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的詩畫之外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多麼空寂!多麼清絕! 任何一個懂得美、發現美、鑒賞美、珍惜美的人,都可以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享受那餘味無窮的畫趣,感受那怡人心智的詩意。生活如畫,畫里是詩,詩中是畫,詩畫之中展現樸實的生活情調,柳宗元將這一副莽莽蒼蒼的生活畫卷融入到純美詩意的國度里,於是傳頌千載。隆冬時節,永州之地的江面上,一個獨釣寒江的老翁飄然於塵情之外,盡顯濃濃的詩畫氣息,久久傳神的餘味:
靜看千山渺茫,飛鳥早已無聲絕跡;回首萬徑蒼蒼,人蹤又向何處尋覓。
江上一葉孤舟,漁翁迎風披蓑戴笠;寒江獨釣寂寂,一任漫天飛雪侵襲。
此時的天地之間,是何等的純潔而寂靜!漁翁的生活,是何等的孤傲與清高!寓意中的人,是何等的閑適與剛毅!
「江雪」不只是停留在紙面上妙趣無窮的詩話,也不是迴轉於心口間的低吟淺唱。
它是一首無聲之歌,此時無聲勝有聲,良久之後,落雪簌簌之聲撩動了這首歌曲扣人心弦的美妙旋律;
它是一幅無墨之畫,丹青意造本無法,江山故我在其中,天地之遼闊,宇宙之茫茫,此時正欲噴墨而出;
它是一個無上之境,流水高山心自知,是時與天地俱為一體,看似孤寂沉沉,實則透露著斯人偉岸的心懷與清高的人格。
於是我們不禁自問:需要什麼樣的生活狀態,才能勾勒出如此空闊遼遠而又寂美的圖畫?需要什麼樣的靈魂視野,才能透過寒江之雪,捕捉到斯人超然而又剛毅的心聲?需要處於什麼樣的境遇之下,才能在字裡行間點綴江山如故人,久爾多高潔?答案也許要在時事的變幻中,現實的生活中,文人的骨眼中才能更好地找尋。
中國古代大凡才智卓絕並有遠大抱負的仕宦之人,他們在政治上的不得意往往促發他們能夠在抑鬱之中發憤有所作為有所不為,最後名傳千古。漢代的司馬遷寫到:「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正因為他們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敘盡文翰萬古江山之氣,於是便有左遷之人在偏遠之地留下了光輝燦爛的篇章,在僻陋之巷、茅茨之屋筆耕不綴,給後人留下了一筆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
柳宗元與中國古代有才幹有遠大抱負的仕宦之人一樣,政治上的失意足以讓他承受心裡上很大的刺激與壓抑。他被貶到永州之後,處處受到當地官吏的監視,連寓居之所都成了困擾著他的一個大問題,他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永州那一帶美麗迷人的山山水水宜歌宜詠,正好讓他暢敘幽情,信步流連。他偶爾閒遊江邊,深冬的一天,一個令他深有感觸的視覺吸引了他的視線:千山鳥絕,萬徑無人,冰天雪地的世界裡,有一個老翁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將小船泊在江上獨自垂釣。這幅視覺畫面讓他突然之間覺得隱居在山水之間的漁翁,與自己此時清高孤傲的性情何其相似。即時入景,即景入情,結合多年來的仕宦風波,也許他在感慨:為人應當如寒江垂釣翁,心底坦蕩的立於天地之間,既不為塵情所擾,也不為物慾所累,榮辱得失更不須過多的計較。放棄本來,重開世界,或許能夠在風波過後找到一片清凈高潔之地,自己因政治上失意而鬱悶苦惱的心情便會豁然解開。
柳宗元正因為在仕宦風波之後左遷當時偏遠之地的永州,才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傳神之筆。後世之人對他為官從政是否有起色鮮有道及,千秋功過尚難評說。而值得後人無限追思與懷念的,是他與韓愈一道倡導的古文運動並漸有起色,終於「文起八代之衰」,他的名詩《江雪》正是謫居永州時所作。可以說,如果當初中唐時期王叔文集團的政治革新順暢施行,柳宗元或許會在仕途之中春風得意,甚至拜相封侯,光宗耀祖。但是自古仕宦少有平靜日,無人能夠定風波,在這場風波之中,柳宗元最終難免遭到排擠與打壓。然而天下之事往往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柳宗元失之東隅,卻收之桑榆。如果他沒有左遷永州數年的鬱抑,便沒有詩詞世界裡的這一奇絕之筆,也許古文運動的這面旗幟只有靠韓愈來扛起,中華文化史上將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絕、滅、孤、獨」寥寥數語,道出柳宗元遭受到政治上的排擠與冷遇之後,心中有數不盡的苦悶,然而柳宗元那一份潛藏在骨子裡的孤傲與暫時跳出仕宦之累遺世而獨立的高潔卻也躍然紙上。這是深入骨髓的空虛,也是發自內心的獨白。
可是我們不應在思想與藝術的海洋里暫時停留,因為任何思想與藝術都不應該離開社會活動的厚實土壤,特別是社會底層的勞動者的真實生活。離開這一點,任何高深的思想與絕妙的藝術都將成為空中樓閣。
當我們跳出藝術的窠窠臼臼認真地想一下,突然間發現,這一副絕美的藝術畫面背後,是一個社會底層貧困的勞動人民滿眼辛酸的艱苦生活。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寂靜環境里,老漁翁泊船江上手持魚竿垂釣,他竟然不畏天寒地凍,不怕漫天飛雪,似乎忘掉周圍蕭殺的一切,為了得到一餐的溫飽,為了能夠養家糊口,為了能夠讓子孫後代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披蓑戴笠的立於江中的小舟上專心致志地釣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這是天地間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這是文明薪火相傳的不二之道。古往今來,那些為了讓子孫後代能夠過上幸福生活而在垂暮之年仍然不辭艱辛勞動的老人數不勝數,他們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他們用自己勤懇而鮮活的勞動者形象展現思想與藝術的世界裡無法塑造出來的崇高靈魂,社會辜負他們實在太多了!
生活是無言之詩,勞動是有聲之畫,艱苦是思想之魂。「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它是詩,是畫,是貧民辛酸生活的縮影,更是社會底層的勞動者不辭勞苦的艱辛,不懼任何困難的剛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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