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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於無竟:莊子哲學之於宗炳《畫山水序》的影響芻議

尹滄海 《南遊偶得》(指墨)

魏晉玄學的背景下,審美自然成為當時文士的普遍情懷,在這樣一種審美傾向的持續發酵中,山水藝術應運而生。雖然「三玄」皆對於此一時期山水藝術的萌生與興盛產生了影響,但是相較於《老子》與《周易》,庄學對於山水藝術的影響更加鮮明,徐復觀先生曾提出:「因為有了玄學中的庄學向魏晉士人生活中的滲透……才更使山水松竹等自然景物,都成為美的對象。」[1]

性好山水的莊子塑造過一系列山水之境,這些莊子山水既有著直通宇宙時空的形而上品質,呈現出無限延伸的空間形態,又有著慰藉心靈的現實價值,寄託著逍遙自由的人生向度。莊子山水所具有的這樣一種內在結構,對於孕生於玄學背景中的山水畫學有著直接而具體的美學啟示意義。山水畫學開山祖師宗炳,正是沿著這樣一條綰結超越品格與現實意義的山水精神理路撰寫了《畫山水序》,奠基了山水畫學的基本美學觀念。

尹滄海 《觀泉圖》

一、「無竟」與「游」:莊子山水的空間形態與價值功能

莊子山水並非是對於自然山水的具體再現,而是將宇宙境界灌注到對於山水空間的想像之中。因此,莊子山水的空間形態就是宇宙的時空意蘊,其是宇宙時空的感性顯現,與宇宙本體的存在狀態具有同一性,呈現為無限擴展的形態。因應於此,莊子山水便足以承載「逍遙遊」的精神自由。

首先來看莊子對於宇宙時空的論述。在老子以「有」、「無」為範疇闡釋宇宙本體的基礎上,莊子將「無無」範疇置於「有」、「無」的上位,以此對於宇宙時空的存在狀態加以闡發:

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2](《庚桑楚》)

郭象對此注曰:「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窮處。」「宙者,有古今之長而古今之長無極。」[3]如果說「有」是宇宙時空所呈現出的顯象,那麼「無」便是對於顯象的消解,而「無無」則是對於顯象之消解的再消解,正如王夫之所言:「推而上之,以至於無無。」[4]在這樣一種延展中,伴隨著顯象的反覆消解,宇宙時空以「未有窮處」、「無極」的無限狀態呈現出來。

尹滄海 《空林長嘯百草秋》

其次來看莊子山水與宇宙時空之間的關係。莊子以「無竟」名之宇宙時空的無限狀態,「竟」通於「境」,所謂「無竟」即宇宙是時空沒有邊界之意。明人釋德清注釋「無竟」時有過這樣的闡發:

無竟者,乃絕疆界之境。即大道之實際,所言廣莫之鄉,曠垠之野,皆無竟之義。[5]

依其所解,莊子山水是「無竟」,是「大道之實際」。依託于山水,莊子將對於宇宙時空的無限狀態的形而上玄想,落實為以「廣莫」、「曠垠」為形態特徵的山水空間。簡言之,莊子山水乃是宇宙時空的感性顯現。藉以宇宙時空,莊子山水突破了現實山水空間的有限性,呈現出無限的空間形態,藉以山水形態,宇宙空間具有了真實可感的視覺維度。

尹滄海 《五湖泛舟》

再次來看莊子山水的價值功能。莊子將宇宙空間轉化為山水空間,意在於為其「逍遙遊」提供一個具有現實感的物理空間,同時賦予這種精神自由以現實性。譬如,「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讓王》)又如,「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在宥》)再若「吾願為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於無人之野。」(《山木》藉以山水空間的「逍遙遊」,莊子可以暫時脫離與外部世界的交葛,超越現實社會的種種束縛,進入到一種自由無礙的精神愉悅之中。在莊子山水中,充滿著「游」而「樂」的精神高歌:「大林丘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外物》)「山林歟!皋壤歟!我欣欣然而樂歟!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知北游》)

由以上所述可以見之,莊子山水與宇宙本體構成了一種貫融關係,以富於現實意味的方式呈現出宇宙時空的無限狀態,而這樣一種無限的空間形態,則為主體精神的自由與解放提供了契機。這是莊子山水的內在結構,即以山水為媒介,在無限的空間中綰結宇宙境界與現實訴求。

尹滄海 《浮生若夢》

二、「山水以形媚道」:宗炳論山水畫的形而上指向

宗炳有著儒、釋、道三家的思想背景,三者皆對其山水畫學產生了影響。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老莊哲學的影響表現地更為深刻,而尤以庄學的影響更為直接而具體。這表現為,上述莊子山水的內在結構成為《畫山水序》闡發山水畫的思維理路,即宗炳認為「山水以形媚道」,指出山水畫應當營構出以「遠」為特徵的空間形態,以滿足「臥遊」的精神需求。

尹滄海 《深山訪道圖》

宗炳在《畫山水序》的開篇即提出「澄懷味象」的說法,為整篇論作立定了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思想基調。「澄懷味象」是一個在老子「滌除玄鑒」,莊子「心齋」、「坐忘」以及釋家「洗心」基礎上提出的山水畫學命題。與老莊與釋家所述相類似,宗炳認為在觀照山水之象時,應當排除功名利害的計較,保持一種虛靜空明的心胸,以此來把握蘊藏在山水中的「道」:

至於山水質有而趣靈,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夫聖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6]

宗炳認為,自然山水「質有」的現實形態中內蘊著宇宙本體,所謂「山水以形媚道」。這種表述雖然從總體上看受到了老子、莊子哲學表述的共同影響,但是細究起來,其與更近於莊子而遠於老子。山水在老子哲學中是喻「道」的一種「大象」,其並沒有以一種富於美學意味的空間形態展現之。與此不同,作為宇宙本體的感性顯現的莊子山水,其不僅有著形而上意味的空間形態,更是「逍遙遊」的空間場域。就引文的表述可以見之,宗炳將山水作為一種「游」的空間來看待,在這種山水之「游」中,能夠「法道」、「通」與「樂」。這種思想顯然與老子僅以山水喻「道」不同,而與莊子山水精神相一致。

「山水以形媚道」是宗炳在莊子山水精神指引下的畫學闡發,其確立了山水畫學與宇宙本體之間的關聯性,山水畫的空間營構及其價值功能皆基於此而展開。

尹滄海 《夜夢所得》

三、「張絹素以遠映」:宗炳論山水畫的空間營構

對於宗炳而言,直面自然山水乃是首選,創作山水畫「卧以游之」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其言道:「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於是畫象布色,構茲雲嶺。」如何使得山水畫能夠如同自然山水一般「以形媚道」,亦即如何營構出一種能夠顯現宇宙本體的山水空間,是宗炳必須直面與解決的問題。

尹滄海 《蕭瑟蒲蓮野水清》

宗炳提出,只有當山水畫在空間形態上表現出「遠」時,其才能夠將宇宙本體以感性顯現的方式呈現出來,使得自身達到「以形媚道」的目標。宗炳將這種畫中空間之「遠」的營構稱為「張絹素以遠暎」:

且夫昆崙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里,則可圍於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絹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於一圖矣。

這裡認為,山水畫家應當以遠望的方式將自然山水的整體勢態加以掌握,並將這樣一種整體勢態表現在畫面之上,使畫面呈現出一種「遠映」的空間形態。具體來說,就是在畫面的二維空間中,以「豎」、「橫」的方式營構出「高」與「迥」,凸顯出一種無限拓展的空間形態。如此,山水畫面不僅囊括了自然山水風貌,更能呈現出宇宙本體的存在狀態,達到「以形媚道」的目的。

尹滄海 《待渡圖》

這種以山水空間之無限拓展來顯現宇宙時空的方式,顯然受到了莊子山水的影響。如前所述,莊子山水是以其「無竟」的空間形態,來表現宇宙時空的無限狀態。宗炳則將莊子凝想山水空間的方式進行了畫學轉換,使視覺感官在畫面之「遠」的營構中,沉失在一方「高」與「迥」的空間形態中,並在這種無限的山水空間中做出形而上的體認。

四、「卧以游之」:宗炳論山水畫的價值功能

一如莊子山水有著「逍遙遊」的價值功能,宗炳認為山水畫可以實現「卧以游之」,其曰:「老病俱至,名山恐難遍都,惟當澄懷觀道,卧以游之。」宗炳所謂之「臥遊」與莊子的「逍遙遊」在內涵上是基本一致的。二者皆是通過山水的無限空間實現一種主體精神的暢快與自由,並以體味宇宙本體為終極目的。

尹滄海 《九華觀音洞途中》

宗炳的「臥遊」內涵三個層次。第一層是「萬趣融於神思」,其強調在山水畫的審美觀照中,觀照者與畫作構成一種相與交互的關係,對於畫中展現的山水風貌進行把握,品味出天地自然展現出的多樣色彩。第二層是「神超理得」,其強調對於山水畫的觀照應當超越畫面本身,去體悟山水畫所「媚」之「道」,將感官的多樣性愉悅轉化為形而上的超越體驗。第三層是「暢神」,其強調一種在形而上的超越體驗中獲得的精神自由,這種自由狀態當屬於一種「高峰體驗」,主體完全融化在通過山水畫作以感性顯現的宇宙時空之中,所謂「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通過「臥遊」,主體在富有形而上色彩的山水畫中獲得了精神自由之感,亦即將現實人生的自由訴求放置在宇宙境界之中加以實現。

比較而言,宗炳的「臥遊」比莊子的「逍遙遊」在內涵上更加豐富了,其不僅強調了主體精神之自由,更將山水感性形態的多樣性作為「游」的一個方面。如果說,莊子所「游」之山水僅僅是一片無邊無垠的冰冷世界,那麼宗炳所「游」之山水則是一片生機盎然的無限空間。

尹滄海 《山下人家又黃昏》

五、結論

通過比較莊子山水與宗炳的山水畫學可以見之,前者給予後者以直接而具體的影響。這種影響表現在,宗炳的山水畫學秉承了莊子山水的內在結構,即通過將山水與宇宙本體勾連起來,以宇宙時空的無限狀態突破現實山水的有限維度,營構出可供「游」的精神空間,從而獲得主體人生的自由狀態。

作為山水畫學的開山之作,宗炳《畫山水序》藉由莊子山水所建構的這種融合超越品格與現實需求的山水畫學理路,奠定了山水畫學的基本美學觀念。

尹滄海 《飄搖八極》

尹滄海 《昆崙山上桃花峪》

注釋:

[1]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0頁。

[2]本文內《莊子》原文皆出自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下文出現的《莊子》原文只表明章目,不以注釋形式出現,特此說明。

[3]【晉】郭象【唐】成玄英:《莊子註疏》,曹礎基黃蘭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6頁。

[4]【明】王夫之:《莊子解》,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2頁。

[5]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99頁。

[6]本文內《畫山水序》原文皆出自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上》,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特此說明。

文章已於2018-04-14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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