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里二龍雜記
二龍①雜記
阿荒
一
二龍大廳的格局大致都一樣,分三個區域。最裡面正牆上是遺像、對聯,兩旁是U字形排列的花圈,左右兩邊花圈前是親屬的長椅,花圈和長椅圍住的是躺著沉睡的那個人。冰棺靠正牆那邊有一個花籃,鮮花依次環繞過來,安靜而肅穆。
中間區域很窄,木桌上放著插滿香的香爐,香爐前是祭品,兩旁是燃燒的紅燭,再兩旁是留待敬香的人用的香紙燭。桌前緊靠一個鐵桶,供燒紙錢用,再往前一尺半的距離是磕頭用的墊子。這個區域連接前後兩個區域,可以算是通道,是我們這邊和他(她)那邊的通道。
最後一個區域很好辨認,你站在中間區域給逝去的人敬完香,轉身就能看到大廳里全是吵吵嚷嚷打麻將的人。
二
有一天(對二龍來說,每一天都是重複的一天),在六號廳,一個婦女在哭不到五十歲的丈夫。他是公務員里的辦事員,車禍,翻雷公山時車子下了坎。
那女的哭得撕心裂肺的,一邊哭一邊數落,照例是你那麼狠心,我孤兒寡母的怎麼辦之類;聲音長短不一且高低不平,可以很清晰地在哭腔中聽出丹寨那邊的口音。她哭著:「那年呀,你媽賴我拿了她東西,雨好大呀,我各人回家……」她突然停下,轉臉問在一旁哭得很傷心的女兒:「妹,阿鴨子喂呀沒?」
三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四號廳,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是一位享年七十二歲的老人;凱里的風俗是要加兩歲(天一歲地一歲),所以她實際年齡應該是七十整。
我們舉著花圈進去,孝子(我同學)的侄兒跪下答禮。我們上香,燒紙;又隨禮,三百五百地數錢。安靜下來後,他姐姐到家屬長椅上喊他出來的時候,他侄兒在一旁嘀咕,說他一直在刷手機。我們敬香燒紙的時候都沒有注意到他低著頭就坐在木桌的左側。
他與每個人握了手,說謝謝,又說:「微信群朋友太多,都在慰問,不答覆一下對不起人呀。」
四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最大的一號廳,死者是一位近九十的老者。子女很多,弔唁的人很多。
晚上在一號廳前面左邊的空地表演節目,又唱又跳的,壓軸戲是豬八戒,憨態可掬地扛著釘耙。是一支本地表演隊,普通話里聽得出凱里老街口音。豬八戒嗓音嘶啞,又唱又跳,還與身邊妖艷的女子對答,引起一陣陣笑聲。就在大家嬉笑的時候,旁邊一聲炸哭,原來是死者的妹妹從錦屏敦寨趕來晚了,才上兩階就哭倒在台階上。八十多歲的人啦,聲音洪亮,又惹得孝男孝女的一片哭聲。
豬八戒那邊鴉雀無聲,他在收拾道具。有人說還沒演完,他說不演了。據說豬八戒住在水溝邊,五十多歲了。
五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六號廳,吃宵夜之前有人為打麻將吵架了。
雖然有人在勸,但還是吵得厲害起來,都開始「你媽的」了。總管過來說,這是靈堂!然後雙方聲音恢復到講理的層面,之後又開始升級,啪的一聲,其中一個拍了桌子。死者的弟弟出來,說:「你們走了算了。」兩人起身離開,其中一個又迴轉身來看麻將機盒子里是否還有錢。剩下兩人和旁邊一桌也站起來,相互看看也走了。
死者兒子這時才走來對他叔叔說,那是我們單位王科長。叔叔說,哦。
六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九號廳,家人為逝去的奶奶請來一支專業哭喪隊。
專業就是專業,哭得聲聲血字字淚。女的哭得全家跟著抽泣,然後換了男的,他叫孝男孝女隨他圍著冰棺走,向老人告別。他最獨特的是聲音透出的顫音,尤其適合「讓我,再看你一眼」。他領著子女邊走邊唱,快到那句痛不欲生的「媽媽呀——」的時候,聲音停頓了,他側著臉輕聲說,你是站這裡。他在指出孝子站錯順序了,然後接著那聲:「媽媽呀——」。
大廳里有無數守靈的人被哭聲或者悲慟的歌聲感染,一個女的拿出紙來擦眼淚,但馬上就帶有哭腔地伸另一隻手說:「等哈等哈,我要碰牌。」她把碰的麻將牌放到面前後又擦起眼淚,其他人就開始催她出牌了。
七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吃宵夜的人不是很多,我們端了米粉放在桌上的時候,先坐下的一個人看著我說:「喲,很久沒見了。」
是我的發小。他問:「是哪家?」
「你不知道是哪家!」那天二龍只停了一家,他居然不知道是哪家就跑來吃免費的夜宵。
「打麻將晚了。二龍粉好吃,就開車過來。」
我很尷尬,因為與我一起的是死者家屬。
死者家屬說:「吃吃,沒得關係。顯得人多嘛。」又說:「還想打的話,就在這裡打嘛。」
不知道家屬的話是不是因為我認識他,我感覺我和發小的臉都紅了。
八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七號廳,死者是一位副處級領導幹部,四十多歲,心肌梗死。
他年輕有為,突然就倒在了辦公室。整個單位都亂著一團,一瓶速效救心丸灌進嘴裡,無比堅強的他說:「救我,你們救我。」毫無徵兆的告別讓家人痛不欲生,他父親、母親、妻子和女兒都分別被兩個人架著。妻子一邊哭老公一邊罵單位,罵工作壓力大,罵加班多。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像是哭累了,然後又哭,沒了言語只是哀鳴。
這時進來一位三十歲不到的女人,長得蠻漂亮的,但很樸素;她直接走到敬香的地方,拿香去點的時候突然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看她,死者妻子很鎮定地問周圍的人:「她是誰?」都說不認識。
九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二號廳,請鬼師來做法事,嗩吶和蹡蹡嘁喉得震天響。
師傅圍著冰棺轉,孝男孝女跟著,一般來說,遇到停頓的時候,師傅點一下頭,孝男孝女就鞠躬。這個師傅說的是凱里老街話,外地人還真聽不懂。那天正宗的孝男(侄子不算)只有一個,師傅像有仇似的對他說,正規點,遇到停頓,你就跪下;於是遇到停頓他就跪下,結果他內弟(老婆的弟)拿著墊子一直跟著他走。繞到我面前時,我聽得孝子對著師傅的背影說:「狗日的。」
我想起在天柱老家時,出殯的時候要在縣城繞一轉,那天下雨,我們披麻戴孝,師傅一停我們就跪下,結果孝衣的後擺不斷平攤在雨水中的泥里,站起身又貼在後腿上,後來就越走越沉重了。
十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五號廳,死者女兒前後三任丈夫都來了。他們還打了招呼,但面對逝者,大家臉色都很凝重。
那天很冷,人又多,不少人把炭火盆搬到廳外烤火。有人說,原來棉紡廠後面是陰間的一個大寨子,有一次去掛親,祭拜完後開始架炭火爐,之後是燙火鍋、滾山酒。在架爐子到喝酒的間歇,她到四周的墓地走走,結果發現有三家的碑是鏟過的,因為離婚了,現在的媳婦就把原來媳婦的名字鏟去,敷上水泥,又因為水泥刻不出清晰的字,弄得亂糟糟的。又有人說了,確實哈,上面刻著你的名字,現在每年都是我去操勞,心裡肯定不舒服嘛。接下來,大家就開始議論究竟該把哪些後輩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合適。
十一
有一天(這一天不太好重複),在一號廳,老人的兒子是正廳級領導幹部。
雖然來了交警,但路還是堵死了。我動彈不得,天熱得風都在喘氣,我開了十幾年的車的空調轟轟地響。看到正在指揮兩個小交警的趙隊,他像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剛巧孝子送客人到路上,趙隊敬了個禮,領導給他介紹別的領導,他又敬了個禮。我想,領導親自送出來,可能來客是省里的。
終於通路了,到了大廳,發現沒有設收禮台,我納悶了,他不做領導的兄弟姐妹送出去的禮咋辦?順便說一聲,正廳級孝子是我遠房表哥。
十二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八號廳,又有人為打麻將吵架了。
都喝了點酒,有人開錢少了,贏錢的人追要,輸錢的說:「你想錢想瘋了呀。」
輸錢的把二十塊錢摔在贏錢的面前。
贏錢的說:「少開還有理了!」
輸錢的說:「餓錢死,餓錢的話去前面躺起。」他指著冰棺那邊說:「躺那裡,蠻多人會燒錢給你的。」
「狗日的。」贏錢的把那二十塊錢摔回去。
「你媽的。」
然後雙方就被人勸開了。
十三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二號廳,孝男孝女共七位,來的人很多。
有一位正處級領導與其中一個孝女是同學,他單獨來,進香燒紙之後迴轉身來左看右看的,像在找什麼東西,又像是拿不定主意。收禮台旁邊有一位他的熟人,那熟人對他說:「喲,領導,在這裡還找主席台?」
有人笑了。他不舒服地回頭看了冰棺一眼。我覺得,二龍的主席台只能容下一個人,當然是沉睡的那位。
十四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六號廳,死者是一位年近六十多歲的男人。那天宵夜之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孝子感覺有人在門口晃動,然後就看到她走了進來。
她屬於心好的那種人,但是太天真、太單純,後來遇到比她小几歲的男的,一下子陷進去,愛得死去活來,然後凈身出門,結果才一年多就變單身了。
她說:「來看看爺爺。」
他說:「你瘦了。」
她想去抱他,覺得場面不妥,就跪在墊子上痛哭起來。
十五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在九號廳,死者是位年輕的副局長。
局長要退休了,上面說要從副局長提拔;合適的人選是他和王小凱。結果是王小凱。接下來他乙肝又犯了,住院的時候,有同學從縣裡來,他居然拉了不知道他住院的同學去喝酒。喝酒的時候當然一直在說提拔的事。
王小凱走進大廳,說:「兄弟,英年早逝呀。」
陪他喝酒的同學問他家人後說:「原來是他呀。」
十六
父親躺在冰棺里,我拿根凳子坐在旁邊,一直在抽煙。牙買加人馬龍·詹姆斯說:「人可能不認識人,但靈魂認識靈魂。」我其實一直沒搞懂靈魂的具體意思,因為從來都畏懼概念,一切抽象的東西都要回復到形象我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可惜的是,人世間不可能只有形象。我理解不了但又覺得熟悉靈魂,是感覺它似乎介於抽象與具象之間。
大廳安靜下來,從北京趕來的兒子和侄女嗚咽著過大廳,在冰棺面前的墊子上長跪不起。有人去拉,我勸阻了。對靈魂的認識還有一點,我不知道它是否隨逝去的人一同消失。侄女回頭撲倒在嫂子懷裡抽泣,兒子依然悄無聲息地跪著。父親的靈魂此刻應該在我這裡,而以後,我的靈魂當然在現在跪著的兒子那裡。
十七
有一天(重複的一天,但不一樣的是我帶了美國朋友,不少人覺得稀奇),大早在七號廳,我帶傑克去參加朋友母親的出殯儀式。傑克是學人類學的,在廣州呆了幾年時間,是我在中山大學教書的表弟介紹過來的。
朋友的母親是中學老師,學校領導主持追悼會,一切按程序走;在起棺的時候,孝男孝女呼天搶地地哭喊起來。我知道,同樣的哭喊在逝者被推進焚屍爐時還會重演。因為有傑克,我沒有去郭家坪。
傑克說他很吃驚那個哭喊的場面,第二天他告訴我說,哭喊不僅是因為悲痛,應該還有恐懼。我問恐懼什麼,他說還不清楚,估計是大家都不知道死者走後會遇到什麼。這美國佬的漢語真好。我告訴他,未知生,焉知死,他無法理解,其實我也不是很理解。我再一次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我不甚了解的靈魂。
①二龍,凱里殯儀館兼公墓。
②郭家坪,凱里火葬場兼公墓。
③九寨,凱里公墓。
2018/5/22


※世上最兇猛的魚,一口將鯊魚咬成兩半!你一定沒聽過!
※白鹿洞書院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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