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蜉蝣錄·常棣之華

蜉蝣錄·常棣之華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小雅·常棣》

王異盯著眼前逐漸四溢開來的血泊,顫慄的背脊中還是充斥著深切的不真實感。

明明午時剛過不久,明明走的是官道,明明離卞禺已經不足十里了……為何前一刻姆媽還在笑罵著讓爹爹今晚少喝兩盅酒,然而待自己緩過神來,帶著豁口的殘破長刀已經從爹爹肩頭往下,沿著胸膛剖開一個巨大的刺眼傷口。

姆媽尖叫著掙扎著,想要撥開身前的手臂,卻被人揪住了平日里細心梳理的烏黑髮辮,只能趴在地上歪著頭沖自己哭喊。眼角有虯曲疤痕的男人撕扯著姆媽的襦裙,手背被姆媽咬出深深印痕之後終是不耐地抽出腰間的匕首,自姆媽的脖頸間一刀划過。姆媽抽搐了兩下,喉嚨中的血倒灌著從嘴角咳出,將碎裂的抹胸染成暗紅。

爹爹的嘴唇還在抽動,已經開始渙散的眼瞳盯著自己,似乎有什麼話還沒說完。王異想走上前去,趴在爹爹嘴邊想將他的話聽得分明,卻好似身周的空氣都被抽走,雙腿也陷於粘膩的沼澤,只能聽自己的心跳在耳旁不斷放大,逐漸將自己脆弱的意識震得粉碎。

「拿這個小赤佬怎麼辦?」

「莫管了,撿了細軟趕緊走。」

王異用盡全力吸進最後一口稀薄空氣,終於肩頭一震,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漫長的官道中途,只剩一個孩子被恐懼和悲慟包裹著跪倒在血泊里。直至太陽西沉,途經的路人均是驚異地瞥了一眼,便加快了腳步繞開王異,逐漸消失在遠處的轉角。

「發生何事了?」有聲音在王異頭頂響起,王異抬起頭,卻只見得昏暗的光影描出一個高大輪廓。

好長時間不見王異回答,來人長嘆一口氣,蹲下來說道:「面容看來想必是你雙親。不管如何,暫且尋個山頭,將他們好生葬下吧。可否還有親戚能照管你?若是你無處可去……要不要隨我一起走?」

「謝安,已足極數了。這孩子,還是帶回去吧。」兩鬢泛白的老者皺著眉擺了擺手。

謝安向前一步:「付老,送來這裡的孩子如何帶回去?多湊得一個便多一個,說不好能出得籠,那也是難得的。」

「也罷,你便送他回籠吧。趕緊往寧公那邊去一趟,乾陽的局勢愈發緊張,能休息的時間不多了。」

「是。」謝安躬身應過,隨即牽起王異的手轉身離去。

入夜已深,繞過連綿黛瓦屋檐,仍有些許船家聚在狹小河道中叫賣雜貨。謝安徑直踏上一艘破舊烏篷小船,掀開遮陽,靠著一側坐下。王異剛踩在船頭,卻不料腳下晃得厲害,一個趔趄就要往水中栽去,倏而間被烏篷中飛出的一段軟繩纏住手臂,力道一吐,將自己拉回船中。

「第一次坐船么?」謝安將軟繩收回,一點一點整齊纏在自己手腕上。

王異仍舊不說話,只是腳下仔細踩實了走到謝安身邊,照著謝安的樣子靠著船舷坐下。

船家挑簾兒瞧得是謝安,也不問話,將腳躅槳一蹬,船頭便平穩破開水面,沿著交錯河道在卞禺城內不緊不慢地前行。

王異獃滯地盯著烏篷的狹縫,忽而便有溫暖水珠打在手背上。謝安伸手取來存茶水的陶壺,對著壺嘴灌了一大口,勉強借著濃烈的土腥味驅散了一絲路途風塵,彷彿自顧自地說道:「待會兒要去的地方,便是有天大的難過,也不要哭出來了。」

少年抬手擦拭面龐的淚水,黑暗中卻聞得一陣腥銹氣息。船家放了槳,輕輕呼了聲「歇槳嘞」的號子。謝安抹了抹嘴角,掀開遮陽:「到了。」

月光下依稀能分辨得出是大戶人家的後院。河道被辟出一個缺口,將水流引入院牆內環了小船坊一圈。米黃色的樟木走道自船坊盡頭伸出,彎彎繞繞地避開各式山石、古木、綠竹、花卉,通往隱秘的深幽。然而偌大一個園子樣式的宅院,卻不見任何燈火。謝安看著王異小心下了船,吩咐了一句:「跟緊了。」

不曾走得幾步,月光便被繁茂枝葉隔開,成片陰翳落在縱橫交織的小徑。也不見謝安點起火摺子,卻熟門熟路地在黑暗裡行走自如。王異跌跌撞撞勉強跟上眼前晃動的人影,不時分神往四下打量。沿途的雕廊畫壁上所見並非尋常應有的花草瑞獸、聖賢授道,而是密密麻麻嵌了無數鳥禽的顱骨,偶然間有月光自晃動的枝葉間閃過,滿眼所見便是一片灰白。檐楹下分布的眾多鳥巢已然殘枯破敗,在黑夜裡透露些許熒藍,有如鬼魂眼瞳一般飄搖不定。

遠處突然傳來凄厲啼叫,王異下意識想牽起謝安的衣角,卻頓了頓收回手,抿著嘴加緊了腳步儘力跟上。

「到了。」

謝安轉到一處偏僻廂房,盯著房門怔怔有些出神。好長時間終是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拍了拍王異的頭:「照這裡的規矩,接下來我不能和你一起了。雖然見得你是本分人家的孩子,但有些事也未免不能試上一試。」說著謝安吹起火摺子,從懷中掏出一枚粗糙銅戒,其上一隻凌厲鷹爪展開來大半,在火光下映射出幽紅的鋒芒,「若是你能在其中得一枚銅戒,我便帶你尋了殺你雙親的山賊去報仇。」

王異呼吸一促,暗自捏緊了雙拳。謝安看在眼裡,卻泛過一絲不忍,繼續說道:「若是你得不來銅戒,便再無機會報仇……你可明白?」

王異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

「也罷,多說無益。」謝安推開門,卷出一陣陰冷氣息,「走吧。」

王異剛跨過門檻,便嗅到一絲甜香。待得站定,身後的門便被謝安哐當合上。還不曾來得及略一觀望,周身的甜膩氣息一陣翻湧,王異只覺肩頭一軟,眼前的黑暗便愈發濃厚,連同自己心念的銅戒,也逐漸在腦海中淡去了。

熟悉的味道,想來是姆媽收了新鮮桂花,儲備今年的桂花糖。暗自咽了一口口水,偷偷溜往灶房,灶王爺像前果然供了一小碟桂花糖。王異踮著腳正要努力往神台上夠,卻冷不防被一隻大手揪住後頸,緊接著挨了一個爆栗。

「灶君的奉侍也敢去拿?年底謝灶又要多說你幾句壞話了。趕緊給灶君陪個不是,下次定不許如此不敬了!」爹爹略帶威嚴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王異撅著嘴揉了揉頭,還是老實在神台前站定,恭恭敬敬作揖:「灶王真君在上,小子一時貪嘴,有所冒犯。小子已知錯,定然再無下次了。」

姆媽在後院聽得灶房的動靜,推門進來在圍裙上擦擦手,將王異拉至灶前:「不打緊不打緊,姆媽蒸了桂花糕,異兒先來替姆媽嘗嘗滋味夠不夠。」說著啟了頂層的蒸屜,撿最大的夾了一塊,仔細吹了吹熱氣,遞至王異手中。王異聞得撲鼻的桂花香氣,眼睛一眯便想咬下去,卻瞥到爹爹的唬人眼神,免不得脖子一縮,掰了一半供到神台上,見爹爹點點頭,神色緩下來了,這才咧嘴一笑,將手中糕點咬下一大口。然而往日最愛的桂花糕入口卻只覺寡淡無味,方才還濃郁的香味也漸漸淡去了。抬頭一看,卻只見一大疊蒸屜都被打翻,姆媽衣衫凌亂地倒在地上,空洞無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脖頸間的鮮血混著桂花糖粘膩地鋪了一整地。爹爹的胸膛裂開一個巨大的刀口,還在跳動的心臟噴洒出污濁的血,濺在手中的桂花糕上。

姆媽姆媽!爹爹!……爹爹!

王異猛地睜開眼,清晰感受到自己肺葉如同風箱般急速擴張,意識逐漸清醒過來,這才緩緩吐出胸中濁氣,冷汗霎時就從後背涌將出來。

「誒誒!醒了醒了!」

身旁有瘦小的白衣少年嚷嚷,即刻便圍過了一群少年,無一不是白衣束髮,卻都多少被污了衣衫,白一塊灰一塊略顯狼狽。

「哎,新來的,名字叫什麼?」

「你可還記得怎麼到這兒的嗎?」

「怎麼不說話啊,莫不是個啞巴?」

王異往後縮了縮,目光掃過眼前眾多陌生臉龐,隨即便盯著自己腳尖不願抬頭。

「我去叫余老大過來!」方才嚷嚷的少年一個打挺起身,一溜小跑來到一扇小木門前,提起嗓子喊道:「余老大!余老大!那個新來的醒了!醒了!」

好一陣都沒人回應,少年剛想繼續喊兩句,門內便有聲音響起:「狗多兒,你再敢擾我睡覺,我定要好好整治你!」

狗多兒吐了吐舌頭爭辯道:「新來的是個啞巴,說不得叫你出來看看嘛!」

「剛醒轉過來就被你們圍了問東問西,多半害怕了才不說話吧。」木門被人推開,出來的少年仍是身著白衫,卻比其他人乾淨不少。一頭齊腰青絲整齊束好,在頭上簡單盤了一盤。少年不急不緩走到王異身前,單膝蹲下來看了看王異,回頭輕聲道:「都散了。」

眾人聞言陸續散去,領頭的少年盤腿坐下了,也不發話,默默盯著王異出神。王異只覺渾身不自在,忍不住抬頭悄悄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卻不曾想正對上眼神,更覺窘迫,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縱然不說話,有些東西還是在眼中遮不過的。臉上的血污都凝住了,擦一擦罷。」少年掏出一面手帕,四下看了看尋了個黑色瓦罐,傾倒出水來將手帕浸濕了,遞至王異面前。

王異仍是沉默著不願說話。少年輕嘆了一口氣,抬起手來:「那便我來替你擦。」

還未來得及躲閃,王異眼前便是一黑,眉心感受到一陣清涼濕潤。緊接著略帶粗糙的麻布便撫過自己的筆尖,臉頰,脖頸。一塊素色麻布帕子自臉上掀開,邊角不曾走線,毛毛刺刺全然談不上精緻,大抵是直接從哪箇舊衣物上撕下的罷。

少年將王異額前的亂髮撩起,滿意頜首:「倒也算是個俊秀好兒郎。」

「此處多是苦命孩兒,狗多兒、二栓、重五、傻牛……都是名字都沒有的可憐人。你可有姓名,若是沒有要如何喚你?」

王異抬起頭,努力動了動嘴唇:「王異。我叫王異。」剛說完,乾涸的嘴唇便裂將開來。

少年聞言神色一松,露出融冰消雪的笑容:「余坤。」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路小小小小明 的精彩文章:

TAG:路小小小小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