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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就是太木心了

從朋友那裡借來木心的《素履之往》,一直在想,要不要買一本呢?把借來的這本消化了,留下一個味道的記憶,就用不著買了。

木心的書還是可看的,尤其是一句一句一小段一小段的雋語格言,形式上比較宜人。看到妙處,忍不住要在書里夾上小條子,以志不忘,不過下回去翻,卻不知這小條子是沖著哪一句夾的了。

有人評價,說木心的語言無污染,沒有受共和國的意識形態污染,那別的意識形態算不算呢?語言是否污染,要看它與真相之間的關係。我記得好象是普魯斯特說的吧,原話記不得了,意思是文學就好像一隻蝴蝶一動不動地叮在植物上,幾乎與植物混為一體,但是它忽然一振翅,讓你注意到了這株植物。張愛玲的文字也有這種混跡於萬事萬物的本領,但只要被她寫到,這東西就與眾不同起來。

而木心的文章中,雖然《上海賦》一類的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寫得對呀,上海就是這樣的!大多數文章則會讓人驚嘆:妙呀,真不愧是木心!兩者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很不小。

木心是一個——論傲氣、論眼光的挑剔,只跟古今中外的大名人平起平坐的人,中西文學典故,是他日日廝混其中的家,漢語的文字結構,他是從基因層面上熟悉的,能將其隨意拆卸下來,混搭組裝,或者把其中的意思隨便一抖摟就翻出新的意思。他是一個有潔癖的、唯美的、知識淵博的、不屑與庸人醜人淺薄人為伍的高貴的人,以這樣的品味,去觀注萬事萬物,我們會把崇拜的目光轉向他,而不是轉向萬事萬物,萬事萬物因木心的批評,更換了原有的意識形態面目,當然,僅僅是更換,不是恢復,不是恢復到萬事萬物原初的無污染面目,而是由木心的意識映照出一種別有風趣的面目。

所以木心的好處與問題是同一個,就是太木心了。

這些太木心的文字其實是滿通俗的。木心講究有格調的人生,他的格調雖高,大家卻不陌生,也都認——其格調水平總是向著那些名滿天下的鴻儒看齊,誰能不認?用這樣的格調去辨析通行的人情世故,加以修正或否定,建立起一個新說法,自然也是容易被大家接受的。但是,新說法的新鮮勁一過,時過境遷,我們的記憶還是會回到老說法上去,這就跟張愛玲式的辨析不同了。

張愛玲是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處甄別,她將那些人們從未說過、從未想過、也想不起來要去想、但同時又有著共同感受的感覺說了出來,人們的認識從此開拓。比如她講交響樂像陰謀,「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亞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來,此起彼應……」經張愛玲這麼一講,交響樂這個陰謀的帽子就像是摘不掉了似的。

木心的貢獻當然也不會湮滅,可是他那種遊戲式的質疑,也會讓我們學過來對付他。比如,這一段:

玉在哪裡

幾許學者、教授,出書時自序道:「拋磚引玉。」

於是,一地的磚,玉在哪裡?

況且引出來的玉,故不佳,佳的玉是不引自出的。

(《素履之往》p56)

最後一句,「佳的玉不引自出」當然是對的,但木心說這話,不也是由「拋磚引玉」這個成語引出來的嗎?那麼它也同樣算不上「佳的玉」吧?我的意思是,木心將這類功夫下在張愛玲所說的「第二自然」里,發揮的是一種批評的才能,他跟原來的說法較勁,是從「有」到「有」。而讓我們過目不忘的,應該是那些將沒有說法的「第一自然」對象化為文字的吧?只有從「無」到「有」的文字,才能先入為主,駐紮在我們的印象里。

自然我也不能說木心沒有從無到有的功夫。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一文里,有一天,我隨便一翻,就看到了這一句:

穿連衣裙的也很年輕的母親推著小篷車,有方向地緩緩經過草地。

這「有方向地」,真是木心的神來之筆,我是決想不到的。尋常走路哪裡用得著「有方向」這麼刻意的詞呢,可這四個字,居然那麼契合我們所熟悉的姿態:兩手壓著車把,知道大家都在無所事事地看著自己,隱藏起母親的驕傲更加目不斜視地「有方向」……這樣地移動概念讓形象凸顯,是木心的長處。

也許木心一生中的境遇跨度很大,增大了他移情作用的力度,感官的通衢也開拓得別有天地。他善於打通抽象辭彙與具象生活之間的隔閡,我覺得他最好的文字,就是移情作用讓這兩者往來穿梭、互換情境,或者說,讓異色的兩者相互染色,於是雙方都因這種混搭的魔術由平平常常的詞語變成了妙語。

與張愛玲不同的是,張愛玲從書里吸收的抽象營養幾乎化為無形的血液或氧氣了,她用這無形的感性再造具體生活的細節,是完全的再造,不是改造,完成後各種元素就長在一起,再也不可拆分了。

而木心在很多時候並不化解這營養素材原來的性狀,他保留了它們原有的差異,因此這種結合或許會有一點木心式的武斷,在我們的意識中保不準過後會分離,可結合的當時,卻充滿了陌生感與喜感。應該說,木心雖然高高在上,看不慣諸多粗俗現象,時常「望糙興嘆」,他卻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而是一個一心要使生活變「妙」的人,為此他讓書本與生活在感覺層面上打通,有人說他的書像教師爺教育人,我看不是,教師爺致力於將書本與生活在道理上打通,木心不是的,他有身體性的感覺,有文學性。我唯一不滿足的——也就是感覺他的文學性不足的地方,是他所用的元素都太明確。

不過對於木心,我還是尊敬學習為主,讓我從《素履之往》中摘錄一些,體會一下木心的移情能力和詞語穿梭能力是如何給生活點石成金的,我們也可以辨別一下,哪些話,正說到我們的心裏面,我從此也會這樣想了,哪些話是「太木心」的、只有木心才這樣講,不會屬於我的:

哦,人文關懷,已是鄰家飄來的陣陣焦鍋味。(p29)

春寒 陣陣大風迎面刮來,把我僅有的一點隱私也刮光了(p40)。

雖然終年索居,晨起後枕褥的零亂,像是一樁罪孽,清刷整理既畢,又像是一番自贖。常為別人的卧室卧具的不成體統而深有感喟。這樣的日常功德都不能履行,何況其他的,晝夜行徑——不知其人觀其床。(p65)

多少飛揚跋扈的開國帝君,在縫第一針時就忘了將線尾打個結。(p66)

路上行人,個個臉色虔誠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似乎要到幸福的所在去,如果那裡並不幸福,何必這樣一步一步走,還舉著傘哩。

……路上行人,多半往不幸的所在走——既然不幸,為何要去?是哪,就因為如此,才叫不幸。(p114)

五四時代的白話詩(新體詩、自由詩)是時代的產物,只夠佐證該時代的畸型,故系史學範疇的事,而非文學範疇的事。文學沒有憐憫姑息可言,夾生飯不是風格。(p124)

不時瞥見中國的畫家作家,提著大大小小的竹籃,到歐洲打水去了。(p23)

線味 曲線甜,直線咸。(p59)

沒有自我的人的自我感覺都特別良好。(p62)

一飲一啄(p131)

桃樹不說我是創作桃子的,也沒有參加桃子協會。

五月,草木像是下次不再綠了似的狂綠。

秋天的風都是從往年的秋天吹來的

途遇疇昔之情人,路的景色變了一變。

凡是主義都是彆扭的,主義,就是鬧彆扭的意思。

橐橐清脆履聲,什麼事都有辦法解決似的。

銅綠的綠是銅不願意的綠。

沒有比春夏秋冬的次序更如人心意。

公園石欄上伏著兩個男人,毫無作為地容光煥發。

以上一段,是就木心的文字談文字。下面還想就木心先生去世後流傳的微信說兩句。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朋友送我幾本台灣出版的木心的書,繁體字,豎排版,我初看木心文字里的那點秀是不甚習慣的——我用「秀」這個字是不是不太妥?或許木心引尼採為知己、認嵇康做兄弟,正是他的一種自我確認呢,可自我確認一定要用尼采、嵇康做標籤嗎?總之無論我懷著怎樣的尊敬去理解木心,他的文字里總是隱隱約約地搖曳著他的秀姿。

雖然如此,木心在文字里「秀」得讓人意外也好,驚艷也好,我倒沒有不安,在他的文章里,他經常挑挑揀揀地參與到一個他所認同的時代戲劇里,比如《遺狂篇》,他連所謂的雄漢盛唐都看不上,只看中魏晉,他解讀嵇康與山巨源絕交,可謂深得其中三昧,讓我感覺他混跡於六朝高士之間,還是比較協調的。

可是離開了木心文章所造的想像之境,到了微信時代,小編們開始製作他的真人秀了,就有點問題了。為了讓其秀姿更鮮明更煽情,小編們特意用苦難經歷做底子來襯托,又是視頻又是語錄再加上他被採訪時說的話,多媒體一起上,木心就被濃縮為一個傳奇了,這一濃縮,我有點替木心扛不住哎。

比如,一方面強調他如何受辱受難、生活拮据,一方面強調他如何「有樣子」,崇拜木心的讀者,最欣賞他在強權下仍然那麼高貴有美感,以下幾段是我從知乎上摘錄的被網友們讚賞的言行:

文革期間被關在污水地牢里,木心說:「白天我是一個奴隸,晚上我是一個王子。」

他還想著市面上該流行尖頭鞋形了,就自己動手把自己腳上的爛鞋子弄成想像中的樣子,真心覺得高興。

他說:「我不能辜負藝術對我的教養。」

視頻里木心談到這一點,眼神很堅定:「你要我毀滅,我不!」

木心先生在視頻里說:「文革的時候關在地牢里,那麼我的感情是什麼呢, 我覺得很多人都跟著我一起下去,有托爾斯泰,莎士比亞,他們都跟著我下地獄……」

木心所說的他在牢里的這些想法,我相信都是真的,但是,難道這就是他思想活動的全部嗎?難道他就沒有沮喪或落魄到「沒有樣子」的時候嗎?木心受難的那個時期我們也經歷過,那可不是嵇康臨死前還能讓他彈《廣陵散》的時代,也不會有三千太學生為其請願、要拜嵇康為師這種事情,司馬昭殺嵇康,只殺肉身,並不侮辱他的精神,也不封殺他的文章。而木心身處一個想方設法摧毀獨立人格、泯滅自由精神的時期,縱然他以嵇康為標杆,只怕嵇康本人都無法保持他的瀟洒高潔吧?哪怕木心痛感,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我也難以想像,魏晉名士能夠脫離魏晉時代的成全,而由其他等而下之的時代來成全。

總之,木心在牢里如何做到不辜負藝術對他的教養,如何「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這值得一個長篇,如果僅僅是在採訪中說些有樣子的話,把樣子與苦難簡單地貼在一起,那就只能是以苦難為舞台的一出精神之秀,這種秀,看一次兩次很亮眼,可經不起大同小異各種版本輾轉傳播,看多了,敬佩之心漸漸淡漠,人性與處境之間諸多語焉不詳的縫隙,便開始絲絲地漏風,需要有解釋來打補丁。

當然這種編排並非木心所為,是小編順理成章依從木心的特點發展出來的,可見學生要光大老師的特長不容易,要小心,越出一定的情境,分寸感就令人生疑;而老師看到學生要揚己之長,也該提高警惕吧?誰知道發揚光大的好心會不會辦成了敗家的壞事?

據說木心晚年一直想寫長篇小說《瓷國回憶錄》,最後沒寫成,原因應該很多,我猜跟他這個「太木心」的特點有關,月明星稀呀,他一生堅持用偉大人物照耀自己,再讓自己照耀這個世界,照耀得讓許多複雜晦暗微妙的負面東西都看不見了,苦難經歷只剩答記者問了,長篇則被簡化掉了。這真是一件憾事,因為像木心這樣在審美格調上有強烈代入感的人與環境的反差是很大的,從這個角度深入他的苦難經歷,如果能寫,將是怎樣一部獨特之作啊。

遺憾!真的遺憾!

圖片從羅拉拉lala微信公眾號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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