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在上面肆意流淌，流成一道道嬌蠻的曲線

虞美人.聽雨

【宋】蔣婕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最近，我反反覆復地想起這首詞。自己聽雨的心境同蔣婕一般，幾經流轉，為之一變。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前幾年少年不識愁滋味，沉酣人生之中，聽雨時心思曼妙，文筆曲折多姿。

少年時的我寫過一篇文章《最難風雨故人來》，裡面極盡猜想雨的美妙。「風雨交加中，因著與書院同赴一場夏雨的心思，竟想丟開這手中的傘，讓雨點打在我的軀體上，讓我的心和書院共同感受這夏雨的歡喜。」這般的少年意氣，赤子情懷，如今再下千場同樣的雨，怕是不會再有。心境大不如前。少年人的敏感多思，悄然遠走。青年人的踽踽獨行，已在路上。如今是「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記得來粵的第一天，瓢潑大雨，傾盆而下。跨下公交車那一刻，雨挾著風雷之勢席捲而來，天地為之變色，萬物為之一盪。心境卻為之豁然開朗。新地方，新氣象，蕩滌一切舊的，迎來一切新的。數年過去，遍覽風土人情，悲歡離合之餘，廣州的大雨令我印象深刻。

龍舟水來勢兇猛，大風大雨片刻就到，容不得一點遲疑，頭頂便灌下了水。有時，龍舟水是個隨風奔跑的少年，追著你一路往前。明明在新塘時已是烏雲籠罩，漫天大雨頃刻就下，車子緩慢地行駛在雨中，劈開一道道雨幕，似盤古掄著大斧開天闢地。到了仙村，雨勢驟然停止，噼里啪啦的雨點瞬間收聲。似樂曲終了，樂隊指揮那極有力的一收手，聲音戛然而止。

多變難料的歲月啊，何嘗不像這一場大雨啊。原以為縱使風雨交加，卻可以一路相伴。料成想，有人離開了，有人中途退出了，有人從此天涯陌路，咫尺難會。待到雨盡之時，回望來路，已了無痕迹。

最近一次聽雨，是在古巷之中。古巷深深深幾許，踏著青石板路而來，來到一處鮮花小屋。我急匆匆而來，靜悄悄坐下，隨後，雨也跟著來了。雨點砸在屋頂上，打在窗玻璃上，落在仙人掌上，我竟能一一分辨出來。此時天地無言，唯有雨聲，驀地想起了那些關於雨的古詩詞。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

讀到最後一句，忽然哽咽。桃李春風，喚起陽春煙景。一杯酒，戀戀歲月之樂。江湖一詞，使人想到流轉漂泊。夜雨，引起懷人之情。十年燈，令人想像這般情景：各自飄泊江湖的兩個人，每逢夜雨，獨對孤燈，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這般情景，已延續了十年。桃李春風般的歡樂，何其短暫，何其虛無也，區區一杯濁酒盡余歡。江湖夜雨般的孤寂，如此長久，如此真實也，漫漫十年孤燈憶友人。人生的快意與久別，歲月的有情與無奈，在這強烈對照之中，盡顯無遺。

縱使是「江湖夜雨十年燈」，不經意之間，或許上天垂憐，「落花時節又逢君」。卻不如白居易來得慘烈，「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元稹埋在黃土之下，泥土侵蝕著他的身體，也許早已與泥土融為一體了。而白居易也只是頂著滿頭白髮暫寄在人間罷了。昔日的詩酒風流，賞花樂事，早已歸於一杯黃土。

詞人蔣婕何嘗不是如此？壯年之後，盡嘗人生悲歡，蒼茫大地上爾奔曲走，四方漂流，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一腔旅恨，萬種離愁，全在聽雨中。

漸漸低落的雨聲收回了我的思緒，回望屋裡的一切，注意到那一扇藍綠色的窗戶。雨在上面肆意流淌，流成一道道嬌蠻的曲線。透過窗戶往外看，竟是一片漆黑，正如我此時一無所有的心境。我想靜靜地站在窗前聽會兒雨聲。雨，不想如我所願，慢慢地停了。點點滴滴，滴到窗棱，直到無聲。雨完全停了，我邁出小屋，走出古巷，離開了雨，也離開了蔣婕。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願此生，不同蔣婕，雨打風吹之後，一生寥落。願同朱天心，一顆赤子之心相隨始終。時刻不忘，激越的青春，炙熱的夥伴，艱難的成長，人世的往來離散，手不釋卷的閱讀。時刻叩問人生中每每只因用情太深而迸發的笑與淚，沉默與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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