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研究】強國、周邊和外部威脅：普京的外交理念與未來前景
原標題：【俄羅斯研究】強國、周邊和外部威脅：普京的外交理念與未來前景
2018年5月7日，普京就任總統，開啟第四任期執政。未來六年俄羅斯外交的走向引人關注。實際上，儘管不同時期俄羅斯面臨的對外形勢不盡相同，但是普京外交的基本理念一直穩定。筆者認為，概括起來一是俄羅斯要成為強國，二是要著眼周邊，三是要警惕外部威脅。新時期的普京外交也不會脫離上述原則。
普京外交的基本理念
1999年12月國家杜馬選舉結束不久，就在各派政治力量還在總結國家杜馬選舉的結果與影響、尚未將主要精力完全轉入總統大選的時候，27日和29日，普京連續發表了兩篇重要文章。
1999年12月27日，普京在俄新社發表文章,闡述他對國際局勢及俄羅斯對外政策的基本看法。普京認為，21世紀前十年應當在積極形成新型國際關係體系的標誌下度過，這種關係體系將取代蘇聯解體前以兩種相反的社會制度相互衝突為基礎的舊體系。確切地說，這一進程是從蘇聯解體時開始的。但是，它遠比最初想像的要時間長、困難多。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在於，西方從「勝利者」和「失敗者」的範疇去看待所發生的變化，因此不斷對俄羅斯推行實力立場政策，不把俄當作平等的夥伴，不承認其民族利益，不承認其完全獨立地解決內部問題的權利。當這種嘗試遭到俄羅斯反擊時，西方就重新開始把俄羅斯塑造成敵人。
1999年12月29日，普京還在俄羅斯政治網上發表了《千年之交的俄羅斯》一文，全面闡述了他的治國思想。12月30日，俄羅斯《獨立報》全文轉載該文。這是普京一篇極其重要的政治文獻，它在一定程度上標誌著普京至少在政治理念層面作為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政治人物出現了。在該文中，普京認識到俄羅斯不屬於代表著當代世界最高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的國家，面臨著十分複雜的經濟和社會問題。普京指出：「俄羅斯已不屬於代表著當代世界最高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的國家；俄羅斯正處於數百年來最困難的一個歷史時期，大概這是俄羅斯近200年～300年來首次真正面臨淪為世界第二流國家、抑或三流國家的危險。」俄羅斯長期發展戰略的核心是應當能夠在相當短的時間內消除持續已久的危機，為經濟和社會的快速和穩定發展創造條件。普京強調，俄羅斯要樹立起強國意識，加強國家的作用。普京知道葉利欽有辭職意向是在葉利欽正式宣布辭職前十天，因此，《千年之交的俄羅斯》應該是在普京知道了自己將就任代總統後發表的，它事實上是普京的總統競選綱領的雛形。
2000年2月25日，普京在致俄羅斯選民的公開信中進一步闡釋了自己在對外政策領域的基本理念。普京明確提出：俄羅斯的優先方面是為了國家崇高的民族尊嚴恢復公民的個人尊嚴。俄羅斯早已不是蘇聯殘缺不全的地圖中的一塊，而是一個充滿自信、有著遠大的未來和偉大的人民的大國。俄羅斯已不再是帝國，但它並沒有喪失自己作為一個偉大的大國的潛力。害怕一個強大的俄羅斯是沒有道理的，應該尊重它。「想欺負我們，那你可就要自己小心了。」俄羅斯的優先方向就是從本國的國家利益出發制定對外政策。
世紀之交剛剛執政的普京面臨國家治理的重重困難：就國家結構形式而言，聯邦制度反而造成俄羅斯面臨國家分裂的危險，地方權力自行其是；就國家權力結構而言，立法機構與執行機構之間矛盾重重，互相爭鬥，嚴重影響了政權的執政能力與效率；就政權的基礎而言，葉利欽依靠「家族」和寡頭的政治力量造成民怨極深，腐敗問題也難以解決；就政治價值觀而言，社會思潮千姿百態，難以達成凝聚俄羅斯全民族的思想。
國家治理面臨必須求變的嚴峻局面。政治發展的無序與不穩定，直接造成俄羅斯經濟多年徘徊不前。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出現「非工業化」和「原材料化」現象。物價飛漲，貨幣貶值，人民貧困，社會兩極分化嚴重。人口逐年減少，而且下降幅度呈增大趨勢。更令俄羅斯形勢雪上加霜的是事關國家安全與統一問題的車臣局勢的變化。「俄羅斯在政治和社會經濟動蕩、劇變和激進改革中已經精疲力竭。民族的忍耐力、生存能力和建設能力都已處於枯竭的邊緣。社會簡直要崩潰，從經濟上、政治上、心理上和精神上崩潰。」
在此背景下，普京強調內部的目標高於外部目標。「如果某些國際方案對我們的公民沒有好處，那麼無論聽起來多麼響亮，多麼動聽，我們都不應該參與。如果俄羅斯被一再邀請處理需要花很多錢的全球事務，而我們卻在舉債度日，不能為國人發工資，那就先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可能的話，就等等再說。」「讓我們在不只是需要大聲宣布希么的時候仍能記著自己的國家利益吧！讓我們把國家利益準確、明確地表述出來，然後堅定地貫徹執行吧！切實的國家利益，其中包括經濟利益，理應成為俄羅斯外交家的法則。」
即便如此，普京還強調：「我們今天這樣節約精力根本不是意味著我們認為『外部擴張』這一片語是貶義詞。我們同樣認為，那些被其他國家稱為至關重要的利益範圍的地區對我們有同樣的意義。我們把這些地區看作是可以進一步促進俄羅斯政治、經濟與國際關係和平發展的源泉。」
雖然普京當時還沒有作為總統正式開始執政，但是他對蘇聯解體後的國際局勢以及俄羅斯的對外政策已經有了上述基本判斷和看法。概括起來一是俄羅斯要成為強國，二是要著眼周邊，三是要警惕外部威脅。這些觀點實際上一直伴隨他的執政生涯，儘管不同時期俄羅斯面臨的對外形勢不盡相同。
烏克蘭危機後對外交理念的堅持
烏克蘭危機以來，上述觀點被更加明確地表述出來。2014年3月18日，普京在克里米亞和塞瓦斯托波爾以「聯邦主體」身份「加入」俄羅斯的演講中，認為西方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了俄羅斯，背著俄羅斯作出了對俄羅斯不利的決定。7月22日，普京在俄聯邦安全會議召開的關於捍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會議上發言時指出：「如今不存在對我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直接軍事威脅……但動搖社會政治局勢，以各種方法削弱俄羅斯和打擊我們弱點的企圖一直存在。」12月4日，普京在總統國情咨文中抨擊美國一直以來都直接或在幕後影響著俄羅斯與周邊國家的關係。2016年普京也表示西方錯失了在冷戰後與俄羅斯合作構建一套更加公正穩定的世界秩序的黃金機會。
這幾次講話的共同特點是以克里米亞問題和烏克蘭危機為引子，簡明扼要地表達了俄羅斯精英的國際政治觀。第一，從歷史看，俄羅斯是冷戰結束以後地緣政治博弈的受害者。第二，從現實看，俄羅斯一直以來面臨由美國主導的直接或者間接的外部威脅。這種威脅的表現：對內是武力違憲奪權，對外是單極霸權擠壓戰略空間。第三，從未來一個時期看，俄羅斯的戰略重點在後蘇聯空間及周邊國家。這幾點也是普京從執政之初就擔心的問題。總起來看，普京治下的俄羅斯一直為爭取獲得尊重的強國地位而經營大國戰略，同時又一直有一種「受害者」的心態。
普京在2017年5月訪問法國參加彼得一世專項畫展時，面對西方媒體坦承：彼得大帝始終都在為俄國在國際事務中獲得高貴的地位而鬥爭。當代俄羅斯依然如此。蘇聯解體後，西方違背原有政治承諾，擠壓俄羅斯地緣空間，此舉必然對俄羅斯構成威脅，而且打破了戰略平衡，這對於國際安全來說極度危險。
外交文獻凝結外交理念共識
上述基本理念以基本原則的方式寫入了《俄羅斯對外政策構想》。蘇聯解體後俄羅斯一共出台了五份對外政策構想。除了葉利欽時代1993年的《俄羅斯聯邦外交政策構想總則》，其他四份都在普京時代產生。仔細研讀和對比2000年、2008年、2013年和2016年四版對外政策構想，可以看到，儘管文字表述略有差異，但每份構想第一部分的對外原則都圍繞上述理念進行了闡述。
2000年6月的對外政策構想明確指出：第一，確保國家的可靠安全，維護和加強其主權、領土完整以及在國際社會中的牢固和權威地位，這種地位應在最大程度上符合俄羅斯聯邦作為一個大國、當今世界的一個勢力中心的利益，這也是增強俄羅斯政治、經濟、人才及精神潛力所不可或缺的；第二，在俄羅斯周邊建立一個睦鄰關係地帶，促進鄰接俄羅斯聯邦地區現有的緊張和衝突策源地的消除並防止出現新的緊張和衝突。俄羅斯外交政策的特點在於其平衡性，這是由俄羅斯作為一個歐亞大國的地緣政治地位所決定的，這種地位要求最合理地分配各個方面的努力。這種地位決定了俄羅斯對維護世界安全——無論全球性質的還是地區性質的安全，所應負的責任，要求俄羅斯發展和加強雙邊和多邊基礎上的外交活動。
2008年7月和2013年2月的對外政策構想在俄羅斯要成為一個強國和注意周邊安全方面的表述幾乎一樣：第一，保障國家安全，維護並加強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以及國家在國際社會中有威望的牢固地位。這種地位在最大程度上符合作為當代世界影響力中心之一的俄聯邦的利益，對於提高俄聯邦的政治、經濟、智力和精神潛力是必不可少的。第二，與鄰國建立睦鄰關係，在靠近俄聯邦的地區和世界其他地區協助消除現有的和防止出現新的緊張局勢和衝突的策源地。
2016年11月最新版的《俄羅斯聯邦外交構想》言簡意賅：第一，確保國家安全、主權和領土完整，進一步鞏固法制及民主制度。第二，進一步夯實俄聯邦作為當今世界重要的影響力中心之一的地位；俄羅斯奉行自主、獨立的外交路線，這是由其自身的國家利益所決定的。俄羅斯完全意識到自身在全球以及地區層面所肩負的維護國際安全的特殊責任。第三，與鄰國構築睦鄰關係，協助後者解決其境內的緊張局勢策源地問題及衝突，杜絕此類策源地的出現及衝突的爆發。第四，俄外交政策是公開的、可預見的。它一貫以延續性、傳承性著稱，體現了數世紀以來逐步形成的獨特的國家定位，即在國際事務和全球文明發展過程當中充當平衡因素。
即使在金融危機爆發極大打擊了俄羅斯國力的時期，俄依然關注的是自身的強國前景以及在全球格局中的國際地位。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2009年俄羅斯GDP負增長7.9%。2010年2月，俄外長拉夫羅夫就《有效利用外交因素推動俄聯邦長期發展的計劃》致總統梅德韋傑夫的一封信，詳細闡明了當時俄羅斯對於國際形勢的認識，明確指出：危機表明，國家仍是維護及協調個人和社會利益的最重要工具，依舊是國際合作進程的主要參與者。在這種背景下，俄羅斯依然必須提高國家經濟、科技和智能實力，確保國家安全利益，維護俄主權和領土完整，及其在國際社會牢固而權威的地位。
俄羅斯對外政策構想列出的基本原則集中體現了普京外交的基本理念。可以看到，強國、周邊和外部威脅這三個方面每次都在構想中得到強調，而且隨著形勢發展，個別措辭也有變化。對於周邊的地區和國家，從「促進」周邊安全到「協助」解決問題，這種變化顯然與2008年俄格戰爭和2013底以來的烏克蘭危機緊密相關。
總起來看，俄羅斯外交在新的政治周期內很大程度上會管控與西方矛盾，將俄美關係穩定在可控的對立狀態。這主要是因為，對於任何國家而言，為國內發展創造良好的外部條件，都是重要的外交原則。從根本上說，曠日持久的經濟落後將對國家主權形成日益嚴峻的威脅，壓縮俄羅斯在外交領域合縱連橫的空間。
如何處理好認識、定位與原則三者之間的動態平衡，對俄羅斯國家治理的有效性至關重要，內政外交也因此而緊密聯繫在一起。因此，從戰略層面聯結內政外交成為俄羅斯國家治理的常態化特點。
作者：龐大鵬（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研究員）
載於2018年5月24日第一智庫，來源於《世界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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