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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洪果:庸常生活乍現非凡時刻——張愛玲《封鎖》解讀

人對安全、穩定、秩序,有著本能需要,因為人渴望生存,延續,害怕毀滅;但人同時也有擺脫常規、打破規矩的內在衝動,因為人想要創造自我、實現意義,體現存在感。

《封鎖》中有一段描繪,夫人要呂宗楨下班時,在銀行附近一家麵食攤子買些菠菜包子回來。電車上的呂宗楨心裡抱怨:「女人就是這樣!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衚衕里買來的包子必定是價廉物美的!她一點也不為他著想——一個齊齊整整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人,抱著報紙里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抱怨歸抱怨,可他還是屁顛屁顛把包子買了。同時在電車上,也有一對中年夫婦站在一起,丈夫手裡拈著一包熏魚(我猜測這熏魚多半也是妻子讓買的吧),油汪汪的紙口袋,妻子絮叨說,當心別把褲子弄髒了,「現在乾洗是什麼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麼價錢?」兩幕場景,有著內在的一致性,都是司空見慣的夫妻相處的方式,裡面卻包含著日常生活的某種真諦。妻子的精打細算、對老公的指點埋怨,其中不乏體貼、親近與溫情。而被妻子整天絮絮叨叨的男人,終究是幸福的。

可是,身處其中的丈夫不一定這樣認為。或者說,即便他有幸福感,他也不會太重視,甚至覺得沒啥意思——過日子而已。反過來,要說這種生活多麼糟糕,他也不會這麼想。畢竟他是銀行的會計師,是高級白領階層,他的生活足以讓太多人羨慕了。他具有經濟人的理性,不可能為了所謂的浪漫或新奇,而捨棄如今擁有的事業和家庭。總之,他就這樣日復一日按部就班地生活,也許每天都有一些不同的煩惱,需要操心的事,但整體的人生基調是充實忙碌的,一天奔波下來,回到家中,是他最大的放鬆和安慰。小說初版的最後兩段中,寫到他在家中一面吃晚飯一面閱讀女兒的成績報告單;「飯後,他接過熱毛巾,擦著臉,踱到卧室里來,扭開了電燈。」

所以,千萬不要被他對翠遠傾訴的那些話所迷惑。這些話聽起來,好像他事業家庭,都是多麼的不幸:

「忙得沒頭沒腦。早上乘車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車回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去,為什麼來!我對於我的工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我太太——一點都不同情我。」;「我簡直不懂我為什麼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回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哎,混著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當初我也反對來著。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我自然是願意讓自己揀,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輕……」;「她後來變成了這麼樣的一個人——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倒過來怪我不該娶了她!她——她那脾氣——她連小學都沒畢業。」

男人追女人的手段之一,是把自己說得多可憐,以喚起對方的憐憫,不知不覺間兩人心理也就親切了許多。這些水深火熱的話,連翠遠也不相信。翠遠知道,「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可是人的心思就是那麼微妙,明知對方是撒謊,可仍然獲得了某種信任、被看重、被愛的感覺。

甚至要注意,呂宗楨勾搭吳翠遠,也是出於偶然、無聊和被迫。偶然因素:電車封鎖了;無聊因素:包包子的報紙也看了,百無聊賴;被迫因素:他看到了令人討厭的表侄,為了躲避對方,趕緊換座位到翠遠旁邊;沒想到表侄看見了他,只好假意忙著跟翠遠調情。而在表侄面前,如果把戲搞砸了,豈不很丟人?於是拿出中年油膩男撩妹的所有解數。

還要留意,呂宗楨對翠遠的印象經歷了幾次大的變化,一開始,「他不怎麼喜歡身邊這個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隨著入戲漸深,「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髮便是風中的花蕊。」到後來假戲真做,「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竟向對方求婚;而在遊戲結束,回到家後,「翠遠的臉已經有點模糊——那是天生的使人忘記的臉。」與這種印象相對應,宗楨對翠遠,也似乎動了真情。先是「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紅了。」畢竟是新鮮感,看別的女人總比看妻子來的有趣。然後,他從這個女人身上找到了存在的價值,「在這裡,他是一個男子。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裡的主顧,他是市民。可是對於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這種愜意,源自某種不需要負擔的情感。因為是偶然的相逢,反而可以道出許多真心話,在那一刻,「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麼都懂,什麼都寬宥你。你說真話,她為你心酸,你說假話,她微笑著,彷彿說,瞧你這張嘴!」這裡有心理的寄託、心潮的蕩漾,還有心情的戲謔,它們共同構築成一個蒼白的人的美好瞬間。然而,呂宗楨對於這個萍水相逢的女人的真實感受,卻是「白,稀薄,溫熱,像冬天裡你自己嘴裡呵出來的一口氣。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飄散了」。換句話說,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男人需要這樣的工具化的女人。

在這種場合,吳翠遠表現出女人式的「情感幼稚」,情感幼稚的原因,是她的情感缺失。而且情感缺失的根源,又在於她作為髙知女性,在男權環境下選擇機會的匱乏。翠遠出身於帶有基督教背景的新式家庭,家裡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大學畢業後留校擔任英文助教。按理說這種現代精英獨立女性,應該前景光明,愛情事業雙豐收才是。可是她遭遇三重局限:

第一,家長漸漸對她失掉興趣,寧願她當初勻出點時間找一個有錢的女婿。家庭會承載更多的名望要求,相比個人,更難以免俗。看來當他們發現女兒十年寒窗,不過混在大學底層,終於意識到投資失敗。翠遠在家庭氛圍中遭遇冷遇,內心落寞可想而知。

第二,在學校里,翠遠老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她的這種感受是切實的。一則她作為教英文的老師,卻沒有出過洋;二則她是女人,再怎麼著也不可能謀到多高的工作崗位。總而言之,像大學這樣的高等知識精英圈子,其實是最具男權色彩、等級森嚴的地方。

第三,她自己已經被規訓成毫無個性的好人。「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裡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麼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這些所謂高雅的教養,不過是外在的附麗,它們不是翠遠真正想要的。另一方面,雖然她內心並不快樂,但她已經喪失了反叛的能力。她的「頭髮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稜兩可的,彷彿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鬆弛的,沒有輪廓。」

也許很多人很難相信,這樣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新式女性,居然做不到特立獨行、個性十足,反而顧忌更多,越加受世俗標準的影響。但我要告訴大家一個真相,事實往往如此。受教育越多,越容易瞻前顧後,越捨不得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微不足道的東西;而那些表面越有個性的人,所受世俗壓力越大,越感覺不被人理解,故而也就越加在意別人對她的評價,進而不自覺地按照別人的標準而活。久而久之,反倒比一個普通的人更平庸、更無趣了。

翠遠畢竟現在只有二十五歲,剛開始工作,還沒到萬念俱灰的年齡。在每天格式化的日子,她不敢付之於外在的行動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過,只要有一絲縫隙,一點機會,不會對自己的名聲造成太大傷害,她還是遏制不住去體驗一下越界的滿足感。而電車的封鎖,為她提供了一個異質空間,使被壓抑的情愫有了釋放的可能。她先是拿出卷子批改,看到一個男生的作文寫著「紅嘴唇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她居然給了一個A,她不由質問自己,為什麼給這麼好的分數?一問自己紅了臉。「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麼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平日因為自己的循規蹈矩,她的這種真切渴望被遮蔽了,別人要麼對她敬而遠之,要麼視若無睹。翠遠因為本人就是好人,所以對好而偽的人一向是厭倦的,而在這個封鎖時刻,一個壞而真的男子恰到好處地出現了。呂宗楨一開始搭訕,便說從撕破的廣告依次看到了她的下巴、眼睛、眉毛、頭髮。可從來沒有人如此留意她的具體身體部位啊,「翠遠笑了,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陽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上的那隻手,從袖口裡伸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

如果呂宗楨僅僅是一個「靠得住的生意人」,一個好人,翠遠根本不會感興趣;但他「倒也會花言巧語」,這種真人,一下激活了翠遠的生命力。翠遠心中的真,並非真誠,事實上花言巧語的意思就是滿口假話。她所謂的真,乃是展露情慾的本能,追尋內心的快樂。這個願望說起來簡單,但在社會條條框框壓制下,實現起來何其之難。每個人都道貌岸然,帶著面具生存,太累,而人,總是有壞一下的衝動的。

「他們戀愛著了」,好快,就如某句詩所言:沒有猶豫是因為有一種默契,希望便成了美麗的信念不朽的雪崩。翠遠甚至已經打算要做呂宗楨的妾。「她家裡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他們哄夠了她。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

然而,男人是靠不住的,對於逢場作戲的宗楨而言,從一開始就並非那麼決然,他僅僅是說說而已。一邊把清純女子撩起來,一邊又在猶豫不決尋找退路。他對翠遠說,「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應了,你家裡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是不是?」又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既然知道對方如此為難,你自己又沒多少錢,那你還說娶人家幹嘛,這不明擺著耍人嗎?

而翠遠這邊,一個覺得自己「可愛的」、有「端凝的人格的人」,一個時時刻刻期待真愛降臨的人,卻已經完全把這事當真了。感情,對男人而言,常常是遊戲;對女人而言,常常是託付,一生的託付。看到對方左右搖擺,翠遠心裡想著:「以後她多半會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她仍然把對方想得太好,儘管她殘存的理性清楚對方終究「是個好人」,和無數男人一樣的好人。於是「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可惜她的心思,呂宗楨不可能讀懂。

宗楨急切要她的電話號碼。這一舉動,足以讓一個女人更加意亂情迷,這是以後可以保持聯絡的信號,說明情緣可以再續。翠遠飛快說了一遍號碼,便不做聲了,她有矛盾的小心思,覺得如果他有心,電話號碼不用筆記,也理該記得。記不得,他是不愛她,就用不著往下談了……

翠遠沉迷在這份僥倖里。這時,封鎖開放了,伴隨叮鈴鈴的鈴聲,宗楨突然起身,擠到人叢中,不見了。翠遠以為他走了。儘管她理智地告訴自己,就當他死了,一切結束了,但她還是盼望他打電話過來,那時「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翠遠盼望自己平淡無奇的生命,能發生這樣的戲劇性。是的,太戲劇性了,只不過完全不是她預想的那種。翠遠一睜眼,望見呂宗楨遙遙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並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這是呂宗楨的切斷方式:殘忍、冷酷、粗暴、乾淨利落,他毫不留情地把翠遠打回現實的世界,讓翠遠今後對美好生活再不存絲毫念想。他扼殺了一個人的情感世界,我們卻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畢竟,想法越多,生存越艱。到頭來,連這樣的非凡時刻,也都不過是不願承諾擔責的男人遊戲呼吸的一個常態而已,了無新意,屬於這庸常世界的一個部分。無所謂封鎖,無所謂突破,也無所謂退縮。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地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裡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麼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命運如轆轤,生活如車軌,而人生,猶如呂宗楨在家中看到的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整天爬來爬去,沒有思想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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