們可以像霍桑那樣，把韋克菲爾德當作人類身份脆弱性的證明，或者對於「我」之所以為「我」的懷疑。也可以像後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那樣，將之理解為孤獨、死亡、自我放逐、迷失與回家……韋克菲爾德彷彿一個深不可測的缺口，打開在我們的生活當中。

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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