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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銷作家之死:屍體出現在垃圾桶時,全上海的人都在等他更新 | 北洋夜行記047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上個月是我和徐浪被罵拖更最多的一個月。有人說,為了拖更我倆啥事都幹得出來。




所以,今天我就講一件跟「拖更」有關的奇案。




大約一百年前,中國報紙行業剛發展,上海北京一時小報滿地,競爭慘烈,堪比如今的公眾號行業。



尤其是上海,城市化程度高,文化娛樂,銀行金融,工業商業都發達,就有了上流社會,底層社會。




於是,各個行業都出現了坑蒙拐騙偷的事兒,一種專門在報紙雜誌上發表的小說出現了:黑幕小說。



這種小說,專門挖掘各種不為人知的幕後秘密,揭露黑暗面,有人為正義抨擊批判,也有人為賣報胡編亂造。




據史料記載,當時很多報紙徵集黑幕故事,激發了全民寫作,連不識字的人都畫圖投稿。




報紙賣得好不好,就看隨刊附贈的黑幕小說好看不好看。因此,黑幕小說作家一拖更,可能這家報紙就完蛋了。



1917年初,我太爺金木的一個朋友在上海辦了份報紙,

叫《滬上潮》。他

簽了個小說作者,連載黑幕小說。




這個作者寫得精彩,還從不拖更。




但小說還沒連載完,作者突然失蹤了——報館嚇壞了,萬一拖更大家就都餓死了。




金木當時正在上海出差,就幫朋友找人。




沒想到,那人真死了。




當然,不是因為拖更。恰恰因為他不想拖更,才惹上了大事兒,把自己整死了。




不多說了,看故事吧。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跑馬場疑案



案發地點:上海卡德路(今石門二路)


案發時間:1918年11月


記錄時間:1919年1月








去年(1918年)十一月十七號上午,上海,我與小管在海寧路一家甬幫菜(寧波菜)館見面。




小管姓管,麗水人,比我還大一歲。長著張娃娃臉,小頭小手小腳,大家都叫他小管。




他是我在《申報》的老同事,以前經常跟我一塊跑新聞,交情不淺。




小管比我早到,坐在二樓樓梯的拐角位,耷拉著腦袋嘆氣,臉上鬍子拉碴,兩條粗短的眉毛快皺成兩個圓點。




一見我,小管連忙吐掉嘴皮上的茶葉末,站起身,勉強擠出笑容。




夥計手底下勤快,我上樓坐下的工夫,已經沏好了新茶。我和小管寒暄了一會,菜也上齊了。




一盤炒蟶子,一盤海瓜子,中間放著一個大白瓷盆,裡頭盛著雪菜大湯黃魚,往外冒熱氣。




小管連湯帶肉往我碗里舀了一大勺,說這頓他請客。





雪菜大湯黃魚,浙江寧波傳統名菜。黃魚魚體肥壯,肉質結實,湯汁乳白濃醇,口味鮮咸合一。




我邊吃,他邊給我講事情的來龍去脈。




去年初,小管辭了職,和一家書局的朋友合力辦了個小報,叫《滬上潮》,寫上海的奇聞異事,尤其是社會各界的黑幕和醜聞。




小管趕上了好時候。




這兩年「黑幕小說」是香餑餑,上到《申報》、《時事新報》,下到《滬上潮》這種小報,都開闢了「黑幕徵答」專欄,重金懸賞,向讀者徵集揭露社會各界陰暗面的素材。




「黑幕小說」有一個規律,故事越是離奇齷齪,報紙賣的越好。







人人都想在爭分奪秒,趁熱潮狠狠撈上一筆。




小管咽下一口湯,「全上海只要認個字的,都給報紙投過稿。」




這個節骨眼上,《滬上潮》最當紅的黑幕作家盧天方卻突然死了。小管著急找我來就是為這事。




十天前,盧天方和小管約好見面交稿,地方定在靜安寺路的跑馬廳。盧天方有個怪癖,交稿愛找人多的公共場所,說是怕被跟蹤。




小管說那天他是「額角頭碰到棺材板」,倒了大霉。




他到跑馬廳時是下午一點半,正好趕上開賽,幾個出入口的鐵欄杆前人頭簇擁。




小管倚著大門站了不到一刻鐘,盧天方還沒見著,錢包就被擠沒了。




等天黑賽馬結束,人潮散去,盧天方還是沒出現。小管兜里一個銅鈿也沒有,報館在老北門,他走路回去的。





1850年英國商人霍格等5人組織在上海跑馬總會,開發跑馬場。後三易其地,最終以低價購進泥城橋以西土地(今南京西路、西藏路、武勝路和黃陂路四條路所圍成的區域),闢築了號稱遠東第一的上海跑馬廳。圖為清末發行的上海跑馬廳明信片。




第二天,小管給盧天方的家裡打過電話,沒人接。




小管慌了,盧天方和其他作者不同,交稿一向準時,絕不會玩失蹤鬧消失。




一打聽,報館裡沒人知道他住哪。小管等了幾天,報了警,又等了幾天,沒有任何動靜,盧天方真的消失了。




十六號,小管給我打電話的前一天下午,巡捕房來了個電話,盧天方找著了。




他的屍體被扔在卡德路泰昌里的一個垃圾堆里,離他住處不遠。




發現屍體的是個清道員,有居民抱怨垃圾堆發臭,他推著車過去清理,走到垃圾堆前,垃圾堆上面蓋了一層黑黑的蒼蠅。




揮鏟子驅散蒼蠅,一鏟子下去,垃圾的縫隙間露出一隻人耳朵。




警察在屍體身上找到了小管的名片,聯繫了他。




「警察說讓人勒死的。屍體都發臭了,死了至少有十來天。」小管嘆了口氣。




盧天方死後,小管發現了一件怪事,他的新章節稿子不見了。




「屍體身上、家裡都找過,連一頁稿紙的影子都沒找見。盧天方向來有存稿,這不正常。」




「老金,破案的事不用管,那是巡捕房的事。你得幫我找到稿子,報館的存稿已經快用完了。」




《滬上潮》的讀者一大半都是沖著盧天方的連載小說買的報紙,除非找到合適的作者接替,否則一旦開天窗,《滬上潮》就玩完了。







盧天方住的泰昌里租金不菲,小管在他身上沒少砸錢。




小管從桌底提起一個四角磨白的皮箱遞給我,裡頭是盧天方的全部家當。




「房東一聽死了人,怕沾晦氣,當天就把盧天方的家當塞進皮箱,連同鋪蓋卷扔出門外,連一把皮質躺椅也不要了。盧天方在上海沒親故,皮箱被巡捕帶走,巡捕讓我領回來。」




接著又塞給我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袋子里裝著一沓報紙,是盧天方大半年來連載的小說。




吃完飯走到酒樓門口,小管停下來,我點了根三炮台給他,他擺擺手,沒有接,嘴巴半張開又合上,兩隻小手來回搓,慢吞吞說:「我老婆剛生了,最近手頭有點緊,老金你看方不方便……」




我沒讓他說完,翻騰口袋,留下十塊洋錢,把其餘四十塊鈔票一卷,塞到他手裡。




小管接過錢,勾著頭,再三保證我回北京前一定歸還,說完就告辭了。




以前《申報》聚餐,小管出了名能吃。掏五角洋錢的份子,少說也能吃回去一塊五六角。




晚上回到家,我打開牛皮紙袋,把報紙上盧天方正在連載的小說仔細讀了一遍。




小說標題叫「無法滿足的男人」。主人公侯某是個冒牌花花公子,縱慾好色,有十八個情婦,喜歡變換場所交合。





黑幕小說各式標題。




粗看故事極其艷俗,滿紙情慾,沒有一處正經話。看久了,卻發現細節各處都有現實可循。




比如有一回,侯某和他第九個情婦在鬧市區的一個寺廟裡交合。正在興頭上,突然傳來僧人打麻將的聲音。




這事是真事,《申報》上個月登過。龍華寺借廟產之便,在市區圈地倒賣,部分僧人沉迷享樂。住持終日閉門,別人以為他參禪打坐愛清凈,結果是個麻將迷。




盧天方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借奇情故事的殼,映射行業黑幕,幾乎每一篇故事都能找到對應的現實。




以前在《申報》聽過,有記者揭了工廠的短,遭報復被毒打。




盧天方的皮箱里除了隨身衣物,還有不同跑馬場發行的馬票,以及大量跑馬相關的剪報,上頭還寫有筆記。




小管提過,盧天方愛賭馬,警察在屍體的上衣口袋裡還找到了馬票。




最新的故事背景也設在一個跑馬場里,侯某搶了一個馬場老闆的白俄情婦,倆人要去馬房交歡。




第二天,我去了靜安寺巡捕房。




給一個穿深藍色嗶嘰的紅頭巡捕(印度巡捕)塞了一盒煙,煙盒裡還夾了兩塊錢,拿到了盧天方屍體身上的馬票。




馬票一共五張,全是香檳票,上頭沒寫跑馬場的名字,油墨較淺,紙質也比西人跑馬廳的粗糙。




找懂馬的朋友一問,這些香檳票不是正規馬票,是一個地下跑馬場的。老闆叫徐林豐,行事神秘,不愛和生人打交道。





跑馬廳除了每期賽馬日的彩票,還在春秋兩季各舉行3天香檳大賽,發售香檳票。其中能中得頭彩巨獎的是A字香檳票,僅馬會會員可購買。中國人購買需委託會員代購。圖為上海跑馬廳發行的各類賽馬彩票。(圖片來源:炒郵網)




兩天後,在這個朋友的指引下,我來到楊樹浦的周家浜。




徐林豐在楊樹浦的周家浜填地四十畝,修了跑道、馬棚,搭了看台,養了七八匹馬,還從江灣跑馬場挖了幾個騎師。





清末商人葉貽銓因幾次去上海跑馬廳參賽,均遭洋人奚落、拒絕,遂決心建造中國人自己的跑馬廳。於1911年在今武川路、武東路地區建成江灣跑馬廳。(圖片來源:網友yiyi01831sh的的新浪博客)




我聯繫上了徐林豐,謊稱自己做馬匹生意,手上有幾匹蒙古馬。徐林豐答應見面,派了個夥計在楊樹浦碼頭接我。




馬場一帶是水田,四面有蘆葦盪環繞。




去馬場一路上都是齊人高的蘆葦盪,風一吹,蘆花迷眼。一腳深一腳淺,我穿皮鞋走不快,夥計撥開蘆葦,領我左拐右拐,一會我就轉暈了。




走到近處,人聲吵雜,腳下也平坦許多。




夥計指指不遠處的鐵制大拱門,說到了。我一抬頭,大門上嵌了兩塊黑鐵,圓形,馬蹄狀,頂上寫了「徐氏跑馬場」幾個大字。




門口的售票處排著長隊,鬧哄哄的,隊伍里大多是碼頭工人,穿對襟的嗶嘰長衣褲。一個工人拉著一個女人的胳膊,女人邊走邊哭。





上海碼頭工人打扮。




夥計到售票處給我領了兩張香檳票,說徐老闆的意思,圖個彩頭。




香檳票和盧天方身上的一樣。




「這群窮鬼,為了你這兩張香檳票,老婆孩子都能拿來賣。」夥計指指隊伍裡帶妻女的工人。




那些工人看向這邊,眼睛都死死盯著我手裡的馬票。




夥計告訴我,春天馬場剛開業時,免費給附近的碼頭工人送過馬票,工人得了便宜上了道,根本停不下來。




說完看看我,有點不好意思,「金先生跟他們不一樣,您是徐老闆的貴客。」




正說著,一個穿灰布褂子的男人爬上鐵制拱門,橫跨在頂上,一邊一隻腳,晃在「徐氏」兩字之間。




「我中的是香檳票!我要兌獎!給錢!」灰褂子邊嚷嚷邊晃著手裡的馬票,威脅說不給兌獎他就跳下來。




四周的人看熱鬧,有個老頭沖他喊,「跳啊,跳下來也死不了,要跳去跳黃浦江,那底下鬼多,還能做個伴。」




人群跟老頭一塊笑了會,慢慢散了,排隊的排隊,進場的進場。




我愣著問夥計,「真中了?」




夥計擺擺手,說灰褂子的馬票是假的,他早就輸得精光,上個月把老婆抵押了,現在隔三差五要跳樓,大家都習慣了。




頂上的灰褂子越說越激動:「你們這幫傻佬!姓徐的有黑幕!你們的發財夢要完蛋了!」




夥計聽他說的越來越不像話,陰沉著臉,兩個夥計上去拉他,一時夠不著。




跑道邊過來一個壯漢,個子不高,牽著一匹棗色的馬,身形不大,是匹母馬。




壯漢皮膚黝黑,一身深棕色短打,腳上還套了馬靴。走路有點羅圈腿,不是騎師就是馬夫。





民國漢口跑馬場的馬夫。(圖片來源:湖北日報)




夥計們見了他,轉過來對他點頭哈腰。




漢子比了個手勢,幾個夥計抓來一根竹竿,對著拱門捅,灰褂子幾下跌到地上,膝蓋手肘都蹭破了皮。




夥計一擁而上,拽著他胳膊拖出門,嘴裡還在嚷嚷:「還我老婆!還我老婆!」




灰褂子的中獎馬票掉了,我拾起一看,上頭確實有黑筆塗改的痕迹。




黑漢子朝我走來,母馬沒精打采,他扯一下韁繩,母馬往前邁一步。走到跟前,母馬眼珠子發混,噴著響鼻。




「這馬病了?」我問黑漢子,他沒搭話,沖夥計比划了幾下。




夥計點點頭,轉身告訴我徐老闆讓我去馬棚等他。




漢子牽馬走在前,我和夥計跟著他。路上夥計小聲告訴我,田哥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馬棚在馬場北面,搭棚的木頭紋理粗糙,沒經過處理,頂上的乾草鋪得相當雜亂。一股濃重的馬糞味撲面而來。




馬棚一面隔成五間,另一面隔成三間,最裡頭還放著幾個大鐵籠子,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六七匹馬嘴巴一動一動,都在埋頭咀嚼乾草,背上的蓋毯晃來晃去。馬夫站在一邊,懶洋洋的打著哈欠。





馬棚。(圖片來源:中央電視台無錫影視基地馬棚照)




其中一匹小馬駒皮色油棕,背上沒蓋毯。它吃著吃著,精瘦的屁股縫裡掉下幾疙瘩馬糞。馬夫眼睛一亮,像見了寶貝,三兩步過去用叉子撿到竹簍里。




這時身後傳來聲音,「據說好馬有五美,兔子的頭,狐狸的耳朵,鳥的眼睛和脖頸,魚鰭一樣的脊背。金先生,你看我的馬如何?」







一回頭,是個穿白西裝的男人。男人四十來歲,梳背頭,每走一步,鋥亮的白皮鞋都會反光。




夥計低聲說,這位就是徐林豐徐老闆。




我隨手指了一匹馬,「你的馬太瘦了。肯定不如北方的蒙古馬能跑。」




徐林豐點點頭,右手一撥西裝的下擺,腰間拴著一串鑰匙,用草綠粗繩系著。




手捻動其中一支鑰匙,那鑰匙形制普通,上頭沾有一塊顯眼的黑色污漬。




來之前懂馬的朋友叮囑過,最近市場稀缺蒙古馬,不管徐林豐問什麼,往蒙古馬上套就對了。





當時上海賽馬場所用的賽馬多為適應中國環境的蒙古馬。蒙古馬骨骼結實,肌肉充實,雖不善跳躍但不得內科病;運動中不易受傷,體力恢復快,耐粗飼,不易掉膘。




突然一聲嘶鳴,砰地一下,黑漢子牽的棗色母馬倒在地上,脖頸緊繃,四蹄瘋狂抽搐,幾下就斷了氣。




其他馬受了驚,焦慮起來,不停噴著響鼻,身子往後縮,前蹄使勁刨土。




油棕色小馬駒最激動,伸直脖頸,拚命扯動韁繩,要靠近母馬,死去的可能是它的母親。




徐林豐從牆上取下馬鞭,狠狠抽打小馬駒,被打到的地方立馬多了幾道血痕。要不是我拉住他,下手只會更重。




小馬駒身子發抖,背上鬃毛打成的辮結,被抽得一甩一甩。




徐林豐罵了句「沒用的東西」,扔掉馬鞭,擦乾淨手,喊來幾個年輕夥計把死馬拖走。




小馬駒蹬直了腿,黑漢子緊繃著臉,上前按住小馬駒,輕輕順著馬頸往下摸,小馬駒慢慢平復下來。




看台的方向傳來搖鈴的聲音,徐林豐拽直西裝外套,轉身為我引路,「金先生,見笑了。走,看比賽去。」




黑漢子頭勾得很低,我經過時,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泛紅。




看台是竹搭的,十分簡陋,但只有買了香檳票的才能坐上來,觀眾都很神氣。





上海跑馬廳早期的看台。




看台底下是一溜熟食攤販,十來個油鍋燒著旺火。看台上一個觀眾扔下銅板,小販用油紙包了炸魷魚卷和生煎包,小跑送上來。




徐林豐別過臉,對熱氣和油煙很反感,沒坐一會就說有事先走了,留下一個夥計陪我。




總共有六匹馬參賽,以黃、褐、紅、青、黑、花六色區分,對應一至六號。六個騎師分別穿著對應顏色的衣服。




每個賽馬的騎師頭上都戴著頭套,完全看不見面貌,只露出兩隻眼睛。




呼聲最大的是黃馬,香檳票上的就是它。




黃馬果然起步就領先,青馬和紅馬緊隨其後。三匹馬都有些後勁不足,彎道處紛紛被後面的追上,六匹馬幾乎齊頭並進。




到了蘆葦盪的一個甬道里,青馬的騎師突然從馬鞍後面取出繩套,旋了幾旋,飛出去,套住了前面紅馬的脖子。




紅馬立起來,把騎師摔在地上。被別的馬踏了一下,肯定骨折了。




觀眾席轟的一聲喝彩,情緒被點燃了。陪我的夥計忽的站了起來。




我拿著馬場提供的望遠鏡,觀看整個殘酷的賽馬過程。所有的賽馬眼睛凸起,眼球黑白相間,透著無窮的恐懼,馬嘴裡往外飛著白沫,死命的向前跑。




最後階段,跑道上只剩青馬、黑馬和花馬,青馬稍稍領先半個身位。




突然花馬騎師丟出一個飛爪,抓在青馬的馬臀,青馬直接沖向一旁,把黑馬撞進了蘆葦盪,嘩啦一陣水聲。




花馬全速衝刺,爆冷贏得比賽。




看台上的人眼睛都紅了,發出巨大的喝彩聲。




我無心觀賽,腦子裡反反覆復,是賽馬恐懼的眼睛,還有剛才那匹母馬抽搐而死的樣子。




我問夥計,受傷的馬怎麼辦?




夥計滿不在乎,「誰知道,反正死了不止一匹兩匹了。」




盧天方小說里的馬場老闆有個白俄情婦,我想知道是否在映射徐林豐,就問夥計,「徐老闆私下對外國小姐可有興趣?」




夥計急忙擺手,「你可千萬別給他送。上次有個客人送來一個白俄妓女,人長得那叫漂亮,可徐老闆正眼都沒看就給送回去了,嫌毛多。」







接著又喃喃自語,徐太太死的早,徐林豐後來續了幾任老婆都不長久,女的全都來了幾天就不見人影,說是被賣了,「有錢人換女人跟換衣服一樣。」




回過神,看台的觀眾已經散了,我讓夥計先回去,說我想自己走走。




下了看台沒走幾步又碰見進來時候那個中獎的灰褂子。他正往看台頂上爬,爬到一半險些掉下來,讓我扶住了。




我掏出撿到的中獎馬票,指著黑筆塗改的地方問他,「這是你改的?」




灰褂子使勁搖頭,說這是他第一回去兌獎時,馬場的人乾的。




「比賽的馬被動了手腳,是姓徐的在背後搞的鬼,我有證據。」灰褂子瞪圓了眼睛,不像在說謊。




「不相信?我帶你去看。」




灰褂子拉我繞回馬棚後面的蘆葦盪。我倆沿著蘆葦盪又走了一會,到了一個大水潭跟前停下。




灰褂子指指水潭,說證據就在底下。




我看看水潭,水面靜靜地。找了根竹竿伸進去試探,潭水很深,竹竿觸不到底。




我轉身問灰褂子說的證據是什麼?




他答不上來,問急了他說自己也不清楚,從懷裡掏出幾張紙,「這上頭寫的。」




我一把抓過,是幾頁手稿,字跡很眼熟,是盧天方的字跡。




稿子寫了一場跑馬比賽,頭馬被動了手腳,比完賽就暴斃了。




馬場老闆的情婦告訴主人公侯某,頭馬都服了興奮劑。還讓侯某去一個水潭看看,說證據就在那。







稿子只有一半,寫到這就斷了,後面沒了。




「從哪來的?」我拿著稿子問灰褂子。




灰褂子吞吞吐吐,說手稿是他在馬棚後頭的蘆葦盪里找著的。他按上頭寫的路線找到了水潭,但沒敢下去。




我脫了外套和鞋襪,搬了塊石頭,走進水裡。




「你真的要下去?」灰褂子面露驚恐。




我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直到胸骨咔的響了一聲,有點痛,這才停下。往前走了兩步,水就沒過了胸口。




前方水下,是一個陡坡,慢慢往下沉,水沒過了頭頂,我睜開眼,一片黃綠色。




又下潛了五六米,水漸漸變冷,睜開眼,水的顏色變得清澈,是一種透明的黑色。




小腿微微發緊,是快要抽筋的預兆。




這時我看見一大群小魚攢集在一起,一見人來,魚群轟然而散。




黑色的水中,突然出現一具雪白的骨骼。




頭骨下頜偏長,胸骨是船形,四肢的骨頭漂散開,是一具馬的屍骨。




下面密密層層,交錯堆疊,全是類似的骨骸。大多數骨骸,都裝在鐵籠子里,下層的鐵籠都銹爛不堪,上層的還完好。




我遊了一圈,骨骸堆積成一個小山的形狀。





馬的屍體。(圖片來源:點力文秘網)




小山的頂端靠右,一個籠內的馬屍泡脹發白,是今天暴斃的母馬。還有幾隻小魚緊緊叮在馬脖子上,不怕我。




我丟開手裡的石頭,借著浮力游上來,頭出了水,這才吐出那口氣。




我說了水底的景象,灰褂子吸了口氣,說,「太狠了,難怪能掙那麼多錢。」




我回了馬棚,抓了一把馬吃的草料,裝進口袋裡。離開的時候沒人注意。




出了馬場,我和灰褂子到馬行,找老闆一驗,乾草里有馬錢子,能當興奮劑。




馬在賽前猛吃,後勁上來,衝刺准能贏。老闆還說馬錢子不容易致死,只有長期大量這麼用,馬才會暴斃。





馬錢子種子極毒,中醫學上以種子炮製後入葯,有通絡散結、消腫止痛之效。西醫學上用種子提取物,作中樞神經興奮劑。(圖片來源:百度百科,作者:南飛燕子)




回到新閘路,一進門,小管的電話就來了。




我幾天沒動靜,他著急稿子的事,打了一天電話,問我查得怎樣了。




我說找到了盧天方新章節的稿子,但只有一半。小管有些喪氣,又說半篇稿子也比沒有好,約了明早過來取。




放下電話我躺在床上,後腦勺發脹,頭暈乎乎的,睡不著。




乾脆起身開了燈,重新翻閱那半篇手稿。看著看著,我發現了一個白天漏掉的細節。




白俄情婦與侯某偷情時,提過馬場老闆身上有把黑色的鑰匙,說他整天往馬棚後面一間木屋跑,神神秘秘,裡頭可能藏了寶貝。




我眼前突然浮現徐林豐捻動腰間鑰匙的畫面,那支鑰匙上有顯眼的黑色污漬。





民國老鑰匙。(圖片來源:7788收藏網)




我換了身衣服,叫了輛黃包車上楊樹浦。車夫嫌遠不肯拉,還抱怨那地方荒僻鬧過鬼,要我多付三成車錢。




一下車,車夫拿了錢轉身就跑了。




夜裡的周家浜漆黑一片,耳邊只有風聲。我打著手電筒,在蘆葦盪里繞圈,憑記憶找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聽見人聲喧鬧,是跑馬場的夜場比賽開始了。




再往前,北邊傳來幾聲女子的尖叫。




我加快腳步,循聲過去,馬棚亮著光,徐林豐的白衣服晃眼,他罵罵咧咧,不知在跟黑漢子吵什麼。




身後突然呼吸聲漸近,一回頭,撞上了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裸女。我頭皮猛地一麻,還沒出聲,那裸女張開血口,啊了一聲。




黑暗中,聽見徐林豐對黑漢子喊話的聲音:「在那邊!」兩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滅了手電筒,那裸女也不做聲了。




腳步聲又慢慢遠了。




等兩人走遠,我打開手電筒,半遮著光,裸女喘著粗氣,背上烏青很多,渾身在發抖,我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斷斷續續,她告訴我,她是妓院的姑娘,跟客人鬧了彆扭,被老鴇打了葯,不知怎麼醒來就到了一間木屋裡。




「我光著身子,一個穿白西裝的男人在拔我的牙。見我醒了,想掐死我。我就跑了。」姑娘邊說邊哭,眼淚糊了妝容。




我一看,她嘴裡下排的牙齒果然缺了一顆,血從牙槽往外滲。




我從馬棚偷了套馬夫的藍布褂子,給姑娘穿上,讓她先走,我回去找木屋。




木屋的門在馬棚背後的乾草堆里,和姑娘說的一樣,平常摞了乾草,屋子就被擋住了。




我上前一推,門是虛掩的,用手電筒一照,地上稀稀拉拉還有幾滴血水。木屋很黑,我點上煤油燈。整間屋子沒有窗戶,十分壓抑。




靠牆的地上,大大小小的玻璃瓶一字排開,裡頭裝滿了各種蚊蟲的屍體。屋子中間是張實木桌子,上頭擺了個長方形木盒。




木盒打開,是二三十顆人的牙齒,其中一顆沾了血水,還沒幹。




屋子最裡頭還有一個隔間,從裡頭傳出怪異的臭味。門上了鎖,鎖上也有黑色污斑。




突然背後傳來冷冷的聲音,「金先生,在找鑰匙嗎?」




我轉過身,徐林豐一手從腰間取下那支沾有黑漬的鑰匙,另一隻手舉著一把柯爾特,槍口正對著我。





柯爾特M1911。1911年由勃朗寧設計、柯爾特公司生產的半自動手槍。




他把鑰匙扔在地上,「開門看看。」




我撿起鑰匙打開了隔間的門,燈下細看,黑色的污漬呈暗紅色,是一塊幹了血跡。




門打開,屋裡高高的「屍山」壘起,清一色都是裸體的女性。




當中的橫樑上用頭髮吊著一個女人的腦袋,臉上的肉泛黃蜷縮,經過了福爾馬林的浸泡。腦袋嘴巴半張,正中缺了一顆門牙。





福爾馬林是甲醛的水溶液,能與蛋白質的氨基結合,使蛋白質凝固,並對微生物具有破壞能力,因此在醫藥上可做為檢驗時的組織固定劑以及防腐劑等。圖為福爾馬林浸泡的蟾蜍標本。(圖片來源:淘寶)




「這是我第一個老婆。」




徐林豐突然踩斷了腳下的一片木地板,身子一晃。我一腳鏟過去,踢在他的小腿上,將他鏟倒。手槍掉了很遠,他爬起來就跑。




我轉身去撿槍,回頭徐林豐已經跑了。




追到木屋門外,徐林豐跑進馬棚。馬匹都去夜場比賽了,只剩下那匹油棕色的小馬駒。




徐林豐蹬上馬背,抽了幾下馬鞭,馬卻不動。於是丟下馬,連滾帶爬往跑道看台的方向去了。




我追過去,馬棚的暗處走出一個人影,是那個啞巴黑漢子,他居然一直都在。




我握緊槍看著他,他不看我,摸了摸小馬駒的傷,拳頭攥出聲響。




夜場的比賽比白天更熱鬧,看台上觀眾密密麻麻,兩三個人擠同一個位子。台下的熟食攤,油鍋旺火,火星子和煙一塊往上竄。




徐林豐拽下一個馬迷,扒著竹竿擠上看台,一會就沒了影。




比賽進行到最後一輪,觀眾扯著嗓子喊,花馬成了大熱門,呼聲很高。




看了一圈,沒發現徐林豐。




這時,跑道的反方向,塵土飛揚,有人騎一匹小馬飛奔過來,經過我,沖向看台,毫不減速,直直撞了上去。




被撞到的看台劇烈搖晃,咣當幾聲轟然倒塌。台上觀眾反應不及,成堆往下掉,十幾個人跌入底下的油鍋。




徐林豐出現在四散的人群里,來不及跑,隨著看台滑下去。




他一手死死抓著根竹竿,掙扎兩下,連人帶竿摔下去,重重砸在油鍋上。




火星碰著油,衣服迅速著起火,徐林豐成了火人,在地上來回打滾,瘋狂嘶吼。




熱油把他的眼皮和鼻子燒化了,徐林豐滿頭滿臉是血,掙扎著掙扎著,慢慢不動了。







馬場亂成一團,跑道上賽馬受了驚,到處亂竄,踩在倒地的觀眾身上,人被活活踩死。




後來報紙新聞上,這一晚馬場死傷超過一百人。




十幾個巡捕從楊樹浦趕過來,抓住了騎馬肇事的人,是那個黑漢子,他根本沒打算跑。




他騎的那匹小馬受了重傷,沒多久就死了。




其中一個巡捕認識黑漢子,說他叫田朋,在附近長大,從小喜歡馬,舌頭小時候被人剪掉了。




第二天,楊子街巡捕房打電話來,說盧天方的案子破了。田朋畫了押,承認人是他殺的。巡捕讓我過去一趟,田朋想見我。




見面以後,田朋交給我一個布包。裡頭是盧天方剩下的半篇手稿。




田朋比划了幾下,巡捕拿來紙筆,田朋在紙上寫寫畫畫,歪歪扭扭,很多錯別字。




大意我看懂了,盧天方拿著手稿要敲詐徐林豐,被他趕跑了。徐林豐讓他跟蹤盧天方,把他殺了,毀掉手稿。




田朋沒照辦,留下了手稿。徐林豐殘暴成性,死在他手下的馬不計其數,田朋一直在忍耐。




手稿能當把柄,田朋想給自己留條後路。他把手稿分成兩半,一半藏在馬棚後面,一半帶在身上,不料讓灰褂子先找著了。




見完田朋,從巡捕那我還知道了一件事——徐林豐有戀屍癖。




木屋裡的女屍除了他的幾任老婆,剩下的都是從一家妓院買的。




那家妓院叫「北里」,在虹口的北四川路,是南洋人開的,暗地裡給特殊癖好的人提供屍體服務,價格奇高。




老鴇在巡捕房的口供里說,徐林豐以前在別的妓院掐死過姑娘,後來找到「北里」,每個月都要買走一件「貨」。




因為出的價高,「北里」就從窮人家購買新死的年輕姑娘。







「前不久在公墓抓了個盜屍的,說墓里的女屍都讓妓院的人掏空了。專門做這種生意的妓院,聽聽都噁心。」巡捕邊說邊撇嘴,咳了一口濃痰。




他說,查封「北里」的時候,還見到一些「假屍體」——屍體不夠用,妓院就給姑娘打嗎啡假死,能多掙幾十倍。




我到報館找小管,把盧天方的手稿給他。手稿里沒提徐林豐戀屍的事。




我說了嫖屍妓院的事,小管眼睛一亮,「這可是猛料啊!老金,你挖到寶了!」




小管猛拍大腿,嚷嚷著要去一趟「北里」,問我在哪。




我沒搭理他,自己去了周家浜的馬場。出事以後,馬場被封,夥計和馬夫把剩下的馬賣了,分了點錢,很快就散了。




我回到馬棚後的蘆葦盪,找人把水潭裡的馬屍一一撈起,就地埋了。




這是我答應田朋的。




三天後,新一期《滬上潮》上市,刊登了盧天方寫的黑幕故事。隨刊附贈了一本小冊子,叫《黑幕之黑幕》。




我翻了翻小冊子,是小管寫的。他把手稿的情節里,加上了盧天方被害死、馬場老闆有戀屍癖的情節,還配上了幾張「北里」妓院的照片。




那期《滬上潮》遭到瘋搶,之後的半個月又加印了三次。




小管狠狠撈了一筆,心情大好,成天喊著要請我吃飯。還錢的事卻不提了。







昨天晚上,我特意研究了一下黑幕小說,發現這東西有意思。





簡單說,這是那個時代的地攤文學,表現的是當時城市人的低級趣味,求刺激,求獵奇。




出版社專門研究出寫作套路,教給作者怎麼寫黑幕小說——


 



民國初年流行黑幕小說,有《北京黑幕大觀》、《上海秘幕》等暢銷書。圖為當時作家包天笑在一篇討論黑幕小說的文章里揭露這種書的炮製手法。




但是,從另一方面講,這些小說是最接地氣的時代聲音。




根據學者研究,黑幕小說內容幾乎包容了整個社會,涉及流氓、拐騙、醫生、買辦、娼妓、乞丐、賭徒、僧道、車夫、女巫、傭人、偵探、女學生、拆白黨、擲包匪、新劇家、姨太太、翻戲黨等人物,以及官場、花會、旅館、賭場、尼庵、書場、藥店、番菜館、舊戲館、夜花園、遊戲場、拆字攤、慈善業、函授學校等社會各界......




甚至,黑幕小說也會揭露自己行業的黑幕。




當時有雜誌說,黑幕小說「令眾生目駭心驚,見而自戒」。一針見血的評價。




城市文明,本就藏污納垢,這不就是最真切的現實嗎?重要的是,直面黑白相間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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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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