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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北島的「墨點」是一個寫作者特殊時段的身體痕迹

比起其他寫作,詩是用字最省的了,字碼得越巧,用的越少,就越有詩性 。新詩就不是那麼「詩」了,因為摻入了白話散文的成分。北島的詩,被稱為「朦朧」。

但我發現他的詩使用的字、詞,有點像他這個人簡要、直接,用的字、詞整理得乾淨。他的詩歌成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最重要的代表,當然是由於他作為詩人對當時社會、政治直覺的敏銳,也由於他的詩字、詞的簡要、直接,得以成為一個時代普遍心裡的「詞語」被傳頌下來。也正是由於這種傳頌,他的這些被符號化的、太著名的句子,把後來的不少讀者、追星族們擋在了他詩的核心地帶之外。

為寫這篇「畫評」,讓我想起一次讀北島短詩時的意外「發現」。他1990年寫的《鄉音》中,居然藏著兩首詩: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

—— 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樂

—— —冬天沒有蒼蠅

我悠閑地煮著咖啡

—— 蒼蠅不懂得什麼是祖國

我加了點兒糖

——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 聽見了我的恐懼

被剝離出的兩首詩,單看簡單得一閱無餘,而當它們纏繞在一起,被另一半偽裝起來,閱讀時便出現了像對暗語搬的相互詮釋和補白的效果,看似相互應和著,卻另有企圖,製造著新的地帶。

我興奮於發現了詩歌批評家,甚至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部分。下次見面我要向他求證,讓他也為自己的創造興奮一下。有一次,我真的向他求證了,他說:「這是我有意安排的,一種語言的錯落。」一下子把我的「發現」歸零。這個看起來木訥的老北島,原來如此暗藏玄機。

2012年北島病了,思維的機智、語言的才能停止了,沒有多餘的思維密度用來把弄文字了。據他講,當時退化最明顯的是英文能力(我想因為是成年後硬學來的);其次就是母語中文(我想是早年教育而來的)。剩下的就是與生理相關的實質部分了;就是寫字時身體的動作了;就是拿起筆與紙面接觸時留下的痕迹了,結果出現了圖像的「美術」作品——一個文字寫作者特殊時段的身體痕迹。

一次他打開手機讓我看,說他在畫畫。這是他病後最早的幾張畫,是用有規律的、繁密的線構成的,像是命運的指紋。在「點」畫之前為什麼會有那幾張「線」畫?我分析他開始畫時的思緒大體如下:既然不能寫作了,就畫畫,我的畫要像畫,而畫要有筆觸的移動才能成畫。所以他的畫,先有了線才有了點。

李陀文章中分析了康定斯基「線、型是點的延續」的理論,而北島是從線縮回到點,從而把信息藏得更深,把「語言」停留得更短,用最基本的「語句」工作,這樣就更像他。

前幾天我問他那幾幅線畫在哪?他說:「找不到了。」看來他並不在意那幾張畫,更喜歡後來的「點」。我推測也許是他已經意識到那幾張畫中暴露的「雜念」,這雜念即是「我的畫要像畫」。

這種重複的密集式的繪畫,(也被中國批評家稱為「極多主義」)一般出現在三類人群中:

一類是素人繪畫,如澳洲原著民的帕潘雅(Papunya)繪畫;一類是病人,如草間彌生,畫畫有治療的作用;再一類就是裝神弄鬼的當代藝術家。北島在生病初期的畫應屬第一類(因為他在繪畫上應是「素人」)和第二類。

但他後期,特別是那一兩幅帶些裝飾感的畫,就應屬三類的混合體了。如果這次巴黎展之後他還繼續畫,前兩類因素只能有意用心地保留著,第三類的因素就會增加,從而又是另一種「私心雜念」了,也將在畫中反映出來。藝術就是這麼赤裸裸和殘酷。

翟永明和我是北島的畫最先的收藏者。這樣的畫掛在家裡,安靜不干擾你。但每天出出進進都看到,有時你真的會嫌它單調,因為一眼掃過去就像一塊有肌理的灰布。我有時會把它倒過來掛,終於有點變化了,從一片海水變成了一片山丘,從一張畫里發現了另一張畫。但此時太不舒服的就是倒掛著的作者簽名,真是對詩人的不敬。

我後來終於發現,這張畫是需要平放在書桌上看的,一個點一個點讀的。其實它更像一張書頁,但把書頁掛起來當圖看,看到的更多是版式、段落圖形的變化,難免單調。放在桌上當字讀,其中的每個「點」型的變化,墨色的變化,輕重的變化,水份的變化……這些水帶著墨色在紙質的縫隙中停留的微妙結果,每一個都是不同的;讀著、推測著這一片點是從哪裡開始的;它們生成的先後關係;作者點到這裡可能心緒有點煩亂;這幾處,點點兒的人可能離開了好長時間……。這些掛在牆上不易被看到的信息,給人無限的猜測的樂趣和幻想的空間。有點像讀上面那首短詩,交錯出一個哪都不屬於的觀看空間。

人類一直在試圖把握「當代藝術」的特性,但我可以肯定當代藝術至少有一個特性,就是對觀者視覺上的「虐待」,說虐待有點狠,其實就是欺負觀眾自己去找讀法。這種視覺受虐會上癮的,也正在培養著一批,過一段時間就要去現代美術館,看那些不知道該怎麼看的東西才舒服的人,去看似乎成為一種儀式。其實當代藝術確實有點巫術的性質,弄出一種現有知識概念無法界定的東西,並借用人們對藝術的敬畏,把人們糊弄到一個不曾到過的地方。人的精神世界是渴望到達一個新地方的,這一點和詩的巫術性有點像。

我這輩子沒寫過一首詩,讀詩也有限,更不是批評家,東拉西扯了這麼多。但我知道,北島在點這些點時是「自動的」,腦子裡是不會分析這麼多的,應該是在想任意的事情,就像打電話時的另一隻手必須自動塗鴉著才舒服,與電話里的內容無關。電話那邊聽到的可能是經過整理、修飾過的辭彙,而手下的自動塗鴉留下的卻是真實的,是此時深層的身體和心裡需求的痕迹。藝術,你想通過它掩飾或炫耀什麼,哪怕只是一絲的念頭,都會被你手裡的活兒記錄在案。這也許正是藝術最有價值的部分,也正是北島這批畫的價值所在。

文| 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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