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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立博:西方的興起?一個關於現代世界起源的神話

歷史中的偶然性、偶然事件與偶合

對歷史學家來說,重要的是構建一種敘述,即一個有開頭、發展和結尾的故事,以搞清我們的所知是如何而來、如何判斷對於過去的表述正確與否。西方的興起是一個故事,並且可以肯定地說是在歐洲中心論中處於核心地位的一個故事,它提供了一種為故事情節遴選相關事實的標準。但是,由於西方的興起滲透到上面提到的所有其他史學研究,因此它不再僅僅是另一個故事或者另一種敘述了;歷史學家阿普爾比、亨特和雅各布稱之為「主導敘事」、「一個用於解釋和書寫歷史的宏大模式」、「一概而論的起源故事」。

因此,判斷「西方的興起」這個故事是否錯誤的唯一方式,是構建關於世界之所以成為今天這樣的另一種敘事,也即我們不得不走出西方的興起這一母體本身。這樣做將達到三個目的:第一,這將提供一種獨立的方式,去判斷西方的興起這一範式哪些部分——如果有的話——是可取的,哪些部分是應該剔除的;第二,它將幫助讀者批判性地審視他們自己對於世界運行方式的假定;第三,它將提出一個更普遍的問題,即對於世界及其歷史,我們所知道的一切究竟是從何而來。這就是這本簡明歷史的任務。在本導論接下來的篇幅中,我將概述一下這種新的敘述的諸要素。

首先,我需要介紹另外三個概念,即歷史的偶然性(historical contingency)、偶然事件(accident)和偶合(conjuncture)。我們先從偶然性開始。西方的興起的故事情節中有一個很強烈的暗示——雖然幾乎無人把它挑明,即世界發展到今天,所走過的道路是唯一可行的。它主張從羅馬帝國滅亡以來甚或從更早的希臘人開始,歐洲就享有歷史優勢,甚至主張這種優勢是歐洲人的遺傳特徵所致。因此,其言下之意就是西方的興起是必然的。雖然這一過程中伴隨著曲折和起伏,時斷時續,但西方最終將超越世界其他所有地區。

▲帝國的覆滅 (Thomas Cole, 1836年)

雖然我們不得不面對在過去的200年里歐洲及其分支(如美國)在政治、經濟和軍事方面的主導地位,但沒有理由認為這種主導地位是必然的,同樣也不能認為這種優勢地位是持久的。事實上,它之所以看起來是必然的,原因僅僅在於那個故事情節以歐洲為中心。一旦採納了更為寬泛的全球性觀點,西方的優勢在時間上就大大推後了,或許推後至1750—1800年,甚或是19世紀早期;與此同時,我們將更加明了西方的崛起有賴於世界其他地方的各自發展。

最為重要的是,推動全球貿易以及隨之而來的思想、新型糧食作物、手工產品的交流的經濟引擎就在亞洲。大概早在公元1000年,中國經濟和人口的增長就推動了整個亞歐大陸經濟的發展;另外一個高峰發生在1400年後,並一直延續到1800年左右。亞洲對於白銀有著巨額的需求,以維持中國和印度經濟的發展。同時,亞洲還是手工業(特別是紡織品和瓷器)和香料的最大產地。在我們的敘述中,影響同樣深遠的還有伊斯蘭教的產生以及伊斯蘭帝國的擴張。這種擴張從7世紀延續至17世紀,向西擴張到地中海,向東擴張至印度洋,甚至遠達印度尼西亞。一方面,亞洲吸引了整個亞歐大陸商人的注意力和興趣,另一方面,伊斯蘭帝國又阻礙了歐洲人與富庶的亞洲的直接聯繫,這推動歐洲人去尋找通往印度洋和中國的新航路。

▲達·伽馬第一次航行路線圖 (1497—1499年)

哥倫布「發現」美洲以及瓦斯科·達·伽馬繞過非洲進入印度洋後,歐洲人在新大陸找到了巨額白銀,用以購買亞洲商品;並且找到了非洲奴隸供應地,在歐洲疾病導致大部分美洲土著居民死亡之後得以利用奴隸在新大陸開發種植園。如果沒有隨之而來的這些後果,那這兩個事件對於歐洲人的命運就不會帶來太大轉變。就像我們將要看到的,歐洲少數先進地區創建了一系列制度,找到了新的財富和權力的源泉,從而建立起對世界其他地區的主導地位,所有這些都仰賴上述及另外一些進展。

遲至1750年,歐洲部分地區達到了亞洲重要地區的發展水平。此時,亞歐大陸所有這些發達地區——包括亞洲的和歐洲的——在進一步發展時都遭遇到環境的限制,只有英國是個例外。得益於便利的煤炭儲藏,英國人以蒸汽這種新動力為基礎實現了工業化,由此擺脫了環境的束縛。在19世紀早期,這種新的能源用于軍事,到那時,也只是到那時,平衡才向著有利於歐洲人而不利於亞洲人的方向轉化,英國人率先跨出一步,向著暢通無阻的全球主導地位大踏步前進。在這裡,關鍵一點在於西方的興起並不是不可避免的,而是有著相當大的偶然性。我們生活的世界也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從歷史來看,沒有任何東西——除非你採納西方興起的觀念——能夠證明世界不得不由西方制度來主導。

不僅如此,如果西方的興起並非必然的而是偶然的,那就意味著未來也是偶然的,這正是我們如何看待過去至關重要的原因所在。如果在過去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事情對於歷史的結局都沒有什麼改變,那麼,我們現在能做的事情也不能塑造我們的未來:現存的一切都在不斷發展、延伸,我們深陷其中,除非一些重大的歷史偶然事件把我們推往不同的方向。一方面,如果歷史——以及我們所認識的歷史——具有偶然性,那麼我們現在的行為就有改變世界的可能。我們沒有被束縛,相反,我們(不僅僅指美國人或西方人,而是世界上所有的人)能有所作為。如果過去原本可以是另一副面貌,那麼也可以有一個完全不同的未來。另一方面,「偶然性」並不意味著在過去的200年中歐洲的世界主導地位是一個偶然事件,因為那種發展有很多原因,本書後面的章節將予以詳細闡明。

但這並不意味著歷史的偶然事件不會發生,因為它們的確發生過。我舉兩個本書後面將要討論的例子。世界大部分地區不久前還處在農業社會,在這樣一個社會,氣候變化對收成多寡有著重要影響,這種影響不僅只體現於一年之中,而是持續數十年。更適宜的氣候條件可以帶來更大的豐收,從而降低關乎每個人的食物價格,刺激經濟的發展。惡劣的氣候條件,如波及世界大部分地區的17世紀的「小冰期」,把整個經濟置於一種非常嚴峻的境地並導致嚴重的世界經濟危機,我們在第三章將會看到這些內容。雖然我們現在的氣候問題具有人為因素,因而從原則上講,是可以通過人類的行動加以改善的,然而就過去的氣候變遷而言,由於其不可預測性並且超出了人類的可控範圍,因此它們屬於偶然事件。

另有一個「偶然事件」,它對於煤及其與工業化的關係這段歷史至關重要。由於地質作用,煤炭礦床數億年前在地下形成,而人類生活的地方恰巧有煤炭礦床存在純屬偶然,過去一百年里所使用的其他礦物燃料(如石油等)也是如此。有些煤礦位於人們既需要又懂得如何利用它們的地方,有些距離非常遙遠因而不可利用。例如,荷蘭有泥煤,但不是煤炭,這是其經濟在18世紀增長緩慢的一個原因;而英國的經濟卻憑藉煤炭的儲量巨大、運輸距離短和易於開採得以加速。因此,就人類歷史而言,煤炭資源的分布純屬偶然現象,但對於哪些國家實現了工業化而哪些國家沒能實現工業化,它肯定產生過巨大的作用。

接下來是偶合的觀念。當好幾個原本各自發展的事件碰在一起並相互影響的時候,歷史的偶合便出現了,這是獨一無二的歷史時刻。從本書的論述需要來說,思考這種現象的一種方式是設想世界上有幾塊在一定程度上相互獨立的地方,並因此有各自的歷史。例如,在15世紀早期的中國,由於獨特的歷史環境,政府決定採用銀本位貨幣制度。但是,當歐洲人在新大陸發現了巨大的白銀儲量並察覺到中國的白銀供不應求的時候,中國政府的這一決定就在16和17世紀產生了全球性的影響。結果,白銀湧入中國(和印度),而亞洲的絲綢、香料和瓷器則流向歐洲和新大陸,從而開創了全球化的第一階段。這就是一個偶合:世界不同地區因各自具體情況而發生的事件隨之產生了全球性的重要作用。

▲本書作者馬立博

當原本各自發展的事件匯合到一起並互相影響時,歷史偶合也可以發生在某個特定的地區內。例如,民族國家作為歐洲政治組織的主導形式,其起因本來與導致工業化的原因各不相干。但是,當這兩者在19世紀匯合在一起並創造了一個歷史偶合之時,特別是當這兩者成為歐洲軍事優勢地位的基礎之時,一股強大的全球性力量便出現了。

我們關注偶然性、偶然事件和偶合,這意味著我們對於現代世界形成過程中的重要進展要從多方面而非單方面分析原因。一元論的解釋過於簡單,難以道清民族、社會和歷史變遷的複雜性。因此,我們不應去尋找工業革命的「唯一」原因,因為這種原因根本就不存在。相反,我們應當尋找那些大大有助於解釋工業革命的諸多複雜因素。之所以說是「大大有助於」,原因在於我們要為其他可能性留有餘地。隨著研究的日益深入或隨著視角的轉變,我們也許會發現本書所作解釋的缺陷。

綜上所述,本書對於現代世界形成的敘述——包括工業資本主義世界、民族國家體系及國家間的戰爭、世界上極貧和極富的地區間日益增大的差距以及人類對環境與日俱增的影響——將充滿著偶然性、偶然事件和歷史偶合。我們今天的世界本來有可能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副面孔。直到大約200年前,亞洲、非洲、中東和美洲的地域廣袤的帝國仍然掌握著人類管理自身、促進人口增長的最佳方式。如果不是一系列的偶然性、偶然事件和歷史偶合,我們也許還生活在一個農業帝國的世界中。

【本文摘自《現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環境的述說,15—21世紀》導論「西方的興起?」,標題由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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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世界的起源》(第三版)

[美] 馬立博 著

夏繼果 譯

商務印書館2017年9月出版

(2018年3月重印)

內容簡介:

本書是全球史研究領域獨樹一幟的經典。它打破了關於現代世界歷史的歐洲中心論敘事,用清晰而又簡明的語言建構出一套全球的、環境的現代歷史敘事。第三版更把亞洲和環境放在非常突出的位置,對於我們現今的世界是如何形成的,提供了全新的、富有挑戰性的見解。作者突出印度洋在現代早期的全球貿易中所處的中心地位;強調舊生物體制的危機、在本土開採煤礦之便利以及發現新大陸等諸因素的偶合,共同促成英國工業革命的發生;還闡發了全球氮循環對現代世界歷史發展的制約與影響。這些見解都非常具有啟發意義。

商務印書館學術中心下設哲社、文史、政法和經管四個編輯室及威科項目組,主要承擔文史哲及社會科學領域學術著作的編輯出版工作。出版物包括以《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中華當代學術輯要》、「大師文集」等為代表的多種學術譯介和學術原創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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