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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薛行彪的油畫藝術——作為一種紀念的文字

丁酉的冬季,對我來說,特別無情。許多生命在此季永遠離開了。油畫家薛行彪老師就是其一。他走得那麼突然,熱愛他的人們幾乎都無法接受,但這竟是事實。作為一個藝術家,各方面都臻於化境的時期,卻停止了手中的畫筆。怎不叫人扼腕太息。在我心中,行彪老師是福建省最好的油畫家,沒有之一。他也是福建省西畫界真正的領袖,這是無需任何體制封頒,全由人品和藝品累積出來的,所謂實至名歸也。他已退休多年,而此前很早,他主動放棄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行政位置。我以為,這是由他純粹的藝術家生命調性決定的。他曾坦言:「畫畫的人,我指的是以藝術為己任的人,不求仕途通達、不謀腰纏萬貫的人,多不為物質享受,卻對從小的愛好分外認真,既求不落於時代,也不願自捫有愧,善待生活,善待藝術,是他們的本分。」(《走進邊陲村寨》序言)這樣的人,必有其崇高的美學理想和與凡俗斬斷一切的剛毅。他不容忍小人,無論其地位高低。多年前,他策劃一個展覽,吃鐵飯碗的布展人員,弔兒郎當,別人奈何不得,他勃然訓斥。我當時在場,心中以為沒必要如此。但事後細想,非如此氣魄,能鎮得住小人么?我也確知,對權勢而德才不配位者,他是斷然拒絕與交的。他的是非觀直截了當,小人物與大人物,就其不善,沒有差別,均該否定。這體現了人的平等觀,一種可貴的人的現代尺度。在我們的社會,它是稀缺的。

圖1《歡天喜地》(布面油畫)160×160cm薛行彪1999年

2016年12月底,行彪老師應邀在省美術館舉辦個展,各地的學生、朋友都來了,包括國外的。他設晚宴招待。古稀之年的長者,左手白酒瓶,右手滿杯,5桌賓客一一敬過。見人喝得爽快,一聲「歐耶」,快樂得像一個頑童,滿頭銀髮,抖動得似有銀質的悅聲。而調皮的學生則高呼:「彪哥,來一個。」干,又是一個滿杯。雖隔兩年多,那豪情卻歷歷在目。說起他的白髮,亦是令人感慨。大約十年前,妻子患病,他悉心照料幾年,終於還是離世。一夜之間,他滿頭霜白、濃眉失黑。至性至情,由此見之。

論其油畫,作為閩省的標杆,是沒有人懷疑的,或者說是沒有理由懷疑的。他的許多作品,在未來不短的時間內,對於閩地的油畫家,超越他可能是艱難的。像《歡天喜地》(圖1)、《字裡行間》(圖2)、《青綠精神》(圖3)、《魚之樂》(圖4)、《風口》(圖5)……甚至包括《高原盛會》等等。2013年潛心之作《丹崖物語》(圖6),我每次品讀,總會有不同的感受。這件大型作品,達到了「為祖國山河造像」的美學效果。它的構形具有一種深刻,提取出了武夷山的本質之相:天地造化、歷史積澱和人文精神。我們生活在福建並熟悉閩北的人,稍加註意,就不難感受到一種非語言能表達的古閩越內質。在近乎黑沉的主色調中,幾乎全以直線切割、平面劈鋪括掃構成的畫面,畫家卻朗現了深藏的古閩之靈:那不容褻瀆的威嚴、自尊、乃至神秘與高貴,獲得幽邃的顯像。在我看來,它是我們的山,它是無聲地言說的山,它是一種亘古不變的貞性之流露。一次小範圍聚會中,我專門與他討論了這件作品。他告訴我,在武夷山的這些年裡,僅大王峰,他遠近觀察,上下往返、山前山後登臨,白天黑夜盤桓,不下十回。以油畫表現武夷山的不少。此前,蘇天賜先生的武夷山寫生《九曲》,我很是喜歡,以為無過其者。但行彪老師此作一出,則小大之別還是無法迴避的。

圖2《字裡行間》(布面油畫)100×100cm薛行彪1994年

薛行彪老師的藝術生涯,若從1960年考入福建師範學院藝術係為開端,至2018年,計58年。在半個多世紀的求索中,其藝術發展過程,借修道者的進階方式以言之,我概括為向道期,即從1960年至考入浙江美院的1978年;起疑期,即從1978年至畫出《字裡行間》的1994年;見道期,即以《字裡行間》為關鍵轉折點,至創作出見道證據的《歡天喜地》的1999年;而此後的一路行踐,直到其逝世,可視為證道期。此四期以向道為天趣,以起疑為關鍵,以見道為分野,以證道為成果。

圖3《青綠精神》(布面油畫)150×280cm薛行彪2007年

天趣的內容和性質關乎稟賦,無需多言,而起疑的出現不容小覷。任何有大創造力的生命,必有發自生命本根的疑問,如此疑問須籍慧力。憑此慧力,將疑問指向一切緣飾和遮蔽。將薛行彪老師入浙美以來的這個階段視作起疑期,是基於其實際的狀態和時代的氛圍。我們都經歷過「文革」後那個思想解放的時期,對過往的思想壓制與思維僵化的不堪,驚心難忘。稍有思想者,必反思之、否定之。重估一切價值:人何為?藝術何為?人的覺醒是作為世界目的一切人的價值確立,藝術的覺醒則是美作為自由象徵的貞定。「文革」後,首先在思想界和藝術界颳起了起疑的風暴。藝術家的主體意識被喚醒,藝術形式和藝術思維的探索必然將藝術關聯於真善美的基底。繪畫的反判首先從被規定的題材、語言、風格的轉變開始,努力消解意識形態化的鉗制,繼而探入深層的藝術思維和藝術本源問題。在《關於我的寫意油畫》一文中,薛行彪老師開篇明言:「1978至1979年間在浙江美術學院的進修,於我的藝術生涯是一次重要的轉折,我的素描從明暗出發改為從結構出發,並開始關於油畫寫意的研究與探索。」他用的轉折一詞,頗值玩味。轉折意味著捨棄既有、辨尋新方向。他為何從素描說起?事實上,素描作為西畫的始基,常常是新感覺、新意識、新觀念的孵化器,甚至是這三者本身。放棄明暗法而選擇結構法,勿寧說是轉向近現代西歐和傳統中國的繪畫、而與蘇俄體系作一次決然告別。塞尚對印象派沉湎物像表面色彩尚覺瑣碎、不滿,而注重了結構的探索,從而開啟了歐洲的現代繪畫。事實上,以法國的繪畫傳統,結構的重要性是大於表面色彩的,這恰與以透納為代表的講求色彩力量的英國繪畫形成了對比。但歐洲現代繪畫之重鎮在法國而非英國,這也說明了結構主義對現代人探索造型藝術深層意義的不可或缺。而蘇俄的繪畫,從源頭說,支流也。因此,薛行彪老師這次轉折,目光是敏銳的,意義是非一般的。它表明藝術家回到繪畫本身,回到向世界藝術核心區域取法,更回到心靈。他之轉向的另一翼,關注傳統中國繪畫的寫意性,刻意加強對骨法用筆與氣韻生動的研究,說明他感覺到了中西繪畫通過結構/用筆來打通的某種可能性,這歸根到底是畫家文化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當然,這樣的闡釋不免顯得太明確化了,身處起疑狀態中的藝術家,意識和思考總伴隨朦朧性和不確定性,因為,如何落實到畫面而成為真正的作品,那是實踐性的範圍。不過,起疑既生,方向寓其中了。

圖4《魚之樂》(布面油畫)100×180cm×4薛行彪2004年

因起疑而求師,如浙江美院的徐君萱指導其讀中國畫論,再如借舒傳熹從德國帶回來的原版畫冊臨摹海勒爾,如此等等,而使其「朦朧中感覺到自己應有的選擇」(見《我的寫意油畫》)。朦朧而逐漸清晰,便是「見道」的過程。這種過程,以我的看法,1994年的《字裡行間》和1999年的《歡天喜地》是最好的證據。前者將類似攝影負片的視錯覺轉化為自覺的形式語言,從而賦予圖像嶄新的質感。而後者很可能吸收了立體主義繪畫和德國表現主義繪畫的內涵,有機結合了中國畫的筆、勢、意的生成方式,達到一種音樂般的律動境界。而兩者共同之處,則是以生活為源頭活水,此乃畫家一以貫之的原則。但是,指出這兩件見道性作品的同時,我更關注,其間他的日常性努力,即,讀書與行路的功夫。薛行彪老師的讀書,包括文字和古今中外經典繪畫兩個方面。文字方面在他的一系列文章中有具體說明,而經典繪畫研究的廣泛性,本文不可能全部展開,我僅拈出一個小側面,以期略有指月之效。根據我的觀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期,薛老師極有可能下了很多功夫研究納比畫派。1983年他的許多畫作都給我相當「納比」的感覺,比如《陽光下》(圖7)、《穆桂英》、《寶寶》(圖8)等等。納比派的德尼、維亞爾,甚至勃納爾,特別善於利用負片似的視錯覺,大膽地將背景侵入主體,甚至人物的頭部,以大面積規整的背景來烘托畫面主體,產生色彩閃爍、物像奇妙而真實的效果。譬如維亞爾的《縫補衣服的女人》《在燈光下》《散步的小姑娘》……

圖5《風口》(布面油畫)200×200cm薛行彪2014年

圖6《丹崖物語》(布面油畫)760×200cm薛行彪2013年

圖7《陽光下》(紙本油畫)53×65cm薛行彪1983年

圖8《寶寶》(紙面油畫)65×53cm薛行彪1983年

我們讀薛老師的《靜界》(圖9)、《天音》(圖10)、《樂手》之類,很有暗通款曲之感。不過,他舍掉納比派畫家們廣泛使用的小筆觸塑造,而率性地發揮寫意的筆勢和筆意,並將負片錯覺推到了極點,使畫面產生強烈的張力感。我想這種「修道」的方式,是合其自性的。說到薛行彪老師的行路,福建畫界應該是不陌生的。從20世紀80年代起,他的行跡縱貫南北橫穿東西、遠抵歐美日。而我想特別指出的是其中四個地區,其一為雲南,其二為西藏,其三為西北的賀蘭山和陝北,其四為武夷山。雲南的旅行寫生,勃發了他的創作激情,也使他充分思考和驗證了寫意油畫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他有學報論文總結這一點。我們不妨將此視為轉折後藝術實踐性之發端。藏區寫生提純了他的形式語言並建立了自己的圖式生成方式。賀蘭山和陝北的行路,打通了中西繪畫內部的融通。而武夷山將近5年的悠遊與沉潛,物我消融,聖性升起,成就證果性的綜合。

圖9《靜界》(布面油畫)50×60cm薛行彪1993年

圖10《天音》(布面油畫)50×60cm薛行彪1993年

這一綜合,其端倪當然可以追溯到《歡天喜地》(1999年),但是經歷了喪妻之痛後(2010年),經由閩都一年寫生的伏筆或曰蘊釀,一切則變得明朗化了。人生或命運的種種,沉澱並轉化成畫面不容分說的蒼蒼茫茫,語言形式注入生命化的參透,由雄渾而蒼涼,進而聖潔。某種形而上的質素開始氤氳出畫面。似乎,他作畫不再刻意地經營,大小、厚薄、遠近、主客之類的對立性安排,被溶解在某種中間地帶的融和性灑落里。他原本是看重且擅長兩極建立而對立統一的,現在,兩極為中間地帶所聯繫,陰中有陽,陽中有陰,色空無異,虛實一體。他的藝術愈加豐盈而富天成之效。他看到了自己藝術的精神世界的確立,需要三極一體的內部支撐。他為之義無反顧。《兩地書》《岩語系列》《山果》等(見本期56-59頁),皆各有超越而所託深遠。他反覆畫荷花,從具象到意象,從意象到抽象,復又輾轉折回。象有盡,境無窮。那幅以荷花為題材的《清涼世界》(見本期54-55頁),看似未完成,實乃圓整而虛靈,簡凈而蓬勃,凝遠而聖潔。他生命最後的這批作品,作為證道性的結果,是值得人們,尤其是閩地的同人們重視的。它們是福建人自研習油畫以來,真正具備學術性奠基和美學高度的創構。

薛行彪老師在畫架前溘然遠去,走完了自己74年的人生。這人生是純粹的,是崇高的。因為,為藝術,為美的精神世界,他「投諸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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