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革命之後,一切並非想像中那樣簡單

革命之後,一切並非想像中那樣簡單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



別雷也一再強調「革命」並不是他著力表現的對象,但頭腦中的「暴力妄想症」必然同當時的社會氛圍有絲絲縷縷的聯繫;小說人物是虛構的,培養人物頭腦里暴力思維的土壤卻來源於現實。19世紀末期,俄國的經濟與民生呈現出總體蕭條的勢頭,而社會思想卻在這一時期得到空前蓬勃的發展。據統計,誕生於世紀之交的政黨有數百個。各政黨、思想團體的行動勢必會造成整個社會的暗流涌動,而暴力革命的宣傳鼓動,也塑造了人民對歷史進程的想像,時刻牽動著俄國人的神經。


—張猛





安德烈·別雷:俄羅斯小說家、詩人、理論家、文學評論家。他的小說《彼得堡》被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認為是20世紀的四本最偉大小說之一。(維基百科)




安德烈·別雷最先是作為象徵主義詩人在20世紀俄國文學界佔據一席之地,但真正給他帶來世界聲望的卻是長篇小說《彼得堡》。別雷將1905年俄國革命前最具代表性的社會形象——貴族參政員、平民知識分子、大學生、地下革命者和姦細等——雜揉於革命前數十天的時空環境之中,而真正貫穿全篇的,卻是幾個主人公紛繁複雜的意識流動。




與以往小說相比,《彼得堡》不僅敘述方式完全不同,人物形象也完全破碎,時常可以感受到馬林內斯庫定義「現代性」時的那種說法,「現代藝術家在其棄絕過去(變得徹底"現代")的衝動和建立一種可以為未來認可的新傳統的夢想之間受著折磨。」






《彼得堡》話劇劇照



與喬伊斯和卡夫卡等人一樣,別雷在這部小說中將「人的存在狀態」問題放在了突出的位置。俄羅斯文學評論家瓦倫金娜·扎曼斯卡婭在考察別雷創作中的存在主義意識時提出,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了在19世紀後半期傳統文化觀念中「人的危機」。這部作品在俄羅斯的接受史上,很長時間以來存在著一個誤區:讀者認為別雷描述的是俄國革命的一個部分,自然而然認為它是一部歷史小說。




如果以「彼得堡」或者是「1905年革命」作為小說的關鍵詞來解讀,會發現這種檢索多半是徒勞的:文中作為地理標識的彼得堡街道、橋樑和建築的名字並不能作為這座城市存在的依據,我們既不能憑藉這些地名一窺彼得堡在20世紀初的樣貌,也無法根據網羅到的零星特徵來推測它代表的歷史事件。最令別雷感興趣的,還是處於歷史交關時刻的「人」,

是歷史背景、社會思潮和個人觀念交疊作用下流淌的「人的本質」。



1913年,別雷在給好友伊萬-拉祖姆尼克的信中,針對讀者質疑《彼得堡》與歷史真相之間的齟齬,作出了這樣的解釋:




革命,習俗,1905年等因素是偶然地、無意識地進入了情節之中。確切地說,不是革命(我並沒有涉及到它),而是一種「挑釁」,並且這種「挑釁」也只是另一種「挑釁」在牆上的投影。前一種「挑釁」是心靈上的,是我們曾經在內心裡常年背負而未曾覺察到的,以至於它突然發展成某種心靈的疾病(非臨床的),導致崩潰;整部小說是藉助象徵性的地點和時間,描寫想像意識層面中殘缺的下意識生活……而習俗、「彼得堡」,以及伴隨著小說背景某處所發生的革命的挑釁行為——這些只是所有想像形式假定性的外在服裝。甚至可以將小說就稱作《大腦遊戲》。




這個原文中斜體的詞語「挑釁」(провокация)乍看有些彆扭。要將它理解為與「革命」具有相似特徵、而在本質上又有所區別的行為,或許我們可以嘗試用「暴力妄想症」來定義它。作為一種非病理性的精神幻想,它在《彼得堡》的幾個主要人物身上表現得十分明顯。



暴力妄想症






《彼得堡》話劇劇照




阿波羅·阿勃利烏霍夫是俄國貴族官員的代表,也是整個國家機器陷入困局最突出的體現。他對於「國家幾何學」表現出狂熱的愛,「最喜愛筆直的大街」,無法容忍任何外在的無序和混亂狀況,他甚至希望「地球的整個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體死死壓蓋著,就像被許多條蛇盤纏著」,作者開篇中大量渲染他的東方血統和長相,也在強調他「入侵者」的本性;

尼古拉·阿勃利烏霍夫頭腦中交織著各種不安定成分:母親與人私奔帶來的陰影、與父親的關係、與革命者的交往帶給他的壓力、愛情的焦慮等等,他同意親自實施炸死父親的革命安排,也樂於在舞會上扮演「紅色的丑角」,因為隱去真實身份激發了他潛意識中成為「魔鬼」的願望;而在成長於貧苦環境中的革命者杜德金身上,展現出更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地下人」的特質,他沉浸在被迫害的妄想中,對暴力表現出愛恨交加的矛盾心理。



儘管超現實主義手法與生活發生了偏離,別雷也一再強調「革命」並不是他著力表現的對象,但頭腦中的「暴力妄想症」必然同當時的社會氛圍有絲絲縷縷的聯繫;小說人物是虛構的,培養人物頭腦里暴力思維的土壤卻來源於現實。19世紀末期,俄國的經濟與民生呈現出總體蕭條的勢頭,而社會思想卻在這一時期得到空前蓬勃的發展。據統計,誕生於世紀之交的政黨有數百個。各政黨、思想團體的行動勢必會造成整個社會的暗流涌動,而暴力革命的宣傳鼓動,也塑造了人民對歷史進程的想像,時刻牽動著俄國人的神經。








在《彼得堡》這部作品中,籠罩全城的暴力情緒首先表現在對整個城市潮濕環境的渲染。濕漉漉的房間和耳邊淙淙的水聲,潮濕的霧氣為「北方威尼斯」營造出不安的氛圍。作為具有強烈革新願望的革命政黨代表,平民革命者杜德金脫胎於普希金在《青銅騎士》中塑造的「小人物」葉夫蓋尼。這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形象,他經常在黑夜出現,彷彿是一種怨恨情緒醞釀出來的幽靈。




與原詩中洪水泛濫的彼得堡相對應的,是帶有象徵意味、泛著瑩瑩綠光的涅瓦河,杜德金在黑夜裡穿行於涅瓦河上,從工人和貧民區向彼得堡官僚家中輸出恐怖主義。杜德金雖然打著正義的旗號,但他所從事的恐怖行為卻引發了他的精神危機,最終發瘋。這可以說是被「暴力妄想症」毀滅的典型形象了,與之相似的是,俄國詩人勃洛克的長詩《十二個》中也出現過一個形象——赤衛隊員彼得魯哈開槍打死了自己的戀人。




另一個具有強烈「暴力妄想症」的人物是年輕知識分子尼古拉·阿勃利烏霍夫。對於尼古拉對父親阿波羅的仇視、對消失的母親的依戀,讀者盡可使用精神分析著名案例「俄狄浦斯情節」來解讀,不過需要注意,這裡主人公要謀殺的不僅是血緣關係上的父親,它也是以父親為代表的、陳舊的國家體制。沙丁魚罐頭盒裝的炸彈構成了整部小說的一條隱蔽線索,這枚炸彈也從側面反映了尼古拉懦弱的一面,在最終引爆它之前,炸彈已經在尼古拉的頭腦中爆炸了無數次。別雷刻意凸顯了尼古拉分裂性格的兩面,一方面,他渴望家庭生活的溫情脈脈,對外部的秩序和神奇的愛情也抱有幻想;另一方面,他熱衷於突破內心的虛弱,十分渴望像自己扮演的「紅色丑角」一樣特立獨行。




這幾乎是社會動蕩時代所有年輕人的夢想,譬如謳歌革命與鬥爭、最終自殺身亡的未來主義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尼古拉雖然沒有自殺,但他內心深處的煎熬和精神上的熱病,足以令他無數次走上絕境。當炸彈在家中突然爆炸時,尼古拉陷入了完全的慌亂之中,直至暈倒在地,喪失了知覺。別雷為這個人物安排了一個充滿悖謬色彩的結局:「暴力妄想症」帶給他的夢魘正式結束,他旅居國外,從事起考古,成了一個終日閱讀古書的白髮老人,與那個披著紅色斗篷扮演丑角的年輕人判若兩人。




別雷與詹姆斯·喬伊斯








有意思的是,另一部意識流小說、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同樣以一對父子的精神歷程作為創作主線。這部被稱為「20世紀最偉大小說」的作品寫作於1914年,故事發生在1904年,也與《彼得堡》十分接近。




探究喬伊斯和別雷之間的聯繫,有一個頗有趣的歷史片段——喬伊斯在巴黎時十分熱愛俄國導演愛森斯坦的電影《戰艦波將金號》,而愛森斯坦則將別雷稱作自己的老師,並明確表示自己的電影受到了他的影響。不知這是否可以算作歷史巧合,《戰艦波將金號》也同樣以1905年的俄國革命作為題材,展現了沙皇海軍艦隊上水兵們的罷工。「波將金」號戰艦上的水兵不滿戰艦上的飲食待遇,提出罷工抗議結果遭鎮壓,全體水兵聯合起來對抗海軍將領,並贏得了當地群眾的支持。愛森斯坦十分講究拍攝技巧,譬如在表現水兵和民眾騷動時,多次採用俯拍,烏壓壓移動的人頭造成了強烈的視覺效果,隔著屏幕,觀眾感受得到暴力來臨前的惴惴不安。電影史上最經典的片段「敖德薩階梯」用時六分鐘,共切換了150多個鏡頭,軍警的槍口、滿臉血的母親、從階梯上滾下的兒童、恐懼的群像,鏡頭與鏡頭迅速更換,對暴力的想像不斷沖刷觀眾心理承受的底線。






電影《戰艦波將金號》劇照




在小說《彼得堡》中,那些人群是這樣進入尼古拉·阿勃利烏霍夫視線中的:




跑著的人們用胳膊肘推他,從商店、院子、理髮館、交叉路口,顯露出一個個黑黝黝的身形;一個個黑黝黝的身形又急忙消失在商店、院子、兩邊的大街上;喧嘩、嚎叫、跺腳:一句話——恐慌;從遠處人們的頭頂上,好像血在往外涌;發黑的煙子中不斷飄出迎風起伏的紅色雞冠狀波浪,它們像一道道跳動的火光,像一根根鹿角。




這些支離破碎的人群和象徵革命的紅色,有別於愛森斯坦在黑白電影拷貝上一格格塗抹的紅色旗幟,是尼古拉意識加工後的產品。德勒茲在評價福柯的書中,曾指出「福柯不再僅是果戈理式的檔案學者與契訶夫式的地圖繪製學者,而是如別雷在偉大小說《彼得堡》那種方式的拓撲學者:他使大腦皮層皺褶進行域外與域內之轉換,使得第二種空間中只是互為正反面的城市與大腦能相互貼合。」






《彼得堡》話劇劇照




結合別雷本人所謂的「大腦遊戲」,這種「域外」與「域內」的轉換之所以能夠實現,很大程度還是來自於20世紀初俄國社會現實的誘因。正是「暴力妄想症」攜帶的破壞欲刺激了壓抑的意識,這種「病症」在文學史催生出《彼得堡》這樣的作品,在俄國近代歷史上則促成了更為舉世震驚的變化。




事實上,作家本人也曾忍受過這種熱病的折磨。1918年4月,在「十月革命」的余焰還很強盛之時,別雷曾創作長詩《基督復活》,作為對勃洛克長詩《十二個》的回應。像大多數俄國人那樣,他焦灼不安地憧憬著通過一把「手術刀」,換來嶄新的時代。在詩歌的結尾他寫道:「我知道:盛大的氛圍/像光芒/灑落在/你我身上,//每個人的/頭腦/被上百年/燒焦的痛苦/照亮。」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一切並非想像中那樣簡單。社會的變動和混亂導致更為嚴峻的問題,文學藝術家的生活更加艱難。從此,他開始不斷往返於俄羅斯和國外,先前的革命熱情也彷彿頭腦中短暫升溫的幻象,最終徹底冷卻。


本文原載於《經濟觀察報·書評》,原文名為《《彼得堡》與沙皇俄國「暴力妄想症」》




《彼得堡》


(最早中譯本出版於1996年)


(俄)安德列·別雷/著 靳戈/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1月







點擊標題查看以往精彩內容


我們寫作,是因為別無他法



放假了,我選擇在家躺著,聽收音機



日本色情電影:不僅為男人拍,也為女人拍



廖一梅:給年輕人指路是最蠢的 | 紙城對話


是什麼禁錮了人們對於女性自身的想像力?| 蕾拉·斯利瑪尼




音頻音樂來自網易雲音樂。


圖片來自Google,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投稿及合作郵箱:chenliping@eeo.com.cn


轉載請在開頭註明作者,出處及文末附紙城二維碼。




  紙城二維碼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紙城 的精彩文章:

因為詹姆斯·伍德這種批評家的存在,小說才從苦咖啡的本質中升華
巴勃羅·聶魯達:糟糕的父親 or 偉大的詩人?

TAG:紙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