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帆:民國學術史研究的一點思考
原標題:李帆:民國學術史研究的一點思考
近年來,學術史研究成了學界的一個熱點,相關著述一再問世,討論的問題也越發寬泛,觸角深入不少領域,甚至大有取代傳統思想史研究之勢。中國近現代學術史的研究,表面上也是如此。
關於學術史何以會在近些年勃興,一些學者曾做過探討。有學者從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史熱入手,認為從關注文化史到關注學術史,「有其邏輯的必然性」,「當年人們關注文化問題,是多年激烈的政治動蕩之後的反省有以促成之;而今日之關注學術史,則又是多年的文化熱之後的反思有以促成之」。也有學者引入晚清時人對學術史的關注為參照系,認為當時學者之所以熱衷梳理學術史,「大概是意識到學術嬗變的契機,希望借『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來獲得方向感。同樣道理,20世紀末的中國學界,重提『學術史研究』,很大程度也是為了解決自身的困惑。因此,首先進入視野的,必然是與其息息相關的『二十世紀中國學術』」。這樣的結論,大體是考量學術發展的內在理路與外在環境而得出的。的確,從文化史到學術史,是學術邏輯演化的必然;而20世紀末的時代情境,跨世紀的特殊氛圍,恰好強化了這一邏輯,當時各類學術刊物(如《歷史研究》)連篇回顧和總結20世紀學術歷程的情形,即可證明此點。也就是說,世紀之交,借學術史的研究,「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反思和檢討走過的路,以使中國學術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更成熟地走向未來,不失為一種非常好的思路和做法。這與百年前章太炎、劉師培、梁啟超等人關注於自身學術所由出的有清三百年學術史的總結,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正由於今日學者更多關注的是近百年來的學術史,所以中國近現代學術史的研究在整個學術史研究中相對顯眼一些。
談到近百年來的中國學術史,自然要將民國學術史作為主要對象來看待。眾所周知,近現代的中國學術實際是中西交融的產物,一方面承繼中國古典學術傳統,另一方面接受歐風美雨的衝擊,中、西學術相激相盪,相融相合,鑄就當今的學術風貌。在這一過程中,民國時期起了關鍵作用,特別是1928年前的北京政府時期。談及西學進入,不能不強調1894年甲午戰爭這個重要時間節點。在近代中國歷史上,對於鴉片戰爭,我們看重它的主要是政治意義,其在思想學術上的意義遠不及甲午戰爭。因為鴉片戰爭並沒有使中國的思想和學術產生根本變化,並沒有使中國的讀書人真正覺醒,所謂「開眼看世界」的是極少數人,中國的知識界並沒有因此產生根本性的變化。甲午戰爭才真正使中國讀書人覺醒。對當時讀書人來說,甲午戰爭中老大帝國敗於蕞爾小國的命運,是對他們心靈和精神的極大衝擊。《馬關條約》簽訂後,亡國滅種的危機感和再難立足於世界的恥辱感,籠罩在他們的心頭。有識之士已經認識到甲午戰爭是中國歷史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吾國四千餘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敗割台灣、償二百兆以後始也」。這樣的認識,表明中國人的民族意識被迅速喚醒。民族意識的覺醒,必然帶來民族主義的勃興。知識界中的先進分子在強敵樹立的成功樣板前,開始反思自己的思想、學術立場。於是,他們變被動為主動,以敵為師,敞開胸襟,積極吸納促使日本成功的西方思想、學術精髓,自覺地以西學來改造中學。這樣,道光、咸豐之後在中國傳播開來的西學發生突變,不再是缺乏章法地緩慢進入,而是有章法地大量擁入,成建制,成體系,並以人文社會科學著述為主,談西方的思想、學術、政治制度,談民主、自由理念等。讀書人中的多數已經意識到我們固有的學術是存在問題的,必須加以改進,建立起「近代」的學術,而改進的樣板自然是西學。此後,一系列因素促成中國思想學術系統的改變。在這方面,制度建設起了很大作用,因為光靠一兩個人呼籲而沒有制度建設是無法奏效的。京師大學堂的設立、新學制的頒布和實施、科舉的廢除等,都是學術系統改變的重要推手。這樣的改變,即中國古典學術向現代的轉型,一般認為是經過了從「戊戌」到「五四」的兩代人才得以完成,差不多前後30年。可以說,「戊戌」前後學術主體形態開始變為中西交匯的學術,民國初年變為西方形態,五四時期基本固定下來,直至今日。
由此可知,民國時期是中國學術發展的重要時期,是中國固有的以「經、史、子、集」為代表的「四部之學」,最終轉向包括「文、理、法、商、農、工、醫」在內的「七科之學」的時期。從此,中國學術按照這一分科體系走上新的發展道路,進而形成延續至今的新傳統。這裡尤為關鍵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後,以北京大學為代表的現代大學體制建立、各類西式分科基本固化以及用「整理國故」方式研究傳統學問成為共識,中國現代學術才算真正建立起來。當時的北京政府,儘管有一些文化專制主義舉措,但還是給予學者較大的自由活動空間,允許各種學術觀念、主張並存並且彼此展開爭論。而且當時社會空間的相對擴大,如大學、研究院等學術機構的建立與迅速發展,報刊、圖書出版業的極大發達,社會輿論的相對自由,等等,為學界精英結合成志趣相投的群體、自由地表達自己的學術主張提供了社會條件和現實可能性。故而一旦學術轉型成功,學術界很快出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並為此後國民政府時期的學術發展和繁榮奠定了良好基礎,使得民國學術成為中國學術史上的一座高峰。
民國學術的成就可謂有目共睹,近年來也引起很大的關注甚至爭議,但眾聲喧嘩之下,非常嚴謹的、學術史層面的學理研究並不充分,較之民國史其他領域的研究,還遠遠處在落後境地,僅是表面熱鬧而已。這緣於多種因素,其中如何定位學術史、如何分梳學術與思想、如何以廣闊的文化史視野看待學術史等,都是關鍵所在,若要使民國學術史的研究能夠順利開展並取得較大突破,這些當是首先要思考的問題。
籠統來說,民國學術史是民國文化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文化史研究的共有特徵。但學術之為學術,自有其不同於文化、思想的獨立特徵,所以民國學術史的研究對象就應與民國文化、思想史有所區別。追根溯源,「學術」一詞中國古已有之,一般泛指學問、道術(據《辭源》),但「學」與「術」不同。《說文》釋「學」曰「覺悟也」,釋「術」曰「邑中道也」。「覺悟也」更多的是在「發矇」或「學習」的意義上釋「學」,故言「古教、學原為一字,後分為二」;「邑中道也」講的是「路徑」或「手段」。前者漸漸引申為學說、學問,後者漸漸引申為技能、技藝(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引申為技術」),而且有了形上、形下之分。形上之「學」備受士人重視,甚至皓首以窮之;形下之「術」則被看作雕蟲小技,向遭冷遇。這種狀況持續千年以上,直到西學進入中國。對西學,人們先以形下之「術」來格義,認為「西藝」(工藝技術)能包孕西學的全部內容。到清末,隨著認識的深化,有識之士已知道西學亦有其根本,遂以中國之「學術」來格義它,如嚴復所說,「學者,即物而窮理……術者,設事而知方」;劉師培也說:「學指理言,術指用言」,「學為術之體,術為學之用」。學與術不可分,共同構成科學系統,促進西方的進步。反觀中國,學與術分離,言學不言術(日常所說「學術」僅指「學」)。以此,學術無由進步,國家亦無法振興。以西學為坐標對中國學術所做的反思與批判,必然使得一些有識之士對中國學術進行追根溯源的探討,力求從其發展脈絡中找尋失誤之源。這正是當年學術史走上學術前台並成為顯學的現實依據。相較而論,今日中國學術史研究的時代環境與當年有很大不同,但所面對的研究對象卻無根本差別,同樣需要以西學為參照系,探討有「學」有「術」、有「體」有「用」的中國學術發展歷程,民國學術也應在這樣的定位下研討。當然,學術與思想緊密相關,二者常常合而為一,所以直到今天,學術與思想或學術史與思想史的界限問題,仍是尚未釐清的問題,有思想的學術與有學術的思想咸為學者所追求的目標。也許不必刻意區分學術史與思想史的領地,同一研究對象,切入的角度不同,便會顯示出學術史與思想史的差異,如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思想史的研究會讚賞它對維新運動的巨大推動作用,學術史的研究則會孜孜於該書內容的學理探討,從而不會對它做出很高評價。一個是強調作用於人的精神,震撼人的心靈,引發人的思考;一個則強調是否合於學理,論據是否充分,論證是否嚴密。理路的不同,帶來結論的差異。如果不強分畛域,面對思想史或學術史的不同課題時,則依據課題具體情況,或側重思想史視角,或側重學術史視角,采兩者之長靈活運用之,也許研究成效會更理想。
在學術史的研究中,思想史的視角固然非常重要,文化史的視野也必不可少。思想二字從「心」,集中在人的心靈、精神層面,較為空靈;學術雖也有精神層面的東西,但更重求真求實,強調腳踏實地;文化則具有包容性,精神、物質兩個層面都在其中。較之思想的超越古今、天馬行空,學術的步伐相對篤實,而且對外在環境依賴較大,民國學術尤其如此。近代中國,社會空間擴大,學術也愈來愈脫離國家、政府的控制而走向獨立,不過這種獨立是需要條件保障的,如軟環境方面的觀念形態,硬環境方面的制度建設、物質保障等。要研究民國學術史,學科、學人、學術著述等自然是主要對象,但對保障學科發展、學人能夠獨立從事研究的觀念形態、制度建設、物質條件等因素也不能棄之不顧,這些甚至是民國學術得以成立的前提。廣義而言,這幾方面都在文化史視野之內,無論是屬於精神上的,還是屬於物質上的,都是文化史研究題中必有之義。所以,學術史的研究離不開文化史的視野,民國學術史應以民國文化史作為基本的依託。
文章來源:鳴沙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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