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者：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我是一個預感很強很準的人。在跑圈了待了幾年，越來越覺得沒有意思，跑步本來就是個孤獨的運動，所以陸續退出了幾乎所有跑群。唯一留下來的就是金融街馬幫，但這段時間來，總覺得隱隱不對，哪裡有什麼問題，要出事。果然，北馬之後，馬幫兄弟Dr.周就躺在了安貞急診。萬幸的是，Dr.周平安了，於是大家在虛驚一場中很快恢復了過往的樣子。其實，只有我內心清楚，Dr.周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包括他本人，也經歷了一個思想的轉變。北馬過後的第一天，他來找我複查血液指標，還在說周四五要出差。結果出來後，周二，他給我打電話，說他把出差取消了，問我需不需要住院。由此，我知道，Dr.周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出於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在群里並沒有描述Dr.周當天發病的真實情況，意識喪失、大小便失禁，我基本沒有提及。於是，大家很快恢復正常的群內氛圍。開始討論金融界馬幫－北馬專輯了。又開始討論你PB了嗎？今天訓練多少啊。一派歡樂祥和欣欣向榮。

我呢，依舊在群裡邊說些大家不愛聽的話。忠言逆耳嘛！但老周總算是沒事了。我的心也逐漸踏實了些。

周日中午11點，我在外地出差，突然得到消息，說馬幫一位兄弟暈倒了，沒有意識。我心裡咯噔一下，急救車送去了安貞醫院。1點半，我落地北京，2點半，我到安貞急診急救中心。見到了馬幫兄弟，生命體征已然不穩定，心率160-170，血壓收縮壓只有20-30。休克狀態，昏迷，無意識。初步的檢驗結果提示肌紅蛋白2000多ng/ml，肌酐140多，血鉀6點多（沒有親見化驗結果，所有結果來自與安貞醫生的交流，憑記憶寫的，如與實際有所差別，請理解）。我心中基本有數了，與安貞急診大夫，腎內科大夫簡單交流，並拜託他們全力救治後。我與海霞說了實話，簡言之，就是奇蹟發生的希望渺茫。但在與馬幫兄弟的岳父母以及親戚的聊天中，我還是有所保留，可能在我內心，也期待著能有奇蹟發生吧。3點半，我離開安貞，返回醫院工作，有脾破裂的病人需要搶救。大概5點半，我接到海霞的電話，說那邊準備上ECMO了。我知道不會再有什麼奇蹟了。於是用20分鐘時間，草草寫就了一篇小文，題目叫做《跑步，僅僅是跑步而已》。原文附錄於下方：

跑步，僅僅是跑步而已

上周，轟轟烈烈的國馬北馬剛剛落幕，這周，每一個跑步愛好者的視線又聚焦在柏林。這是跑步最好的年代，經濟發展上升，人民收入增加，人們開始關注自己的健康，而跑步業已成為最為大家喜歡的大眾運動。隨著跑步產業的發展，我們都賦予了跑步很多的意義。諸如信念，堅持，拼搏，自我挑戰，自我實現，諸多美好的辭彙給跑步這項運動帶上了美麗的花環。而這些，逐漸讓我們忘了我們，最初為什麼要穿上跑鞋。是為了挑戰，是為了證明，還是為了獎金？

不忘初心，那麼，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去跑步。

曾幾何時，我也是個跑步的狂熱愛好者以及傳教士，或者可以稱為佈道者。鼓動身邊的人跑步，把他們拉下水，包括自己的父親。幾年前，如果有人問我，跑步是什麼。我會回答：跑步是繁忙工作的減壓，跑步是聽著風聲與自己對話，跑步是為了發現明天更好的自己。是不是很美？連我自己在這裡敲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也覺得很美。但是，我們仔細想想，我們喜歡跑步，跟大媽們喜歡廣場舞，跟垂釣者喜歡釣魚，跟酒鬼喜歡暢飲，有什麼不同？

跑步，當然是個健康向上的運動。親近自然，鍛煉身體，好處多多。但凌晨4點爬起來去跑步，好處真的多多嗎？去戈壁忍著劇痛完成百公里以上的拉練，真的好處多多嗎？背靠背的馬拉松，甚至一天兩個馬拉松，真的好處多多嗎？

有個跑團，叫做金融街馬幫，口號很響亮「金街馬幫，快樂健康」。但他們中很多人，卻在跑步的自我實現感中，迷失了自己，追求跑的更遠，跑的更快。追求超長距離的完賽，也追求一個又一個PB。我們每個人都適合跑的遠跑的快嗎？我們不是運動員，也沒有稱為運動員的素質。跑的快幾分鐘，一小時，又能比跑的慢幾分鐘，一小時，高出多少？

時下有種潮流，上過戈壁的人，會覺得自己完成了重生。完成全馬的人，會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但上不上戈壁，跑不跑全馬，真的有大不同嗎？

幾年前，我追求PB，為此要黑練，起早貪黑，見縫插針的跑。我跑百公里，追求百英里，甚至想過跑八百流沙。但是，當我意識到，這樣下去，將和我初心相背的時候，我開始自我反思。因為職業的原因，我見過太多的運動損傷，以及甚至更可怕的過量運動導致的生離死別。

我們都是普通人，不靠跑步謀生賺獎金。對於我們而言，跑步僅僅是跑步而已。跑步是為了健康，這是初心。

有一天，我不跑步了，不奇怪，很可能是我喜歡上了別的健康的運動。有一天，我又重拾跑鞋，也不奇怪，很可能是我不忘初心，選擇了跑步來讓自己健康。僅此而已。

胡言亂語，寫於9月24日晚5點。

7點到9點半我在做手術，手術結束後，我已經看到了群裡邊傳來不幸的消息。我從醫多年，也算見慣了生死。但那麼一瞬間，還是有些無法接受。想起自己一月來在群里真的是說的自己都煩了。還是發生了如此讓人痛心的事情，實在是無法自已。工作還得繼續，做完最後一台手術，已是凌晨時分。一覺醒來，發現各大跑步相關公眾號開始蹭熱點，將馬幫兄弟的歸去歸結為心臟猝死等等，於是，為以正視聽，以啟後來人，我覺得自己需要寫一篇小文，寫一點感想，與諸君共勉之。

一、馬幫兄弟其人

很遺憾，我除了在集體場合，並沒有與馬幫這位兄弟有私下的交流。翻看微信聊天記錄，他是在去年9月19日添加我為好友，但此後並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印象中有這個人，長得人高馬大，敦敦實實，好像體重也有些大，至於跑的快慢，我是不會特別注意的。今年9月5日，由於之前答應我的一個北馬名額最後時刻黃了，我開始廣撒網的求助，想到了馬幫這位兄弟。我發了一條微信，內容如下：「書記好，我是小謝，有事求助」，很快得到回復（幾乎是秒回），內容如下：「您客氣，打我電話？139xxxxxxxx」。一般而言，當你求助別人的時候，一般會得到對方的回復，「什麼事兒？」，「別客氣，你說？」之類的。但這位兄弟直接電話，讓我頗為親切。打通電話，電話那邊聲若洪鐘，底氣醇厚，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我們也在電話中約好，一定要好好喝一杯。不想，此番電話竟已成為最後的聲音記憶。

昨日，我在安貞醫院急診中心復甦室見到了馬幫兄弟本人，這時距離他倒下已經接近3個半小時了。我看到了他求生的本能和頑強跳動的心臟，也依稀中看到了他的淚水……見到了他的愛人，見到了他的岳父母。他的家人無助的身影，顫巍巍的起坐，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

二、馬幫兄弟死亡原因

因為未經屍檢確診，從醫學上講，死亡原因並不能明確。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馬幫這位兄弟不是心源性猝死。從他事件的前因後果以及發作時的表現還有一些實驗室檢查結果可以有一個簡單的推論。馬幫這位兄弟參加的是5km跑，沖的速度快了點。衝刺的時候近乎於一個無氧狀態，肌肉大量代謝，他發病時肌紅蛋白高達2000多，是一個佐證。那麼血液里的紅細胞所含的氧氣要供給肌肉，必然造成重要臟器比如大腦、心臟的缺血缺氧低灌注狀態，醫學上稱之為休克。開始急救後，面臨幾個頗為棘手的問題，肌紅蛋白增加，類似於橫紋肌溶解，造成腎臟功能的異常。高乳酸狀態，代謝性酸中毒，又伴隨著電解質的進一步紊亂。休克的持續存在，心臟以160-170的心率持續工作，長達6-7個小時。可以說，這位兄弟的心臟功能著實是強悍的可以。用大夫們的話說，就是底子好。但再好的底子，最終也沒有能換來奇蹟的發生。所以簡單說，這位兄弟，就是跑死的。今天看到一些評論，說跑不動就別跑了，云云之類的。話很有道理，只要這位兄弟感覺不舒服，停下來，可能都能避免悲劇的發生。但有多少人能做到嚴格的自我管控和自我管理。在運動會的喧囂中，人體極其容易失控。這是最為可怕的。有人提到，馬幫這位兄弟跑步前有些許感冒，我認為這不是致死的主要原因。人體是個非常精密和神奇的生物體，各個重要臟器之間，緊密合作，維持生命的運轉，馬幫這位兄弟，最終倒在了多臟器功能衰竭上，而始動因素，是缺血缺氧組織低灌注。

三、我們需要警戒什麼

我們剛剛穿上跑鞋的時候，很多人只是純粹為了健康，為了消除啤酒肚、脂肪肝，但慢慢的，好像不跑個馬拉松都不叫跑步，然後開始跑百公里，嘴邊談論的要不是路跑PB，就是越野UTMB。馬拉松跑進3小時，大神！完成UTMB，大神！完成168km，大神！在這樣的氛圍中，逐漸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跑步。我們都不是專業的運動員，我們只是普通人，熱愛跑步這項運動的普通人。專業的運動員，科學的訓練，科學的營養，科學的恢復，饒是如此，幾乎各個傷病累累，為什麼，長年累月的大運動量的訓練。那我們普通人呢，可以負責任的講，普通人，月跑量300km，跑進4小時，甚至3個半小時，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會不會受傷，就不好講了。我們從跑步中，究竟要得到什麼，究竟在追求什麼，這的確是個值得大家深思的問題。

馬幫是一個有愛的群體，但在這個群體中，也有著追求更遠更快的氛圍。有個很有名的比賽，商學院戈壁挑戰賽，我看過一個視頻，大概是戈十，一個隊伍四個男生架著一個女生在奔跑，一邊跑，一邊還喊，加油、堅持，還有500米之類的。看過這個視頻，我出離憤怒。這些人對生命沒有一點敬畏，生命沒了？還有理想，有堅持，有信念嗎？人的精神可以重生，人的肉身可以重生嗎？

其實不僅僅是金融圈，商學院圈，在整個跑步屆，浮躁之風也愈演愈烈。馬幫這位兄弟用生命的代價來警醒我們，這個代價，的確是太大太大了。

跳出五行外，驚醒夢中人！小謝不才，寫到現在，實在無法自已。

謹以此文，告慰馬幫這位兄弟！兄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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