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李老夫婦訪談記

李老夫婦訪談記

養老的殘酷,遠遠超出我們的認知。

我所訪談的兩位老人,是典型的成功人士,他們有兩個合格且孝順的兒子,沒有遇上過大的變故或大病,而且每月還有著不菲的養老金,但他們垂暮之年遇上的凄涼任何人都沒有想到!

李老夫婦:李老今年七十三歲,老伴兒七十二歲。

退休前,兩人都在一個大企業干科研。良好的家庭環境,在培養子女的問題上,充分體現出了自己的優勢。兩個兒子,曾經是、如今是、以後也會是他們老兩口的驕傲——兩人均已成家立業。在雙方父母傾力支持下,兩家年輕人相繼咬緊牙關買了房子,一個紮根在了京城另一個定居在了魔都。

在世俗意義上,有這樣的兩個兒子,對於任何家庭的長輩來講,此生還應當算是功德圓滿了。但我用「功德圓滿」這個成語稱讚老人的時候,他們的表情中卻並不儘是欣慰的情緒,相反,多多少少還有些自我勸慰式的唏噓。

原來,兩個兒子遠居京滬,李老夫婦的老年空巢生活,一晃就是十年多了。

起初,他們的生活快樂如仙,有充裕的養老金,有充裕的時間,每過一年半載就有一則喜事:兒子相繼結婚、孫子孫女相繼出生、兒子兒媳相繼高升,好朋友相繼退休······那段時間,兩位老人東玩玩西逛逛,轉遍了小城每條有好吃的小巷,玩遍了小城每個好玩的村莊,偶爾約上三五知己也到外市外省玩一玩。

但是,兩三年後熱情過去了,再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對在撫養子女上「功德圓滿」的老人,卻越來越感受到了垂暮生命的重荷。

兩位老人的年齡自過了六十五,身體狀態就像過了一個分水嶺,一天不如一天,尤其到了最近兩年,更每況愈下。李老患有心臟病,老太太患有高血壓,日常生活中按時吃藥作息規律的話,那基本還行。一旦不注意或者天氣突變,身體就立刻大反應。幾次過後,老兩口便成了彼此的醫生,一個替另一個量血壓,一個監督另一個按時服藥。

老兩口深深知道控制病情的重要性,因為幾次下來,經驗都總結了出來——只要其中的一個倒下了,就打破了平衡拉倒另一個。首先,另一個沒人照顧、監督了,忘記吃藥是常事;接著平時兩個人的家務活一個人干,而且還因為跑醫院,打亂了作息加重了勞累,最後另一個就跟著倒下了。

開始,這只是一種困擾,慢慢的,這成了一種危機。在今年年底入冬後,他們就又一次陷進了險境。

當時,李老心臟病突發,幸虧鄰居幫忙拉拉扶扶,送上了救護車,住得近的身體好的朋友趕來跟車去醫院幫忙。老太太本也想跟著救護車一同去,一眾鄰友好說歹說勸住了。一方面是朋友們好心,另一方面是擔心老太太手腳跟不上節奏,反倒還得要照顧。老太太就留在了家裡。

當天晚上,一個人在家的老太太突然感到天旋地轉,身子一軟就暈倒過去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太太才有了意識,胸口堵著、憋著,整個身子也不受自己支配,身體完全動彈不得了。幸好平時掌握些醫療常識,且老太太的性格還是沉穩,她沒有進行多餘的掙扎,而是直接就地躺在了木地板上。她說,那一刻,她認為自己要完了。就這樣直直地躺在地板上,眼睛一次一次地抬不起來要合上,只好用拇指甲掐中指的指肚,一遍又一遍,不敢睡。聽著牆上的鐘「嚓」「嚓」「嚓」的走了一夜卻眼睛偏偏看不到,老太太堅持了一回又一回,因為房間里亮著燈關著窗也不知道啥時候天亮。直到門被打開,看見平時相互留有鑰匙的鄰居走進來。在聽見鄰居被嚇的那一聲尖叫後,老太太終於雙眼一閉徹底暈了過去,再醒來已經人在醫院了。

第一天老李病了,兩口子覺得還能折騰過來,沒有告訴兒子們。第二天兩個都進醫院了,只好趕緊給兒子們打電話。兒子兒媳們趕緊安排過來,因為各自工作和家庭的原因,四個年輕人最快的在傍晚趕到,最慢的在深夜了才到。

這件事情發生後,李老夫婦的空巢生活正式敲響了警鐘。

李老不是沒有想過去兒子們一起生活,但是實際的情況又有點特殊了。

兩個孩子雖說自身條件優秀,都是一級白領,但要說寬裕自由,卻絕對算不上。買房子,自家親家都掏空了養老本抵了個首付,年輕人工作三四年的積蓄抵了裝修加婚禮,然後接下來就是每月的房貸、車貸、小孩的學費再加大都市小資水平的消費,他們的人生基本上就被套死了。

說回老兩口身上,積蓄是沒有的了,每個月就靠著養老金過活。兩個人,每個月八九千塊,在小城鎮上過的有滋有味還有些盈餘,但是一旦到了上海和北京就不是這樣了。雖說自己的開銷是能應付,但是一旦去了醫院情況就是另說了。

除了錢,兩口子也不喜歡到兒子們家去擠住。

八九十平米三房兩廳,年輕人小家一家子四口算是恰恰好。再塞兩個人進去,那就很局促了。再說,孩子們也沒有主動開口請他們去住。就算請了,他們也不會去。

孩子們現在守住的「小康線」就是孩子們在城市打拚潛意識中的一個底線,擊穿了,在心理上就是對於他們人生價值的否定。他們好不容易在外面立了足,過著還算體面的「小康」日子,老兩口不忍去擾亂他們的生活,給他們成功的心理抹上一條陰影。而且一個家庭,成員之間需要相對私密些的空間,也有著不同的作息習慣,兩代人還有著不同的價值觀,這些觀念老兩口也是有的。讓他們和孩子們擠在一起,兩邊都會覺得不方便。

還有個辦法,就是兩口子在兒子的城市邊緣租個小房子住。可是怎麼盤算,也不可行。即便住過去了,兒子就在身邊,可日子一樣是老兩口自己過,還是空巢家庭,頂多周末的時候孩子們能過來看一眼。錢花的比在家多,實質生活水平還降低一級,自己身邊少了一圈熟人朋友,那更是划不來。

思前想後,唯一的出路,最好的出路還是繼續獨守空巢。

對於暮年的生活,他們不是沒有做過設計。可現在看,事情沒有發生之前,他們的想法都太過樂觀了些。

剛退休的時候,想著自己老了,絕不會拖累孩子們。從幫助孩子們在社會上扎穩腳跟開始,就已經是「功德圓滿」了,從此,在彼此的義務上不必再做強求。他們想著依靠自己不薄的退休金(剛退休的時候退休金還是很值錢的),可以逍遙自在,直到動不了的時候,就找一個小保姆伺候就是了。

起初一切都按照計划進行著。李老和老伴兒剛退休時,因為朋友多,常常去外地串門。在海南,有個朋友海邊有個空房子,一到夏天兩口子經常跑去借住,自己買菜做飯,就像居家過日子一樣,一住一個夏天。諸如此類,逍遙自在的事情多的是。他們自得其樂,孩子們也很高興,都說自己的父母真是瀟洒。因為彼此無擾,老兩口和孩子們的關係處理得非常融洽。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這樣的日子沒有過上幾年,計劃就完全被打亂了。

他們沒有料到,自己的身體垮得會這麼快。

年輕的時候做科研,常攻關,玩命加班的時候太多,身體留下的虧欠很大,這一點,算是個變數,一般人沒有計划進去的,自然,他們也沒有。

怎麼辦?提前進入請保姆的程序。

可是,真的開始請保姆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太幼稚了。在他們的意識里,花一點小錢,請個勤快乾凈又聽話的保姆,太容易了。誰能想到,請保姆的難,在他們真正開始請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個家庭,兩個家庭的難題了。這竟然已經是一個社會問題了!托朋友介紹人,一個多月找不到,花了一千塊錢中介費找了家政公司請人,對方給出的要價是每月三千塊包吃住,給對方每周放假一天半。雖然也在能夠承受的範圍內,但還是讓他們有些小小的驚訝,有些小小的肉痛。

李老還給老太太做思想工作。李老說,既然是市場化了,這個定價一定就是市場自我調節出來的,是被供求關係所決定的,通過這個價格,我們就可以得出如今老人對保姆的需求有多大,供不應求,所以才導致出了這樣的價格。他們單位剛入職的大學生,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三千塊錢,可是一個不用受太多教育就能勝任的保姆崗位,也開出了和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同樣的薪酬標準,這個價格不能說沒有一些扭曲。但這就是現實,我們處在這樣的市場環境中,購買服務,只能接受如此的定價。

好不容易,自我安慰才完成,第一個小保姆被請進了家門。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嗎?遠遠沒有!

購買保姆的服務,這種交易方式,遠遠不像我們購買其他商品那麼簡單。購買其他商品,基本上還有個公平原則、誠信原則在裡面,但購買家庭養老服務,這裡面的不確定因素就太多了。

這位保姆的服務水平的關係也好,雙方的各種觀念不通也好,總之,這個保姆提供的服務質量,遠遠和預期不相吻合。於是又換了一個保姆,咬咬牙,每個月還多給五百塊錢請一個好一點的。但是隨著付出的價格抬高,獲得的服務質量與預期的落差反而更大。

一年下來,就這樣接二連三換了四個保姆,最終不約而同決定不再嘗試這條路了。他們決定,在他們還能動的情況下,彼此照顧對方。

但是發生在老伴兒身上的危險,讓李老知道了,現在身邊有人還是非常必要的,起碼不會在突發險情的時候坐以待斃。上次老伴兒被救,是因為防患於未然,留了一把鑰匙在鄰居家裡。鄰居很負責任,在一個住院後,擔心另一個人會有什麼不測,一大早敲門問安,沒人應門,這才開門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老人。這種僥倖的事還敢再重演嗎?不敢了。

那現在孩子們是什麼想法呢?

孩子們當然很著急,可是也只提出了一個辦法——多花點錢,請個更加專業負責的保姆。

孩子們總以為老人家是捨不得花那份錢,孩子們根本體驗不到這種買賣關係如今的混亂——不是你支付了金錢,就一定能夠換來等值的服務。孩子們不知道,這種「等值」的要求,更多的還是指人的良心,是良心和良心之間的換算,可如今人的良心,是個最大的不確定值,最難以被估算和期待。

而且,現在老人們的所需要的東西也變了,他們真的老了,身體弱了,意志也隨著敏感了——他們需要關懷和陪伴了。

在這之前,他們想著只要平時偶爾和孩子孫子見一見,彼此隔點距離最好。

但是這一次他們不這麼認為了。

當孩子兒媳出現在病房門口的時候,那一刻,就真的感受到了情感上的滿足。那一刻,李老居然哭了,就好像自己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後忽然開懷一樣,眼淚汪汪直流!

老太太在病床見著的第一個親人是之前不是那麼喜歡的二媳婦,但是一見了面,馬上抱著二媳婦,哇哇大哭,哭喘了也不鬆手!

兩口子從來沒有在兩個兒子面前掉過淚。孩子們不會理解他們的父母怎麼會變得如此脆弱。就像李老兩夫婦年輕的時候一樣,也一定難以理解如今的自己。

在醫院陪了幾天,他們的病情都穩定下來了,孩子媳婦們就回去上班了。他們太忙了,領導催,孫子們的老師也催。最後李老兩口子讓他們回去的,沒忍心留他們太久。但孩子們一走,兩人的心就又糾結了一場,又哭了一場。

為什麼呢,經歷生死請緣珍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們真的認識到自己真的老了,日子過一天是一天,而且萬一真到了那個時候,能幫忙的人不在身邊,真的很害怕,很孤單。

孩子們走後,兩口子突然變得特別親。不是說他們以前不親,是這次事情發生後,他們之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情緒變得空前濃厚。

在醫院住在不同的病房,但是只要醫生查床後就串到對方那裡去,靠在一塊,手牽著手,說著親密的話。連護士看到都笑話他們,說他們比初戀的情人還要親密。護士說得沒錯,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情重。

這就是相依為命啊!他們手拉著手,兩人的吊瓶掛在同一個鉤子上,液體滴進他們的血管里,就融合在了一起。李老和老太太開玩笑,說這種感覺真好,就好像兩個人都輸進了雙倍的藥物,你的我也用了,我的你也用了,這次住院算是賺到了。

在醫院裡,他和老太太商量了出了下一個決定——住進養老院去。

出院後他們考察了幾個月,相中一家還算可以的養老院。比較正規,主要是管理相對科學,畢竟是有那麼一個機構,為老人提供服務的人員,有組織的管理,這樣一來,就杜絕了老人在家養老,保姆關起門來稱王稱霸的可能。要知道,老年人的狀態決定了,在私密的空間里,相對身強力壯的保姆們,他們絕對是處於弱勢地位的。而且,現今的事情環境在,保姆大多數都是學歷低、素質一般的農村進城務工為主。

他們看中的那家養老院提供家庭式公寓,就是一個小家庭的樣式,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並不需要過集體生活,每天服務員會送來三餐,自己願意的話,也可以自己做飯。除了有勞工每天定期做些清潔和一些其他幫助外,醫務人員會隨時巡視老人的身體狀況。

當然,收費也比較高,一個月兩個人需要交納八千塊錢,醫藥的費用另算。這一次,同樣的花錢,而且是花更多的錢來買服務,但是他們的心裡還是很樂意地接受了。一個是他們急切地需要這樣的服務,一個是他們急切需要這樣的一份安全感。

他們用房子作抵押,向銀行貸了一筆錢,因為入住這個養老院每人十五萬的贊助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錢。房子租出去,用租金抵利息,而且到期了還得要孩子們搞個「過橋」資金續貸。

進養老院之前的那一小段日子在家,兩口子總覺得是在和什麼告別,情緒上不免就有些低落。收拾收拾東西,每天夕陽落山的時候,老兩口就坐在陽台上說一些過去的事情。這套房子他們住了很久,退休前二十年就換了,本來是人生除了兒女之外的另一種「成就」。但是這並不是之前料想的那樣,這裡是最後的歸宿,而是人生前一個階段的最後一個驛站,還得繼續上路。而且,從這個門走出去之後,人生就該進入落幕的倒計時了,竟然不是在這裡。

他們這一輩子,傳統觀念不是很重,自認為他們的生命是豁達的,但是對安全感的渴望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是人類獨有性格,失去了就得承受撕裂般的痛感。這種渴望,遠遠超過了對這個房子的留戀,所以他們離開。

老兩口特別思念,想起自己搬進這個房子的當年兩夫妻雙雙被提拔成各自部門一把手,想起兩個兒子在這個房子為高考挑燈奮戰被名校錄取,想起兩個兒子帶女孩子見家長,想起自己退休後朋友鄰居在這裡談天說地······不勝落淚。

離家前,兩人做了一個大工程,就是把孩子們從前的照片都整理了出來,分門別類,按照年代的順序,掃描進電腦里,做成了電子相冊,專門買了一台平板存了起來。其他的,基本都帶不走了,誰又能想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功德圓滿的他們竟然是這樣的一種境地?

走的時候他們是空著雙手的,只是彼此牽著彼此的手走在前面,小兒子拉著背著一個半滿的背包,二媳婦拉著行李箱走在後面,這樣出門了,誰也沒有說話。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合歡樹下解燕梳 的精彩文章:

TAG:合歡樹下解燕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