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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舊時光——甘庭儉印象

『讀書、喝茶、沙龍、小住,繁華靜處遇知音』

劉曉村:1969年生於成都,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先後供職於四川作家協會、中央戲劇學院。著有長篇小說《蝕城》(作家出版社)《幸福還未到來》(作家出版社),擔任多部影視劇編劇、文學策劃,發表詩歌、散文、文學評論、戲劇評論、人物專訪。

重返舊時光——甘庭儉印象

(我的藝術家朋友之一)

文丨劉曉村

1

北京的9月,秋高氣爽,天藍日淡,正是思念和懷想的季節。甘庭儉從成都打電話過來,讓我為他的畫冊「隨便寫些啥子」。我說我不是美術評論家,更不是名人,他出本畫冊也算鄭重其事,幹嗎讓我寫序。甘庭儉笑言我身在北京,單位也算赫赫有名,可以把自己弄得很神秘,故作頹師(權威)。我哈哈大笑,再次為他的幽默和超然欣慰。

放下電話,我看著窗外黃昏的天空,想起萬里之遙的成都……通常是陰天,在我值班的那個下午,黃昏的時候,我會在樓梯哪兒碰到甘庭儉,結束了一天的繪畫作業,他顯得特別輕鬆,正要回家。我們邊下樓邊聊天,然後在單位門口分手。夜色吞沒了城市。

藝術,勞作,朋友……我陷入回憶,往事在一瞬間又回來了……

2

我最初稱他甘老師,後來簡稱「甘師」。他美院的同學聽罷,抗議道,甘師,讓人聯想起耳朵上夾著圓珠筆的木匠。他說,我是刻木刻的,說是木匠也可以。他一貫如此,從我認識他起,15年(現在已是27年)了,他從年輕到中年,從美術編輯到藝術學院院長,沒有什麼本質的變化,自然、幽默、執著、淡定,是個最像普通人的藝術家,也是最像藝術家的普通人。

1991年我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分到四川作家協會《星星詩刊》做編輯,有幸和甘庭儉成為同事。他是《星星詩刊》的資深美術編輯,也是編輯部承前啟後的老編輯(卻很年輕),經歷和見識頗多。八、九十年代的《星星詩刊》如日中天,其裝幀設計在全國文藝類雜誌中獨樹一幟,聲明卓著。我每次碰到文學藝術界的人,只要說自己是《星星詩刊》的編輯,別人都會讚賞《星星》的裝幀設計。在八、九十年代,書籍雜誌的裝幀設計很難進入藝術家視野,似乎認為那不是藝術。但在甘庭儉那裡,情況完全不是如此。作為他的同事,我當然為之驕傲。

雖然已經工作,那時我還滿是生澀的學生氣,對四川美術學院78級很是崇拜。甘庭儉正是78級版畫系的學生。我們一見如故,他不像單位很多人動輒「教育」我,也不像好多作家詩人或畫家那樣吹噓自己。相反,他喜歡拿自己和自己的同學打趣,將自己那些我認為「輝煌」的業績揶揄過去。有次給無錫輕工業學院美術系的一位朋友講起甘庭儉,和我年齡相仿的朋友說,甘庭儉,頹師嘛,他的素描在成都很出名,被我們美院考生傳看,是我們的示範習作。我把朋友的話轉達給他,他笑著說:「哪個說的,是不是奧,我咋個不曉得呢,沒有奧,我沒有那麼出名……」。每次我轉述別人對他繪畫的讚譽,他都是這態度。我聽得樂不可支,倒更覺察出他隨性而恆久的自信。他對待名譽的狀態像老派的知識分子,不大像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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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盼著他來編輯部(他的辦公室和我們不在一層樓)。他一般中午11點半從樓上下來取報紙信件。他來就意味著上午的工作結束,同事們開始海闊天空地聊天。他詼諧極了,生活層面寬,愛好又廣泛,肚子里的龍門陣很多。他從不故作深沉,鬆弛、譏誚。四川人將多姿多彩又聰明絕頂的人喻為「爛腦殼」,他的腦殼就很「爛」。有些藝術家藝術做得不錯,人卻沉悶無趣。他不是,他有聲有色,饒有趣味,大概算我見過的最幽默的人之一。他頗有個性,但不著痕迹,天然低調,他是那種知識分子型的藝術家。我認為藝術家大致有兩種類型,一種人活潑感性,放浪不羈,激情肆意;一種人溫文爾雅,理性內斂,感情含蓄。甘庭儉的豐富正在於他身上兩類稟賦兼而有之。

深刻的友誼來自坦誠的交流。甘庭儉沒有從年齡和資歷上「俯視」我,不,他不「俯視」任何人,他從不在比自己弱勢的人面前「拿捏」,也絕不諂媚強勢之人。他和來自農村的臨時工嬉笑打鬧,互相擠兌,好玩得很。我也隨便開他這個老師的玩笑。有他在編輯部總是充滿笑聲,開心的氛圍常常把作協其它部門的同事都吸引過來湊熱鬧了。

九十年代初的成都藝術家延續了八十年代喜歡聚會的習慣。甘庭儉人緣特別好,他在作協宿舍的小家常常是高朋滿座,藝術家雲集。我也很喜歡去玩。儘管房間狹小,吃喝簡單,但大家喝酒談藝術、談生活,興緻頗高,久久不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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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他家,偶然見到他掛在家裡的版畫,很是驚異,然則非常喜歡。我一直對版畫情有獨鍾,讀大學時結交了一幫浙江美院版畫系的朋友,曾在浙美的版畫工作室看見過各種風格的版畫製作:石板、銅板、雕版、木刻、水印……我常常開玩笑地叫那些朋友是「版畫師傅」。版畫的製作技巧非常關鍵,版畫家的動手能力也都比較強。但是版畫系的畢業生,除了留在美院當老師,其他人囿於條件所限,很少繼續畫版畫。失去轟動可能性的版畫,只有真正熱愛它的人才能堅持畫下去。我也沒有想到甘庭儉仍在畫版畫。

掛在家裡的幾幅作品刻的是藏人和彝人的生活、勞動場景。其時我已經在油畫中看過太多同類題材的作品,題材本身也許沒什麼獨特和新鮮的地方,但木刻效果和油畫很不相同,黑與白的簡單色彩有種純粹的豐富性,其洗鍊的風格反而更貼近偏僻地域淳樸而原始的鄉民的情態。畫面粗獷、拙樸,沉厚。畫中人物羞怯而純潔的眼神深深打動了我。那些畫既不渲染也不精緻,沒有那個時期繪畫中常見的刻意傳達的民族風情,彷彿是對日常生活的照拂,寥寥幾筆,形神兼備。我在偶然的情況下重又看到版畫,而且是這麼好的東西,抑制不住喜悅,驚訝地對甘庭儉說你還有這些畫呵。他的朋友們紛紛大笑起來,說,你以為甘老師就是個美編哇,他還是個版畫家。他倒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做美編太簡單嘛,刻點木刻耍嘛!」

漸漸地,他的版畫看得多了,也能講出個一、二來。他的木刻版畫風格突出,主要是幾大塊內容:中外藝術家人物肖像(這可能和工作有關)——有陣子他系統地為《星星詩刊》的詩人群體刻木刻肖像,那些詩人看到後愛不釋手——;西南少數民族生活題材;中外文學插圖等等。少數民族的版畫就不用說了,這類作品他也得過多個獎項。人物肖像木刻大多憑照片來創作,僅依據照片就得刻畫出藝術家的精神實質很難,然而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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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星星詩刊》總能接到很多作者和讀者的反饋意見,打聽畫家的情況。大家特別認同他的人物肖像木刻,認為他將文學藝術家特有的氣質勾勒得淋漓盡致。甘庭儉的文學修養在畫家中也是一流,語言文字功力不輸於我們這些專業人員。對文學的深刻讀解能力使他在創作木刻小說插圖時切入角度與眾不同,畫面意味悠長。欣賞他的木刻插圖簡直是一種享受。

在甘庭儉的油畫和裝幀設計里,他對色彩的處理和呈現技藝高超。色彩處理既是畫家的技巧,也帶著天生的審美痕迹。起初他主要熱衷於木刻的創作,黑與白的世界似乎已經讓他滿足,他並不急於在版畫中展示他的色彩功夫。直到近幾年,他在石板畫創作中開始表現他高雅精準的色彩觸角。那組以古典器皿為主題的石板畫給人的視角印象強烈,構思簡切,繪畫元素稀少,卻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他曾不止一次給我說起過,不管是油畫、版畫還是其它創作,畫到一定階段,過於得心應手,他反倒會很不安,覺得出現了停滯。這期間他會用很長時間來思考下一步怎麼走、如何做。這是最痛苦的階段,他不免懷疑自己的方方面面,直到尋覓出新的表達形式,重獲自信。他最新的版畫確實和從前大相徑庭,大概也是徘徊很久後找到的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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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庭儉也有很驕傲的時候。有次他對我說,文革中父母受衝擊後有段時間,他們家住在一個大雜院里,生活清貧,孤立落魄。院子里其他人都是出身好的群眾。按常理他們是被人瞧不起的倒霉分子,但院子里的人反倒羨慕他們,覺得他們與眾不同,甚至「高人一等」。僅僅因為他們家有很多書,家人的談吐行為彬彬有禮……

我知道甘庭儉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家庭氛圍良好,父母待孩子民主,家人關係和諧。其實從他的思想和做派上很容易看到家庭對他的深遠影響。他的驕傲是內在的,所謂「有傲骨沒傲氣」。這和很多藝術家恰恰相反。他不勢力,也少有焦躁和功利。和他做同事好多年,看到過太多趨炎附勢、媚上欺下的人,有些甚至是自己曾要好和認同的藝術家,平時議論起別人來都很清高,一旦被「招安」,立馬變了嘴臉。雖然我理解一些人的動機和無奈,也知道自己看人對事太書生氣,卻仍然免不了深深的失望和難過。

甘庭儉卻不同,他的清高是骨子裡的清高,他的自尊是非功利意義上的自尊。他從不為先鋒或邊緣姿態而拒絕政府行為,也不因「上級」指令作違背自己原則的事情。他表裡如一,從容勤奮,憑自己出色的專業才智和真誠人格贏得大家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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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段飛揚的日子,我們都那麼年輕,對生活和藝術滿懷熱情。通過他,我認識了四川美院78級一批優秀的畫家。他們比我年長一輪,大家卻性情相投。在甘庭儉等人的倡議和組織下,他們成立了78藝術工作室,還推舉我為「藝術總監」。我才25歲,對美術和美術理論都是一知半解。畫家們全不在乎,他們覺得和我談得來,在一起愉快,並不指望我能帶給他們什麼好處!我也覺得做「藝術總監」不過是找個名頭能和他們玩。那陣子,看畫,布展,談論宣傳細節……與他們的合作充實而興奮,我每天都處在躍躍欲試的激情中,從他們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他們個個才華橫溢、魅力十足。

性情溫和的甘庭儉被他們十幾條好漢信任,好像出任了什麼主任還是理事(忘了,反正就是承頭的人),他也興沖沖地和他們一起畫了一批油畫。雖然我更喜歡甘庭儉的版畫(好像這期間他還得了全國美展的版畫金獎,他少有提及此事,我也弄不清具體在哪一年),但對他多種藝術形式的嘗試非常理解和認同。藝術原本相通,在合作中我發現他的連環畫、攝影、甚至舞台美術都出類拔萃。我開玩笑說他簡直埋沒了自己很多才能。

1994年、1996年,我連續和78藝術工作室合作,在四川美術館舉辦了工作室的油畫展。甘庭儉讓我為畫展撰寫前言,工作室的畫家也都同意了。我推辭再三,忐忑不安。他們都是些名聲在外的畫家,認識太多有名的美術理論家,而我還幾乎是個稚嫩的學生。畫家們以各種幽默的方式給我以鼓勵,我知道那也是他們對甘庭儉藝術眼光的一種信任。最終我的前言得到了大家的好評。直到今天,想起來仍是那麼溫暖。開幕當天,甘庭儉的同學們讓他代表大家講話。他的發言很精彩,一如既往的幽默生動,一番誇張的白描,將78藝術工作室的畫家群體介紹給了觀眾(大多也是藝術家)。觀眾們笑得前仰後合,其樂融融。藝術是多麼讓人開心的美好的事情,它不高深,不遙遠,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它蘊涵在點點滴滴的細節中,它能提升生活的精神品質。這是甘庭儉讓我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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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和從容的外表下甘庭儉其實是個極度敏感的人。記得我拉他和畫家張曉紅給電視台做舞美設計的那次。有天我們大家一起通宵幹活。第二天他對我說,回家路上,晨曦微露,薄霧依稀,少有人跡。偶然碰著個熟人,打聲招呼,那種朦朧的感覺也彷彿彼此恍若隔世。那一刻,他感覺刻骨的孤獨,覺得人生是虛幻的、隔膜的。那是他唯一一次對我流露出「脆弱」情緒,儘管在他的繪畫里,在他的照片上,他沉鬱的時刻往往更多。

1996年,我即將調到北京工作。有天和編輯部諸同仁告別後,在作協門口碰到甘庭儉。我便告訴他,我明天就不來上班了。他當時有急事,推著自行車準備去辦事。他說,這麼快就要走了嗎?……我們在作協門口聊呀,聊呀,笑了又笑。過路的同事笑話,都一個部門的人,幹嗎不在辦公室聊,非要呆在大門口。他說我還有事,馬上得走。結果,推著自行車聊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他說,得走了,不然都走不脫了。然後騎上自行車走了……憑著對他的了解,這種方式與他的告別正在我的意料中。

1996年不僅是我個人生活的轉折,從此以後,甘庭儉和他那幫朋友們的來往相對也少了。九十年代中後期的中國藝術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商業影響無孔不入。藝術家的心態變了,生活和工作的節奏變了。聚會交流時話題越來越窄,越來越有所顧忌,似乎大家都「成熟」了,不願把時光拋灑在無謂的「廝混」中。我愈加懷念曾經在甘庭儉家的筒子樓和平房裡的聚會:那些「為所欲為」的作品展示,面紅耳赤的爭論,顯露性情的表白……這些應是維持文化生態所需要的養料。

掛在家裡牆上或畫架上的繪畫作品,其價值絲毫不亞於掛在美術館展覽廳。家裡的繪畫才可能被反覆欣賞、探討、闡釋,而在美術館,通常也就是匆匆一瞥。可惜膨脹的慾望常常使我們本末倒置了。我不知道甘庭儉思考過這個問題沒有,我想他可能更早便意識到了。現在他是藝術學院的院長,他有責任去培養學生的藝術人格,讓「審美」的行為貫穿他們的一生。

9

我希望儘快看到甘庭儉的畫冊,我熟悉他作品深處的背景,我明白靜靜流淌在木刻刀上的日子。我感念他以及他的藝術帶給我的詩意和快樂,我相信還有很多人與我的感受相似。雖然回顧他的藝術足跡反倒讓我憂傷,讓我很想重回舊時光。但這就是時間和藝術的關係、藝術和永恆的關係。在藝術面前,大概不得不認命吧……

初稿:2016年10月

修訂:2018年5月

作家·劉曉村丨專欄

—FIN—

文丨劉曉村

排版丨慢師傅

編輯丨David Linco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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