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就像小時候被魔術師請上過台
大雅詩叢 · 臧棣
(臧棣)這些世俗場景、語彙撬開了臧棣早先提倡過的「新純詩」的門板,透露出另一重詩歌境界的微光;……同時也暗示詩人的詩歌抱負將不再局限於一個自洽的美學空間——他準備拿在自我的內在生活中屢試不爽的作為一種「靈魂技術」的詩歌給我們生活的時代看手相了。
——胡續冬(詩人,評論家)
檸檬入門
護工拿著換下的內衣和床單
去了盥洗間。測過體溫後,
護士也走了。病房又變得
像時間的洞穴。斜對面,
你的病友依然在沉睡。
樓道里,風聲多於腳步聲。
你睜開迷離的眼神,搜尋著
天花板上的雲朵,或葦叢。
昨天,那裡也曾浮現過
被野獸踩壞的童年的籬笆。
人生的幻覺彷彿亟需一點
記憶的尊嚴。我把你最愛的檸檬
塞進你的手心。你的狀況很糟,
喝一口水都那麼費勁。
加了檸檬,水,更變得像石頭——
浸泡過藥液的石頭。卡住的石頭。
但是,檸檬的手感太特別了,
它好像能瞞過醫院的邏輯,
給你帶去一種隱秘的生活的形狀。
至少,你的眼珠會轉動得像
兩尾貼近水面的小魚。我抬起
你的手臂,幫你把手心裡的檸檬
移近你乾燥的嘴唇。爆炸吧。
檸檬的清香。如果你興緻稍好,
我甚至會借用一下你的檸檬,
把它拋向空中:看,一隻檸檬鳥
飛回來了。你認出檸檬的時間
要多過認齣兒子的時間:這悲哀
太過曖昧,幾乎無法承受。
但是,我和你,就像小時候
被魔術師請上過台,相互配合著,
用這最後的檸檬表演生命中
最後的魔術。整個過程中
死亡也不過是一種道具。
2014年11月28日
我的螞蟻兄弟入門
我穿過的黑衣服中
凡顏色最生動的地方
無不綴有你小小的身影。
黑絲綢的嘆息,始終埋伏在
那隱秘的縫合部。任何時候
都不缺乏獻給硬骨頭的
柔軟的黑面紗。來到夢境時,
黑肌肉堵著發達的
愛的星空。甚至連橫著的心
都沒有想到最後的出口
竟如此原始。我不知道我
是否應該表達一點歉意,
因為長久以來,我對你
一直懷有不健康的想法——
我想跨越我們的鴻溝,
陌生地,突然地,毫無來由地,
公開地,稱你為我的兄弟。
身邊,春風的淘汰率很高,
理想的觀摩對象已所剩無幾;
而你身上彷彿有種東西,
比幽靈更黑;一年到頭,
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排練
人生的縮影。你的頑強
甚至黑到令可怕的幽靈
也感到了那無名的失落。
有些花瓣已開始零落,
但四月的大地看上去仍像
巨大的乳房。你是盲目的,
並因盲目而接近一種目的:
移動時,你像文字的黑色斷肢,
將天書完成在我的腳下。
2016年4月17日
切肉入門
薄薄的,幾乎勝過
最漂亮的切片,但不是豬肉;
甚至黑山的風折斷過紅松的意志,
也沒吹到過它的軟肋。
嫩得像玫瑰花瓣,觸摸之後,
甚至讓鏡子也嫉妒舌頭,
但不是魚肉新鮮不新鮮。
滑溜溜回來啦!五花齊放,
紋理的秘密,像生命的唱片
渴望陌生的呼吸,但不是
羊肉,或馬肉。有點像雨後,
一隻蝸牛從濕漉漉的柵欄上
突然抱住你的手指,用閃光的
緘默,向你索求一個
神秘的決心。手裡拿著
比寒光還凜冽的短刀,
但是你,真的有過嗎?
2016年11月3日
詩歌和進入
臧棣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尚在青春期的時候,赫拉克利特的箴言曾深深震撼過我的心智。在此之前,我接受的教育中,最能令生命的形象完美的是「人之樹」。那意味著,選對了落腳點之後,安靜地生長,經歷風雨的洗禮,不僅是自我塑造的最本源的方法,也是成就生命的意義的最理想的途徑。但在赫拉克利特之後,大河動蕩,心潮一旦涌動,就再也不會平息:生命的意義在於追尋。將新生託付給生命的追尋,也就意味著,朝向未知的世界,一方面不斷磨礪自身的慧根,另一方面在充滿不確定的追尋中錘鍊生存的勇氣。但是,人世詭譎,如果缺乏心性和機遇,我們的追尋很容易混同於形形色色的冒險。當然,精神的冒險,在特異的歷史境遇里,有時也是必要的。事實上,假如作為一種選擇擺在面前,我們很難判斷心靈的追尋和精神的冒險,哪一個更符合我們的生命意願。困惑的時候,或許《論語》中的歷史情境能提供一些深刻的暗示,孔子的作為大約很難歸入精神的冒險,他的人生軌跡可以堪稱追尋的典範。從最樸素的角度講,追尋的對象也許因人而異,因為在今天的處境下,它已不能簡單地用真理作為說服他人的依據;但是追尋本身包含了一種信念:這荒謬的世界,我們能遭遇萬物,並在這樣的遭遇中有機會獲得生命的覺悟,已近於宇宙的奇蹟。對我而言,這樣的信念只能殘酷地體現在詩的書寫中。
人的追尋,涉及我們的存在境況中最隱秘的生命政治。最明顯的,我們首先會遇到兩類不同性質的追尋:以現實為界限的追尋,以內心為可能的追尋。這種追尋都從它們各自的角度豐富著我們,又撕裂著我們。將它們同一在個體之中,非常難得。除了運氣,幾乎沒有別的解釋。就例子而言,蘇東坡的一生,不可謂不運氣。甚至他的貶謫,都有可能是命運對他的才情的一種自動保護機制。作為詩人,以現今的尺度來衡量,蘇東坡的追尋不夠積極,缺乏一種果敢的主動性。但從另一個角度,異常難得的,他的追尋竟然融進了漢語自身的追尋中。他的消極體現的是一種更深的智慧,就好像在公開的語言場合中,他從未表明過,他本人已是漢語自身的追尋的一個對象。他處在漢語的出口的位置上,千年一遇;命運待他不薄,而他也沒有辜負命運,漢語的命運。當代詩人則沒他那麼幸運,我們每個人幾乎都處在開始的位置上;更糟糕的,我們並不知道出口在那裡。也許出口就在附近,但燈下太黑了。「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T.S.艾略特用智者的自尊回擊現代性的挑釁,將現代的虛無對我們的冒犯還給虛無本身。聽上去,有鎮定劑的效果。但是,就詩人的命運而言,頻頻處於這樣的「結束」之中,會很容易墮入自我憐憫的陷阱。保持隨時開始的能力,是詩對我們的最大的啟發。保持隨時結束的能力,是我們對詩給予我們的啟迪的最大的回報。對詩人來說,擁有隨時結束的能力,會令虛無心虛,對我們無計可施。
更重要的,既然展開了生命的追尋,就意味著有重新認識世界的可能。從傳統的角度看,漢語的感受力中,世界始終是封閉的。道可道,非常道。世界是需要進入的,得道必須經由自我的省察,並信賴修辭的作為。這或許是中國思想最富有詩意的地方,也是它最能經得起時間磨損的地方。這和西方思想有很大的差異。對西方思想而言,最根深蒂固的信念是,世界始終是敞開的。按海德格爾的設想,假如沒有人類自身的愚蠢作祟,沒有歷史之惡的遮蔽,世界原本是澄明的,始終充滿本源性的機遇。意識到這樣的分別,大約是我近年來從事「入門詩」系列寫作的內在動因。
另一方面,這些入門詩展示的也是一種生命的自我教育。在我們的生存中,世界被運作得太快了。這裡面,也許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東西。也許,它就是一種以我們自身的麻木為切口的乖張的欺騙。所以,入門詩系列看上去寫得很溫柔,觸及和關注的彷彿都是世界的細節,但骨子裡它們也都帶有投槍的影子,是針對人世的墮落的連環反擊。無論如何,無論有怎樣的風格的迷惑,請記得,它們柔中帶剛。從事物和認知的關係講,特別是在詩歌面前,大膽地承認我們還遠遠沒有進入世界,走進萬物,也可歸入一種最迫切的自我救贖。入門詩的文學動機並沒有那麼深奧,它們基本上都源於我們生存境況中的強烈的被剝奪的感受。對生命的機遇而言,在自我和存在的關係上,由於世界的加速運作,我們鮮有個人的時間在萬物面前,停下自己的腳步。更遑論讓自己的內心選擇安靜地和萬物面對面了。大多數時間,大多數場合,我們都處於事物的外面。我們不僅很難有機緣走進萬物的角度,而且事實上,也很少有時間走進自己的內心。我們以為我們懂得很多,但書寫這些「入門詩」,是我強烈地感觸到,我們其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蘇格拉底的鞭策:我們事實上已很無知。我們陷入的近乎一個單向循環的怪圈:我們知道得越多,越無知於我們很無知。新的認知假如還能開啟的話,新的世界面貌註定只能基於我們坦然於自己的無知,並愧疚於我們尚在門外的處境。這樣,通過書寫入門系列詩,我或許可以留下一個事實:詩的本意即我們隨時都可以換一個角度重新去接觸這個世界,並與萬物相處於生命的欣悅之中。
2017年9月
臧棣,著名詩人、評論家。1964年4月生於北京。1983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97年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現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出版詩集《燕園紀事》《宇宙是扁的》《空城計》《未名湖》《慧根叢書》《小輓歌叢書》《騎手和豆漿》《必要的天使》《仙鶴叢書》《就地神遊》等多種。曾獲「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2006)、第三屆「珠江國際詩歌節大獎」(2007)、「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2007)、「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8年度詩人獎」(2009)、2015星星年度詩人獎(2015)等榮譽和獎項。
《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
作者:臧棣
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
叢書:大雅詩叢·中國卷,精裝
詩集精選臧棣近作近兩百首,共五卷,是詩人繼「叢書」和「協會」詩系列之後,精心打造的又一個重要系列。這些冠以「入門」之名的詩,充滿了「對事物和生存本身的同情」,以及詩人試圖重構人和世界的秘密關係的努力。它們展示了詩人近年來的新探索,一方面,在一個極具包容性和形式感的詩歌「裝置」中,在語言的彈性和生殖力的充分釋放中,通過「和自我爭辯」,藉助靈動的詩歌智性和鮮活犀利的審美洞察力,奮力開闢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重新演繹生存的真相。另一方面,詩人專註於語言的歡樂,努力刷新既有的詩歌表達,完成了對詩歌傳統的拆解以及對流行詩歌時尚的大膽偏離。這樣的詩歌實踐,既觸及生命的自我關懷,又顧及新的詩歌語言的探究;既為讀者帶來新的衝擊和挑戰,又是對詩歌閱讀的激活。它們構築了當代詩歌的一道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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