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青山與萬曆十五年
（全文共2086字，讀完約需4分鐘）
我於2018年2月至5月間重讀了《萬曆十五年》，並在書後附錄的推薦下開始讀黃仁宇先生的自傳《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這時我才發現，兩本書的閱讀順序應該顛倒一下，先讀《黃河青山》，通過黃先生對自己一生的回顧，理解其大歷史觀形成的個人和時代背景（其中還提到了《萬曆十五年》的寫作背景及艱難的出版歷程），再回過頭來讀《萬曆十五年》，才能更明白作者在字裡行間融合的對中國歷史的深刻思索以及對祖國在近代戰亂動蕩中艱難前行的關切之情。
作為黃仁宇的回憶錄，《黃河青山》共分為兩部。第一部《自己的浴室》講述了作者在抗日戰爭期間，輟學參軍，跟隨蔣介石的部隊四處轉戰。他也曾雄心壯志，想要馳騁疆場，做中國的拿破崙，最後卻在厭倦了軍旅生涯後，藉助留學機會，來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並重新開始找尋自己的人生方向。在第一部的末尾，他寫道：
「······人人都應該結婚，生計不成問題，人口過多也不是問題。人愈多愈好，因為大家可以彼此幫忙，這樣的精神持續推動中國，不論是戰爭還是承平時期，不論是貧是富。但我不知在何時就學會反抗文化的強制力······也許正因如此，我經歷人生中的種種亂象，有時爆笑，有時哀凄，有時發人深思，可以說這並非意外。」
黃仁宇憑著自己一腔追求「自由」的倔勁兒離開了祖國，而第二部《我所付出的代價》中，講的就是他在異國他鄉半工半讀，和年齡可以做他孩子的同學坐在同一間教室，重新開始學習歷史的歷程。後來，稍有成就的他，因為自己的大歷史觀和西方歷史分門別類的細化研究體系無法融合，與當時的學界巨擘產生了若干衝突。歲近耳順，已位列終身教授卻莫名被紐普茲大學解職，耗費心血編寫的著作發表屢次受挫，更有妻兒家庭亟待供養，一時間他內心的悲憤無以言表。
「我享有自由，我擁有許多人想像不到的自由，我也擁有此刻自己不需要的自由。不過，這卻是流亡者的自由，是沒有影子的人所擁有的自由。」
異鄉人在國外的漂泊無依，想要紮根卻又心存排斥，他在文化和研究領域的差異中勉力掙扎，為自己的大歷史觀奔走呼號卻不為當時所接納——生活加諸他的種種琢磨，最終都流至筆端，成為他落寞的自嘲。
黃先生的筆觸洋洋洒洒，旁徵博引，在日常生活的描述中，宕開一筆，夾敘夾議地穿插著自己治史的經驗與觀點，讓我不禁感嘆於他的博聞強識與勤學不輟。雖然礙於當時的國際局勢，國民黨軍官的身份給他在美國的學術和生活帶來過一些尷尬和偏見，但在這本書里，他仍然秉持著歷史學家嚴謹的態度，對國民黨和共產黨在解決中國歷史問題上的作用進行了中肯的評價。
「全世界最偉大的領導人只能在（大歷史）曲線運動上施加短期的推力。他們的意識形態是一回事，其實現又是另一回事。但是，雖然看起來像是失敗，實際上卻只是偏離所宣稱的目標。考慮到代表一般轉型的曲線時，每個人都貢獻一小段弧度，一個接著另一個。就這方面而言，蔣介石和毛澤東只是在空間上相斥，而非在時間上。無論他們自己有何感受，就歷史的角度來說，他們一起促成轉型。」
等你讀過了這些，再回過頭來，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可以理解《萬曆十五年》里的中國古代官僚制度以德治代替法治所造成的問題，也明白了在1587年，這個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龐然大國所面臨的「潛水艇夾三明治」的問題。
毫無疑問，《萬曆十五年》是成功的。它的優勢在於從1587年的橫截面上講述了大歷史框架下，縱向上的長期歷史問題造成的結果「斷非個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釋，而是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成為犧牲品而遭殃受禍。」它以新穎的題材和直白易懂的敘述方式，揭開了大歷史觀的一角，為普通大眾打開了一扇了解歷史的大門，也讓普通人可以理解，在近代的革命之中，我們的祖國究竟面臨著怎樣的問題。
「由於有種種限制，可行的行動事實上只減少成兩種，其一是國民黨或說是蔣介石的方式，也就是說，傾全力打造一個上層結構。公開接納所有人的確是其政策，但接納進來後，必須依賴秘密警察來確保內部的安全；其二是共產黨或說是毛澤東的方式，也就是說，重建村落單位，回到基礎和基本的層次，為創造一個一致的下層結構，必須將文化上的粗俗視為美德。首先要宣揚，藝術和哲學必須為大眾服務。隨著運動的逐漸推展，必須更依賴原始性。努力推崇『高貴的野蠻人』的典範時，就必須敵視和都市化有關的任何事。」
當我終於讀完了《黃河青山：黃仁宇回憶錄》，在磕磕絆絆中看過了黃仁宇先生豐富的生活經歷、坎坷的治學歷程和深奧的歷史觀點，懂得了他不顧非議和猜疑，一力推行大歷史觀，想到他曾因為自己的執著四處碰壁，相關著作幾度被美英的知名出版社退稿，我彷彿看到了這些天將降大任於斯的磨礪，讓他在困境中愈挫愈勇，而《萬曆十五年》正像是作者在荊棘中育出的一朵光彩奪目的奇葩，為大歷史觀的普及增添了新的註腳。
忘記歷史的民族沒有未來，而民族的歷史觀則是一個主觀性更強的範疇。我衷心地希望，普通的大眾能夠多閱讀一些像《萬曆十五年》這樣嚴謹有觀點的歷史書籍，多了解歷史，用歷史辯證的眼光審慎地看待我們國家存在的問題，用歷史發展的目光前瞻祖國未來的發展，而不要一提到我們的歷史文明，就只剩下四大發明，趙州橋，陳勝吳廣，或者張騫通西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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