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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共同的少女時代

來源:黃河文學月刊

我在某個含混的年紀,曾經與一個女生義結金蘭。

在那天早上上學的僻靜路上,我先是遇見了一個推著自行車戴鴨舌帽的男人。他對我說,他的自行車壞了,要我幫忙扶著,等他修好。我很想助人為樂,於是我扶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的后座,看著他鼓鼓搗搗,心裡期盼他快點,千萬不要讓我上學遲到了。

男人又說我力氣太小,沒扶穩,必須坐到車前面的杠子上去才壓得住。我很聽話地坐到單車杠子上。男人突然跨上車就跑。我覺得有點茫然,於是我在他懷裡輕輕地哭了,這時我看見了那個經常放學與我同路的女生,她背著書包走在前面,經過她的時候,我出於本能喊了她的名字,男人倉皇間把我扔下了車。

我滾下車後爬起來告訴那個女生,我是幫那個「鴨舌帽」修車的。「鴨舌帽」可能還差什麼零件,所以帶我一起去找。

但是,女生斬釘截鐵地對我說,他是流氓,我碰到過他要我幫忙修車,他把我帶回去了。這件事任何人都不可以說。

我將信將疑。但我從此討厭戴鴨舌帽的男人。

那天,我和那個女生,彼此都覺得我們知道了對方的太多秘密,我們幫同一個人修車,這難以啟齒的好人好事卻終將埋沒。我們經常用惡毒的言辭譏笑、抱怨、謾罵那麼多老師、同學、親人,因此,我們需要一個契約,來認定我們不會背叛對方,不會變成可恥的告密者。

我們把這種契約直接轉換成了情感。我們覺得,已經沒有辦法表達我們之間的感情了,那個感情要漫溢出來,快要撐不住了。就像兩個戀愛的人,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得去扯證,要靠一紙證書來彼此認同。我們當時想的,就是必須要用更確定的方式來證明我們界限模糊的情感,以此約束自己不會跟別人更靠近。

我們繼續往前走去上學,路過一堵駁岸牆的時候,女生指著牆面上一個拇指頭大小的、酷似一個人臉模樣的水泥痕迹說:「我們到這裡發誓許願吧。這個人像是可以顯靈的,對它許的願都可以實現,我已經跟它許願讓我媽媽得病了。她快死了。」

現在想來,那不過是建駁岸牆施工時殘留的一塊小小水泥痕迹罷了。但在當時,我立即對身邊的女生深信不疑,我對那個指甲殼大的、人臉形象的水泥疙瘩肅然起敬。

這個水泥疙瘩立即被賦予了神聖的使命。它本來或許只是某個農民工隨意塗抹的印記,隱約夾雜著他艱難而破裂的指紋。

那天早上一群玄色的鳥沉默地從我們頭頂飛過,它們像是要去趕赴一場秘密的儀式。這和我們內心涌動的念頭不謀而合。我們在那個人臉面前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我們先綵排了一遍,敲定了流程,敲定了一句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們只知道這一句。

我們貧瘠的腦袋想不出更好的誓言。正式開始的時候,我們面對這個水泥疙瘩磕了三個頭,我們沒有歃血為盟,因為我們害怕流血。但是我們把水壺裡的水灑了一點在地上,我們發下了重誓,她是姐姐,我是妹妹,四手交握,我們心念篤定,託付終身,我相信此生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姐妹。

我們兩個每天上學放學都一起走,放心大膽地說著心事。我們每天絮絮叨叨訴說著自己覺得很成熟的話語,比如某日放學,那個女生跟我說,數學老師今天戴了一塊新的手錶,講課的時候故意一直揮舞著那隻戴了手錶的手,想讓我們都看到她明晃晃的表。

我們一起譏笑著我們的數學老師,很多年後,我看到一個新聞,某個官員因為在不當場合微笑被拍,順帶著戴的表也被扒出價值不菲而落馬。我在後來很多這樣荒謬而確定的社會細節中,懷念著我貧窮的數學老師,以及我們黯淡的少女時代。

當然,我們說得最多的是關於自己媽媽的壞話。偶爾我們也互相附和,幫襯著埋怨對方的媽媽。我對我媽的抱怨,大多集中在她對我外貌的荼毒上。我們一直重複地說著各自的家長里短,而彼此並不覺得厭棄。我一直抱怨我媽,蓋因我媽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愛漂亮會影響學習」,以此作為理論依據,整個讀書期間,她在我的外在形象上一直狠下工夫。

首先,她規定我只能穿她的舊衣服,所以,我每天披掛文物上陣,穿到學校去的,都是她穿得不要的不合身的老氣橫秋的磨損厲害的補丁衣物。除了穿著,她最愛折騰的就是我的頭髮了。她從不讓我進理髮店,我的頭髮都是她拿縫紉剪刀咔嚓咔嚓親自剪的。我從小沒有留過長發,因為我媽的第二理論依據是,頭髮長了影響學習。

每過十天半月,她便拿把剪刀喝令我站她跟前,她剪頭髮的技藝實在是高超,一招鮮的「犬牙交錯式」。我的頭髮從來沒有超過耳朵,如果不是身上裹著她過時的花衣,沒有人會認為我是女生。

每次被她剪頭後,我都萬般羞愧不願去上學,我在路上低眉順眼沿著牆角用最小的步伐磨磨蹭蹭,生怕被同學看見。有一天我的髮型新鮮出爐後,一進教室,我們班上皮膚最白的女生董茗就用眼白白了我一眼:「丑婆娘。」

我不敢回嘴。我沒有底氣回嘴。我懼怕這個白天鵝般的女生。我懼怕那些美麗的優越的女生。

我謹小慎微地自慚形穢地過著我的少女時代,以及從那以後的所有日子。

四年級的期末考試,天氣很熱,我不記得是為什麼了,是不是我媽刻意要加深我的羞辱感,她連文物都不讓我穿,竟然讓我光著膀子去學校參加考試,我不敢反抗。我從不敢與她對抗。

很奇怪的是,我走進那間教室,同學們看著沒穿外衣的我,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短髮,僅僅發出了短暫的鬨笑,然後就再也沒有人在意這件事。他們已經習慣我不是一個正常女孩了。當然我發矇早,是我們班上年齡最小的,現在想來,四年級我也才八歲,暫且並沒有打算髮育,光著膀子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我總是頂著一頭怪異的狗啃式髮型跟我義結金蘭的好姐妹這樣抱怨我媽:「她又給我剪頭髮了!煩死了煩死了!」而她總是忙著說出自己的怨恨,看得出來她並沒有認真聽我說,因為她的事情總是比我的頭髮更嚴重。一言以蔽之,她的事情事關生死,我的僅限於尊嚴。難道在那個年紀,我們就認定,生命是比尊嚴更有價值的東西?

但其實,我也沒有真正用心聽她的痛苦,所以在她說話的間隙我又會重複一遍關於頭髮的事情,她就會說:「哎呀,你媽媽真是的,太壞了!可是她給你剪頭你就跑啊,你為什麼站在那裡讓她剪?」

由此我知道了,她的後媽打她的時候她肯定是跑掉的。但我當然不敢跑。我能跑到哪裡去呢?我媽雖然不曾打過我,但她的命令是不可更改的。她只要用餘光稍稍瞟我一眼,或者輕輕一聲咳嗽,我就滿盤皆輸。我曾以為,我必定會在她嚴厲的掌控下度過漫長的一生。

後來,當我可以掌控自己的外貌的時候,我不再剪短頭髮,也買了無數衣服,有的甚至好幾年都沒有拆封穿過。我的丈夫總是抱怨我:「到處是你的衣服,所有的衣櫃給你都放不下。」抱怨歸抱怨,他也只能把自己和孩子的衣服找個紙箱裝著。母親來我家,對我擁有那麼多奇怪的衣服不以為然,她說:「都是破爛。」

那個駁岸牆上小小的水泥人臉像,承載了我們無數秘密的人臉,是我們每天必去朝拜的地方。我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經過結拜姐姐的家。上學的時候我想叫她一塊走,但我不敢在門前喊她的名字,因為我曾經喊過一次,她明顯看到我了,但她的後媽正罵罵咧咧驅趕著她在門前的公用水龍頭上洗碗,我的結拜姐姐就假裝沒看到我,根本不搭理我。從此我只好每天遠遠地咳嗽一聲,示意我在前方等她。

等到我們並肩往學校去的途中,我們就去找那個人臉說話。她每天求人臉的事情,都是關於她後媽的,她希望她睡在床上滾下來,或者騎著單車摔下來,或者上班的時候從機車上墜落下來,又或者洗澡的時候開錯水龍頭被熱水燙到。她求的最嚴重的一件事就是,希望她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後媽一起死掉。但是她的後媽只是小打小鬧地感一下冒,並沒有就此死掉的跡象。

在當時,我絲毫不同情她後媽。在那時候我們的認知里,後媽幾乎等同於惡人。女生說,她的後媽不准她上床睡覺,逼她睡在地上,逼她在冬天用冷水搓衣服,好吃的只給弟弟,用鍋鏟和笤帚打她,她經常撩起衣服給我們看她背上的傷痕。她跟我不是抱怨,而是用發狠的語氣說,總有一天要她死!

我疑心我的結拜姐妹並不知道死掉是什麼意思,意味著什麼。

沒有人知道我們的世界。沒有人問過我們每天都在秘密地聊些什麼。沒有人對我們兩個說的惡毒的悄悄話感興趣。那些日子,成為了記憶中的一個孤島。島上只有我們兩人,我們手牽著手互相吐露秘密,走過了少女時代的漫漫長夜。

站在大人的角度,根本看不見我們兩個人守護著的秘密人臉。這種深刻的隔膜,直到很多年我有了孩子以後才覺察到。許多年後,我反思那段時間在自己體內橫衝直撞的戾氣、陰冷、刻薄、惡毒,我想知道它們的源頭。但總是不得要領。我能理解那個女生,她的仇恨是因為她的後媽。

但我卻不能理解我自己。我有一個深愛我的母親。我站在三十年後的時間點,再看那時候的母親,她對我抱有的,竟是最深沉的期待。她雖然不讓我愛漂亮,卻從不讓我沾家務。她曾是個大家閨秀,十指不沾陽春水,有了我以後,卻不得不起早貪黑,在碼頭上像個男人一樣扛包。

我站在駁岸牆那個人像面前說過的話,許過的願,我不再記得。

多年後某日同學聚會,我見到當年結拜的姐姐了。我們沒有交談,彷彿陌路,彷彿我們此生從來不曾交談。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們的誓言。她年少的秘密永遠封存在我的腦海里,就如我的秘密我竟已不再記得,只在她殘存的記憶中。

我很想走上去擁抱她,擁抱我們共同的少女時代,但是我沒有動,我被局促地釘在自己的位置上。甚至,我發現我竟然完全忘記了這個和我義結金蘭的女生的名字。我回憶了很久,都想不起我少年時代這個最重要的玩伴的名字。

她曾經對我了如指掌。她知曉我少年時的一切秘密。可是我居然忘了她的名字。我記得最清楚的,竟是那個辱罵八歲的我為「丑婆娘」的那個女生。我記得的,竟然是她的名字。這真是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情。

旁邊同學悄悄告訴我,和我義結金蘭的女生現在在做推銷,生活很艱難,她離婚了,帶著一個孩子,她的媽媽也就是那個後媽生病癱瘓在床上多年了,而她的弟弟每天賭博,根本不管自己這個親生母親,所有的家庭負擔都在女生一個人身上。

同學們建了一個微信群,她每天在群里推銷她的產品。我不勝唏噓,三十年前,她每天咒罵她的後媽和弟弟,求神顯靈巴不得後媽快點死去;三十年後,她求的那個水泥疙瘩終於顯靈了,她的後媽真的生病了,但一切都改變了,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悲傷無助的孩子,她成了一個堅韌的女人,挑起了照管她後媽的重擔。

董茗,那個在教室里因為我的頭髮辱罵我的女生,她不出意料地長成了人們羨慕的樣子,嫁入了豪門。但是,女同學悄悄議論,她正在離婚,據稱兩人經常在家打得頭破血流,她曾經拿起一把菜刀向丈夫扔過去,菜刀狠狠地飛插在門上,晃晃蕩盪。

我坐在那個同學聚會的嘈雜午後,恍若置身荒野。過去的日子沒有什麼好當真的。一切都是幻覺。董茗也許記得我當年狼狽的樣子,但她絕不會記得她曾經出言那樣罵過我。我從沒為此事記恨過她,我記得的只是從她那裡獲得的揮之不去的深深的自卑。這種自卑感在我們重逢的那一霎依然存在,它長久地影響著我,揮之不去。

多年後,我有了孩子,他總是在夏天光著膀子,沿著一條神秘的小路,徑直將我帶到了我小學四年級那間窘迫的教室里。學校早已拆了又建,但那間教室從未拆除,數十年間,它靜靜地定格在那裡,同學們難以描述的鬨笑戛然而止,我置身其間,恍若曠野。

教育孩子的方式上,我和母親產生了很大的分歧,她厲行節約,堅持要我兒子穿他堂姐剩下的舊衣服,我說不行,男孩哪能穿女孩的衣服,小孩也是要面子的。母親說,小孩不要面子。

我說,我終於說,要的,再小也要面子的。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把我弄成個鬼樣子,把我頭髮剪得亂七八糟,我天天去上學好自卑。我們班那個董茗罵我是丑婆娘呢。

什麼?誰罵你?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告訴我我去學校找她啊!

找她又怎麼樣,找了她就算她嘴裡不罵了,心裡還是覺得我丑啊。找她又不能改變我丑這個事實。

母親說,你有什麼好自卑的,成績不好才自卑。母親說完就默然了。她一定很失落,她曾經認定我需要她幫我帶孩子,她認定自己儘管年華老去,卻愈發顯得重要。而她的女兒,似乎並不打算讓她插手管自己的孩子。停半晌,她像是對這整個世界妥協了,你的孩子以後我都不說話,你按你自己的方法帶。

她在瞬間卸下了教養外孫的重負,她像一個過於疲倦的零件,鬆鬆垮垮地掉在那個午後的虛空里。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曾對自己義結金蘭的姐妹說過那麼多關於她的壞話。那些壞話微弱而遙遠,在這個午後,竟似陣陣隱雷滾過,我看見歲月深處那對隔膜深重的母女,從來不曾和解,而我,永遠不會被原諒。

上班的時候,兒子偶爾會來我辦公室等我下班。他守在考勤機那裡按指紋。考勤機總是告訴他:「請重新輸入。」如是再三,他接著便對著機器刷臉。機器並不認識他的臉,他百無聊賴地研究著機器的秘密,想知道為什麼這台機器不認識他的臉。

兒子念小學,每天,接兒子放學,我都會問他,今天在學校有什麼開心的事情嗎?今天跟同學都聊了些什麼啊?兒子總是說,談「我的世界」(一款網路遊戲)啊。有一次他說,我獲得了「我的世界」裡面的一個神奇寶貝,是我的兄弟陳禹屹讓給我的

為什麼陳禹屹是你的兄弟呢?他不是你同學嗎?

媽媽,你不懂的,我們玩得特別好,肯定是兄弟啊!

臭小子是不是跟兄弟說媽媽壞話了啊?

啊?你怎麼知道的!哈哈,也沒說什麼啦!

沒關係,告訴媽媽,你覺得媽媽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媽媽可以改正。

也沒什麼啦,就是你不准我玩電腦遊戲之類的。

電腦遊戲是不能玩啊,你眼睛都要瞎掉了。

好吧,那當我沒說。

某日放學,遠遠看見他在校門口的一棵樹下等我,他的眼睛幾乎貼到樹上去了,他眯縫著一隻眼,另一隻眼緊緊貼著樹的縫隙往裡打探。我走到身邊,他渾然不覺。我問,臭小子你看啥啊?

他驚喜地說,媽媽媽媽,快喊陳禹屹過來,這樹上有個小洞,這個洞的形狀好像一個人的臉啊。

我仔細辨別了很久,並沒看出來人臉。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多年以後同學聚會,會不會對他當年的兄弟大聲喊出「陳禹屹」三個字來。

也許,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張專屬於自己的秘密人臉。我看到的,是我曾經含混的年紀撲面而來。

李穎

湖南嶽陽人。1990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多次被選入各散文年選,獲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2015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現居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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