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花事已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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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 |遠 影
最早開的是迎春，在薄薄的夜色里，滿懷欣喜地舒展，一叢一叢，厚厚的花枝交纏，蓬鬆得像一個個被遺棄的舊草帽。你若輕鬆地走進這夜色，燈光月光也都在花上變得迷濛而親近。
然後就是玉蘭，先是一朵，開在一棵極纖瘦的小樹枝頭。隨後花園裡的玉蘭也都前赴後繼地綻開。最先開的那一朵，如墨入水，暈染出整個春天。一排一排開在樓邊的玉蘭最是盛大，它不會讓你從從容地當一個看花人，你首先不會驚嘆它的美。它用一種潔白壯大的陣勢震懾看客的心神，你知道，只有千萬朵玉蘭同時盛開，才會散發出這樣強烈沁骨的香味。你必然先領略到它們的不可褻玩，然後才是它們的顏色，厚度和觸感。玉蘭開的時節，我時時和藍人去看，看它們夭矯的身姿，風中微微搖曳的悠遊，和自枝頭落下的從容。玉蘭的掉落，也是很震撼的場面。我再想起去探望時，地上已經落滿厚厚一層花瓣，有些已開始發黃。片片仙雲帶著濕潤的重量墜落，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面對這樣的消逝，心中自然生出憂傷，那憂傷也像每一瓣玉蘭的香味一樣，幽微而明澈。在憂傷的同時，我又深感崇敬。明明是那麼美麗的東西，跌落到人間，卻沒有一絲顧惜和悲情，一切如此自然，除了妄做有情的看花人。玉蘭花開之前，花苞筆直伸向天空，遠遠看去，如萬盞佛燈璀璨，又如佛家諸般手印，彷彿是對脆弱世人的勸慰，是時光輪迴中的以身說法。
玉蘭花經歷開落，園中的紅葉李和紫荊、連翹也都逐漸經歷著花開花落和新葉抽芽的過程。紅葉李是輕盈的，單純而不問前程地開，開過就飄落。紫荊從裸裎的枝丫鑽出來，枝幹的顏色有些貧瘠，一簇簇鮮艷的花粒子綻開，像開在荒蕪的沙漠。沙漠里的花棒和戈壁上的狼毒花也都這般艷麗。
去成都的車上看了一路的油菜花，傻黃傻黃的。幾天前拍的照片還在，回來時便謝了。當時還因為「文人的矯情」在群里吵了一陣。想起小時的自己，每每被母親罵了，就跑到她的油菜地里發獃——想把那些惱人的花統統踩了，讓她收不到菜籽。終究害怕挨打，不過是默默憤怒一回罷了。鄉人以為彼此間的私憤可以打架鬥毆解決，糟蹋對方莊稼是缺德，缺德卻要不得。如此看來我實在很沒有德行的，至今似乎也分不清什麼是非。哎
四月初是西安的櫻花季。校園裡的櫻花開得富貴嬌艷，重瓣的花朵簇擁在枝頭，花枝彷彿不堪重負，微微低下枝頭，凌空劃個弧線，如林中啄水的鹿，對踏步而來的春色頷首示意。青龍寺的櫻花是第二年看了，櫻花將要開盡，寺門口比去年多了幾盆蓮花。園中牡丹盛開，大片的潔白，像跌落凡塵的雲。樹上依舊掛滿紅飄帶，有些帶子墜著石頭，累累的紅壓彎樹枝，夕光下顯得明媚而沉重。拍照的時候我和他說，你看櫻花每年都在開落，許願的人還是這麼多。爐中焚香的白煙依舊裊裊。人們從裊裊的煙中走過，經過了咧開嘴笑的佛像。櫻花不時因風而落。只因開在寺中，彷彿又多了幾分證道的意思。身著漢服的女子把團扇斜斜舉起，輕輕遮著太陽。
而校園裡，春風吹散片片櫻花，落到才開了不多幾朵的牡丹花田裡。此時紫荊已經長葉，高大的楊樹也結出了新的葉子，整個校園一時有了山林之氣。
桐葉新抽，柳絮初飛。天氣晴朗明晃晃的時候，拍照就不調光線。雲是天的眉眼，萬里無雲的天空再藍也沒什麼可看，染一絲雲立刻就生動啦。
芍藥在牡丹謝盡之後開了，一場雨後，園中萬紫千紅。紅色最像美人，在雨中款款低頭，擁抱自己灼灼的心事。淡紫色的花卻閃著光，像飄逸的道人拈著拂塵，站在花叢中熠熠生輝。她們這麼美，白色的芍藥卻一點也不知道，雨水洗凈塵土，她和身上正在滴落的水珠一樣，晶瑩不知世事。此時玉蘭的葉子也已經很可觀，肥美圓潤，在陽光下通透微明，是敦厚君子。
那天晚上和禽獸哥哥坐在芍藥田邊，天光暗淡，看不清彼此的臉，身後是廣闊茂盛的紫荊，葉片清圓。身前是一枝玫瑰和整個蔥蘢的花園。我們坐在行李箱上吃芒果，簡單地說笑，不時有細細的雨絲飄落，落在紫荊和芍藥的花葉上，也落在我們身上。世界安靜而清涼，情思也輕盈蕩漾，暗夜生長，渾不管明日的遠行和別離。
薔薇和鳶尾開時，春天就快結束了。薔薇總是一大叢撲啦啦地開過去，綿延丈余，香味旖旎誘人，最能讓人感受春風如何駘蕩，潤乎千里。鳶尾是雨中最好看。晴天的鳶尾夢幻如童話的顏色，就是單純又執著地紫給你看。雨水打濕了明艷的紫色，花身似乎變得透明，晴空下那一片深邃又浮淺的紫，遂現清麗脫俗之姿。彷彿嫵媚的風塵女子洗凈鉛華——哦，她原來是天仙！
天氣漸漸炎熱，楝花和槐花也終於開了。楝樹和槐樹都很高大，看不清花的樣子，只能看到楝樹上隱約的淡紫，和槐樹上確然的白。
錦帶花最有人間煙火的氣息。以前的學校里也有，一簇一簇的，開在充滿別離的六月。我曾想著畢業時一定要在紅紅的花枝旁留影，終究還是忘了。這花所以同時讓人感到美麗與哀愁。霞光中的匆匆一瞥，那一抹紅色便有了心跳，回到我生命中來。月季開在傍晚的光暈之中，以玫瑰之名，偷走了多少有情人的目光。
在考試和複習的間隙看完了《天龍八部》和《上品寒士》。前者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喬峰的英雄氣概，對手越強，困境越艱難，越能夠激發他的戰力。我以為我很需要這樣的氣魄，不知道氣魄可不可以買，要買我也沒有錢......除此就是童姥和李秋水的死，孤執地愛了一生，以至於恨愛糾纏，心力交瘁。
《上品寒士》最讓人心動的是謝道韞，最出彩的也是她，如果不讓她嫁給陳操之，直接病死會更好吧。「孤傲如梅」，這是作者形容謝道韞的話，看得我一個激靈。古人慣愛詠梅，托物言志，卻不如這一句來得直指人心。寫小說是個天賦，我也沒有，哼哼，不過......
大約去年或者前年寒假在kindle上看《從文自傳》未竟，在奔波找工作的途中斷續看完，恰逢沈先生誕辰。他的書，以前以為《邊城》憂傷而美好，《從文家書》看得早了，只記得是不錯的，究竟哪裡好，卻忘了個乾淨。這一次翻自傳，僅從後半本來看，已經足夠好。敏銳的感知和表達能力（「永遠使人同時得到快樂和憂愁」）；坦誠而用心的說話。他在後記中說自己「手中一支筆，也只能說正逐漸在成熟中，慢慢脫去矜持、浮誇、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這句話讓人十分動容，他交待一個寫作者要長久重複的過程，把陳舊固有的自己層層蛻去，探索更新也更敏感的靈魂，這實在不是個輕巧的過程。還有一些十分相近的情感體驗。「我就在這樣情形中，以為人家全部知道我身份，感到一點秘密的快樂。且在這種情形中，彷彿同別一世界裡的人也接近了一點。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接近。事實上卻是十分孤獨的。」我之反感人群又極度依賴人群，大略就是這樣的心態，他們讓我確認自己還存在於世界。又如「可是不到一會兒，那學校響了上堂鈴，大家一窩蜂散了，只剩下一個圓圓的皮球在草坪角隅。牆邊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謝落，天空靜靜的。我望到日頭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說不出的無聊。」此情此景，儼然就是漫漫人生中無數次感受到的令人恐慌的空虛和無聊。
在寶兒房間的時候，隨手撿起《鄉關何處》，翻到的還是我最愛看的《別夢依稀咒逝川》，李如波這個海洋，最後卻被漲水的小河吞沒了。後記里看到一處淚點，「一個朋友後來來信說，我失蹤之後，他曾路過我的門前，他說』看見你的母親在斜陽下磨刀，白髮枯槁，似乎有淚水滴到磨刀石上。我不忍去打擾她，便默默走了』」。平常到刻骨的場景，蒼老的白髮刺痛人心，不懂人間為何有這麼多痛。記得柴靜給他的序中寫到野夫在獄中重複做的一個夢，夢中的他赤身裸體，站在高牆電網前奮力收集過冬的太陽。
書要重讀，否則很難知道稚嫩年輕的自己曾經錯過什麼。花當然也要多看，否則不知大千世界造物神奇。比如山姜花和鳳凰木，還有掛在樹上的芒果，都是羊城路邊常見的草木，我卻是初見，不過這些都是入夏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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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遠影，喜歡動蕩有趣的靈魂，熱愛淵深簡凈的文字。
但我們仍希望，得在此世與你傾蓋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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