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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花一樣的老人:日本人如何養老之一

日本是世界上人均壽命最長的國家,同時也伴隨著老齡社會的各種嚴重問題。那麼,日本人如何養老?記者羅潔琪在日本京都拜訪了幾家養老院,和一些相關的學者,試圖尋找其中的答案。我們將陸續推出。今天的文章是關於一家專門照顧失智症老人和提供臨終關懷的養老院,北白川的花之家。

最後,花之家的創辦人宮田女士問記者:中國也步入了老齡化社會,中國人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她很認真地說,歡迎中國的優秀人才去花之家接受培訓。她願意傳授臨終關懷和介護的知識和經驗,但是只針對有志於當領袖的高素質人才。這些人才回到中國,可以帶領臨終關懷的行業。她反覆地強調,她的時間不多,耗不起了,如果只是為了個人謀份職業,請不要來了。她希望有一天,有機會親自去中國挑選合意的培訓對象。她說:「無論是為了日本,還是中國,這樣的交流是互利的。」

像花一樣的老人

文 | 羅潔琪

1

陽光耀眼,二樓的淺綠色百葉窗已經拉下,窗檯和桌子都擺了鮮花,紅色和綠色,點綴在十幾位銀髮老人之間。恰好是上午的茶水時間,在二樓的公共活動間,每個人的面前都放了專屬的茶具。有幾位老人抬頭看著來客,其餘的或垂頭閉目,或沉浸在自己的遊戲里。

這是北白川的花之家,一所日本知名的私立養老機構,已有20年的歷史,主要照料失智症老人,並且提供臨終關懷。

兩層樓,共住了36名老人,平均年齡在75歲以上。和日本其他的養老院一樣,花之家的女性居多,只有4名男性。大部分人都不能自理,只有兩名可以獨立上廁所。每天清晨,介護士(作者註:介護,是長期照料的意思,日本的介護士是一種職業,需要考取資格證)照顧他們先後起床,洗漱,進食,處理層出不窮的小狀況。

北白川花之家的走廊花園,盡頭是院長祖母曾供奉的觀音菩薩像。

二樓的公共活動室。

我走到人群前面,自我介紹。 一位穿著紫色制服的介護士蹲下,拉著一位老人的手,低聲解釋。那位老人突然開口用中文說了一句,「你好」。她面容小巧,和其他老人一樣,都是衣著乾淨,清清爽爽。她側頭看著我,抿著嘴唇,輕輕一笑,露出整齊的假牙。介護士介紹,那位女士年輕時是碩士畢業生,後來一直是家庭主婦。我搬椅子坐在她旁邊聊天,可是她記不住很多事情,反覆述說她家裡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學了很好的外語,英語、德語。我努力問,仍然問不出她的名字和年齡,或者更多其他內容。

另一位老人挺直腰板,精神矍鑠,臉帶微笑,一直看著我們。她姓本田,家鄉並不在京都,年輕時是小學老師,結婚後就辭職做家庭主婦。從她那個年代,直到現在,日本的小學老師都是一個班主任教所有的科目。她笑著說,班主任是全能教師。她記不清自己的年齡,也記不清是哪一年,她丈夫喜歡上京都,然後帶她搬遷過來。她有一兒一女,兒子愛上了其他城市的一個女子,那是一個獨生女。所以,結婚後,是她的兒子離開,搬到岳母家住了。她記不得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多少年,語氣里仍然帶著責備。她的女兒患病,視力不好,無法自理,她一直在家中照顧,直至其去世。她很悲傷,以淚度日,後來就進了這個養老院,她丈夫在外面工作。儘管人生的記憶變得模糊,她仍然保持著理性的、比較清晰的思維。

我問她在養老院開心嗎。她回答說,「與其說開心,不如說沒有辦法。」她又說,像她這樣的老人,在其他地方很難生存。畢竟,日本老人的孤獨死已經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本田女士說,在北白川的花之家沒有窮人,她也算是幸運的。在初入之時,花之家會收取105萬日元,約6萬人民幣。每月再支付25萬人員的費用,摺合人民幣約1.5萬。還有一種方式,是簽約20年,支付1千萬日元,約人民幣59萬元,不論壽命多長,花之家都照顧到去世為止。據創始人、院長宮田女士(宮田さよ子)的介紹,大部分人會選擇按月繳費,價錢都包括臨終關懷。這在日本算不上是奢侈級別的養老,只是小而精的中高端。而且,收費的一半以上,都可以由政府推行的介護保險覆蓋,個人只是承擔部分。

我不敢直接問本田太多關於費用的事情,擔心宮田院長誤會。可是,在談及家庭時,她又容易情緒激動,反覆地說當年照顧女兒的經歷很痛苦。在我暗暗緊張的時候,一個穿著紫色制服的護工叫我讓位,她要挪動旁邊一位躺在移動床上的老人。我也順勢離開了本田。幾分鐘之後,介護士告訴翻譯,宮田院長叫我下樓。

在一樓的樓梯口,宮田院長嚴肅地說,有介護士告訴她,我在採訪時問起老人的家庭。她認為這樣的提問很不好,畢竟有的老人終其一生沒有結婚,或者沒有生過孩子。她說,關於老人的背景,我可以問護工,不能直接提問,「花之家非常注重老人精神的愉快」。我連連道歉,並且應諾。

事實上,因為缺乏失智症的知識,在短時間內,我也找不到和老人交流的方法。我重新回到二樓,坐在一旁觀察。

二樓公共活動間的秩序沒變,就像我早上剛見到的那樣。一位大約80歲的老人一直坐在沙發上的位置,面前擺了一張凹型桌子,身邊堆了好幾個毛絨公仔。她抱著其中一個黑白色小動物,雙眼盯著,在說話,時而鼓起腮幫,時而在哼唱。她愛動,像個淘氣的小女孩子一樣,興奮地手舞足蹈,常常要上廁所。護工奔跑過去扶她,她就使勁地甩手,不讓人扶。但是,她的拒絕並不激烈,也不會發出喊聲。

還有另一位老人,她只愛小狗,一隻白色的毛絨小狗令她愛不釋手。在喝茶的時候,她自己喝一口,再用勺子喂小狗。有人看報紙;也有一位老人把家庭的相冊一直摟在懷裡,擺在桌上,反覆看;有人坐在椅子上垂頭閉目,安靜無聲,幾乎不動。有些更加衰老的,就半躺在輪椅上,抱著一個大枕頭,支撐著垂下來的頭部。

最讓我不解的是,有一位老人一直用手撫摸著她身邊的同伴,摸著她的手,她的背,頸部。我忍不住問身邊的介護士。她說,那是一對姐妹,曾經都是滋賀縣的國立幼兒園老師。姐姐比妹妹大四歲,結婚沒孩子;妹妹有個女兒。妹妹和女兒關係不好,長期冷戰。兩人的丈夫相繼去世,姐妹倆搬到一起,相依為命。隨著年齡增長,失智症變得嚴重,她們一起來到了京都的北白川花之家。妹妹的眼睛幾乎失明了,姐姐習慣觸碰妹妹的身體,護工說,可能這樣可以緩解妹妹的不安。

在我眼前的老人們,都是經歷過世界大戰那一代,有著漫長的個人史。無論曾經的故事是榮耀還是平凡,此刻她們都是需要他人照顧的高齡者。

左二是本田女士,右一是做了11年的介護士,脇坂菜採。

左邊的老人一直在玩毛絨玩具。

2

宮田是機構的創始人,今年70歲。她胸前掛著飾物,透過眼鏡的玻璃,可以看到淺淺的桃紅色眼影。

宮田院長。

宮田生於1948年,在日本西部熊本縣的天草市,一個自給自足的村莊,有連綿的森林,成片的稻田,自行車小販,新鮮的海魚。她在油菜花里抓迷藏,用葡萄藤編織籃子,用野花做花環。在她的成長中,父親缺位,祖母去世後,母親改嫁,留下6歲的她和78歲的祖父。

「在羊角灣村莊,祖父大聲喊,『站著』,我赤腳站在碎石路上。旁邊種植水稻的人立刻站起來看著我,『哦,宮田站起來了』。這是我記憶里的第一個世界。在身後呵護我的人,是祖父。」 宮田的自傳《我是高齡介護承包人:讓生命之花盛開的介護》,是以對祖父的回憶作為開篇。

有時候,祖孫倆早晨吵架,放學回家,又有說有笑。宮田懷念那一段吵架的經歷,感激祖父把她從「服從」的社會概念中解放出來。她學會了在任何人面前,坦率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她一度貪玩,在放學路上和別人摘橙子和挖紅薯,爺爺在村裡用最大的嗓門喊她的名字。從那以後,天一黑,即使爺爺沒有喊,她也會聽到這個聲音,心裡不安,獨自奔跑回家。祖父總是站在家門口等她,面帶憂傷地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去。」

她照顧著衰老的爺爺,從小就了解老年人的疾病痛苦,懂得他日常生活的需要。五年級的冬天,她11歲,爺爺倒下了。她說,「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被拋出海面。一下子成為了成年人。」在往後的人生中,她時常回憶起天草的村莊,那段相依為命的時光。她從中領悟出作為人的尊嚴和意義。她認為根據感受和細心,對老年人進行專業的護理,可以和先進的醫療相媲美,「護理是幫助人保持尊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清潔身體。」

幾年後,她離開了村莊,去外面讀書,先後就讀於看護師預備學校,日本福祉大學和近畿高等看護專業學校。22歲時,在一個山上的肺結核病療養院,她第一次為祖父之外的老人做護理工作。有資格證書的護士都忙於注射和各類檢查,沒有時間和耐心,病人經常長時間陷於沉默。宮田注視著病人,用微笑表達關心。早上分發茶水,她會微笑問候病人:「早安,您感覺如何?昨晚睡得好嗎?」剛開始,病人有點不自在,回應時會帶著奇怪的微笑。宮田認為,她需要做的是微笑著繼續等待。

每個上午,她要照顧5個卧床不起的病人淋浴,其中有孤寡老人,沒有任何親屬。老人深切的孤獨和無助,讓她震驚。她漸漸地感覺到身上有一種溫和的使命,要努力照顧命運不幸的人,幫助他們有尊嚴地「生活」。在醫院,她常常思考生死。在她眼裡,死亡是「回歸珍珠之地」,一個人長時間生活的地方,也只是棲居之地。人活著,就是向死而生。

在職場之初,她勞累過度,有一半的身體感到僵硬,以至於不得不暫停工作。她異常痛苦,直至一位醫生告訴她,「在照顧別人的時候,要把自己也當成人一樣對待,要找到生活的感覺」。

這些經歷幫助她形成了機構養老的理念。人總是喜歡親情的,特別是在生病的時候,希望有親人照顧。但是,她認為,對於負責照料的親人來說,難道這不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嗎?一個人的生命會永遠為別人犧牲嗎?特別是對於失智症老人,她認為專業的料理機構比家庭和醫院都更加有現實意義,更符合病人的利益。

與此同時,日本的家庭結構、年齡結構都發生了變化。從上世紀60年代起,日本從傳統的幾代同堂,變成以核心家庭為主,即一個家庭只有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年輕人成家後,就搬離了父母的家庭,兩代人不再共同生活。老人相依為命,或者喪偶獨居,或者參加日托型的社區養老機構。

2011年,美國老年病學研究會的期刊發表了一篇文章,《孤獨死,日本老齡社會的新問題》。作為全球最長壽的國家,日本獨居的高齡者已經高達四百三十萬人。相對於有陪伴的人,獨居的老人更易衰老和不健康,更加缺乏社交。很多老人在家遭遇意外或者疾病,沒有救援或者陪伴,孤獨死亡。更有甚者,需要等到屍體發出臭味,才被鄰居發現。當年估算,日本每年將近3萬人遭遇孤獨死。其中男性的比例遠遠高於女性,原因之一是男性不善社交。這個數據主要是反映日本城市裡的狀況。針對同樣的現象,2017年11月30日《紐約時報》刊發了一篇報道,《日本的一代人面臨著孤獨死》。文章援引了日本某知名周刊的數據,「在日本平均每個星期有4000例孤獨死」,並稱這一數據在全國範圍敲響了警鐘。

2000年,日本政府為了應對超高齡社會,為人口眾多的老人提供生活護理,開始推行介護保險制度。2014年,日本60歲以上的人口佔總數的33.0%,65歲以上佔25.9%,75歲以上佔12.5% ;65歲以上的人群已經佔了總數四分之一以上,到了2050年將會達到三分之一。日本的介護保險由參保者,政府財政共同承擔;受雇職員,其工作單位也參與支付;貧困人群可以免於繳納個人部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胡義芳在文章《日本介護保險制度及對我國養老事業的啟示》中介紹,日本介護保險的參保對象是兩類,第一類是65歲的人群,第二類是40-64歲。其中第一類是強制性保險,第二類是申請被保險。介護保險對這兩類人提供居家服務和設施服務,具體包括家庭訪問,上門服務,養生指導,對老年痴獃人群的介護,醫療設施的介護,短期入所等服務。介護的內容分為6級,每個級別都有各自的護理費用標準,超出介護服務範圍,由個人承擔。該法律緩解了部分老齡危機,應對了護理需求,因其保險是非商業性的,在繳費方面國家負擔多。

養老早已成為日本全社會重視的系統性問題,在日本各地,有各種投資模式建起的養老院,有社區養老機構,也有針對不同階層需求的特殊養老院。

20年前,宮田在一個養老院工作,其中一位老人是兒科醫生松田道雄的太太。宮田對松田夫人悉心照料,老人的食慾消減之後,某一天突然想吃冰淇淋,宮田就出去買,儘力尊重她的意志。後來,老人去世了,松田醫生對宮田非常感激。他認為,人到了晚年,需要的不是治療,而是看護,但是,要實現這個理想是很困難的。於是松田醫生鼓勵她創立養老院。1998年,宮田從銀行貸款,在京都市的高野開設了花之家,專門針對失智症老人,並且提供臨終關懷。在當時的日本,這是首創之舉。若干年後,她在京都市的北白川又成立了第二個花之家。

失智症,俗稱痴呆症,學名是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發病進程緩慢、隨著時間不斷惡化的持續性神經功能障礙。在老人群體中,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數目巨大,可是,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很多人都缺乏對這種疾病的常識。宮田經常做演講,報告疾病的知識,希望改變人們的意識。她很自豪地說,在她的花之家,很多老人的孩子都是醫生,因為醫生更容易理解,她的花之家是對失智症老人最適合的地方。

3

5月9日,一位叫堀井的介護士在巡邏卧室時發現了一位老人沒有表情,也沒有了呼吸。她有7年的看護經驗,可以毫不驚慌地處理這類事情。按照應急制度,她馬上通知宮田院長,副院長,和機構簽約的專業護士以及家屬。機構的領導都住在附近,是5分鐘的距離。護士過來確認死亡,通知家屬安排後事。這位老人享年103歲。

遇到這種情況,花之家很少叫救護車送去醫院急救。如果是骨折之類,會讓護士診斷必要性。宮田女士認為,讓老人住在醫院的病房裡接受各種檢查和治療,會導致精神孤獨,生活質量太低。

花之家對老人的護理,散見於每天的日常。介護士定時給老人們測量血壓、體重、記錄進食的數量和慢性病用藥的情況;對於重症患者,需要輸液的,也是根據醫生的處方,在花之家進行。對於這類病人,副院長會親自監測輸液的反應,定時記錄。在這樣的護理制度下,老人的每個變化都是受到監控的,甚至其死亡也可以通過觀察徵兆,進行預見。在花之家,老人的平均壽命是90多歲,如果是80多歲去世,就覺得有點太早了。

花之家有25位全職的介護士,還有 15位兼職。夜晚每層樓都有全職的介護士守夜,巡邏。一個月里,一位全職介護士有8個晚上是需要值夜班的,兼職介護士只是白天上班。根據宮田院長的定義,只有全職的工作人員可以承擔責任,兼職介護士只是支持和配合。

堀井很年輕,20多歲的樣子,原本是學美術的,媽媽是一名介護士。畢業後,她也考取了介護士的資格證書。她祖父是反對婦女出外就業的,但是她父親並不反對。

脇坂今年31歲,畢業於護理學校,在北白川花之家已經工作了11年。她剪著短髮,穿著深藍色運動服,紫色的制服裹在裡面。她剛值完夜班,從夜裡10點到次晨7點。她的角色是管理人員,在廚房裡幫忙做精細的料理,有時候也做護理,打掃衛生,指導護工,給老人們斟茶倒水。花之家的主業是提供護理,而護理的活是細小繁瑣,幾乎沒有角色邊界。

9號凌晨,她代同事值夜班,熬夜照料了那位103歲的老人。

脇坂初到花之家時,覺得壓力大,精神緊張,因為取得老人的信任,需要很長的時間。曾經有一位新來的失智症老人,脾氣暴躁,每天頻繁要求上廁所,就算上了,也忘記了。有時候,一天要去8次。脇坂用耐心和專業的護理,贏得了信任。

她認為宮田院長是非常嚴格認真的人,對護理工作有極高的要求。她在工作中會因為同一件事被反覆批評。她承認,肯定有心情起伏,可是她一直沒有離開,不僅僅因為報酬可觀,年薪約450萬日元(約26.5萬人民幣),更重要的是對理念的共鳴。宮田院長把她堅守的理念貼在牆上——創業的精神:即使老了,得病了,也要讓每個人的生命之花直到最後都免於踐踏,努力讓生命更璀璨。實踐的精神:基於創業的精神,為了讓利用者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保持尊嚴、為了保證他們的生命完整而提供支持。

花之家的理念。

基於這樣的理念,宮田院長要求所有工作人員對老人們都要用敬語,並且保持職業性的微笑,把失智症老人當成淑女和紳士對待。在進行各項應對死亡的措施時,她仍然要求有工作人員陪伴逝者,使其不寂寞。在花之家,百分之百的入住老人都簽約同意臨終關懷。這意味著,老人除非發生骨折等外科意外必須送醫院,其他的疾病,都在花之家根據醫生的處方進行照料,例如服藥和打點滴。宮田認為,她的做法在日本應該是唯一的。很多日本人仍然認為,老人一旦生病就要送去醫院住院治療。其他的養老機構雖然也提供臨終關懷,可是部分老人仍然是在醫院逝世。宮田認為,死和生一樣重要,需要提供臨終的精神支持,而不是孤獨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且還要認真地清潔身體,修飾妝容,保證體面和漂亮。她把花之家定義為「通向天堂之路」。她認為,既然是約定,就要恪守

次日,汽車運送逝者離開,工作人員會在門口集體鞠躬目送。脇坂說,內心難免有悲傷,同時也感慨,「您辛苦了」。

4

中島女士生於1948年,今年70歲,是一位兼職介護士。和多數同齡人一樣,結婚之後,她就辭掉文員的工作,做家庭主婦。生了孩子之後,參加了婆家的生意,學習做和服的刺繡。50歲以後,進入了人生的後半期,她對生活的熱情在消減。這樣的人生軌跡,恰好是日本典型的M型女性就業曲線。在年輕時工作,婚後當家庭主婦。等到孩子長大,人生進入「思秋期」,重新就業,隨著衰老,逐漸回歸家庭。M型曲線最突出的,恰好是生於1947-1949年的戰後一代。

中島是在55歲的時候,家族停止了和服刺繡的生意,她來到了北白川的花之家。她選擇護理的行業,在某種程度上,源於內心的愧疚。她是獨生女,母親年老後,和她同居。可是她缺乏專業護理的知識,不善於照顧,後來,母親去世了。她繼續照顧丈夫的母親,那是一位很聰明的女人,妥善地處理婆媳關係,讓大家庭融洽。可是,等她自己的3個兒子長大,日本已經進入了「核心家庭化」,她不再和兒孫共同生活。

左一為70歲的中島女士。

在我對她進行訪談時,已經是上午11:50,另一位兼職介護士開始帶領老人們做口腔操。領操者和中島年齡相仿,在花之家兼職13年。長期繁重的護理工作,讓她看起來相當健壯,而且手腳麻利,反應迅速。她聲音響亮,嘴型誇張地帶領大家唱簡單的歌曲,念字母,同時舒張雙手,做各種動作。有的老人仍然在垂頭閉目,有些人能跟著活動一下,領操者會盡量帶動她們。中途,口腔操會暫停,因為護工需要照顧某些老人上廁所。

口腔操完畢,就是午飯時間。穿著白色制服的廚師推著一個不鏽鋼的架子從電梯走出來,裡面是按照人名分配好的日式料理。同樣的食材,廚師根據護士的要求,做成多種狀態,適合不同的吞咽能力。當天的菜有肉塊、肉末和肉泥,青菜葉子,青菜泥,甚至豆腐也切成塊或者碎末;主食有米飯,稀飯,或者半透明的大米啫喱。介護士在分配主食時,都要把碗放在桌上的電子秤上,根據每個人既定的營養表,確定分量。

宮田院長非常注重食物,對廚師強調精美和味道,要保證老人喜歡吃,吃得下去。她說,如果只有營養,沒有美味,那麼進餐就不是享受。食物要給人帶來精神上的愉悅。對於食物的供給,她很自豪,反覆強調她在這方面的理念和個體化的管理。

在進食時,老人的自理能力都不相同,有些人是需要餵食的。介護士麻利地給老人圍上手帕,在雙肩處用小夾子固定。小夾子是用布縫過的,外層是柔軟的棉布。在餵食方面,宮田院長也制定了書面的規則,每次的勺子不能太滿,等吞咽完畢,才能喂進第二口。在我身邊的一位老人,一直處於半躺狀態。他喝東西的時候,是用特製的餵食泵,用手一按,就直接從喉嚨里進去,不經過口腔。

飯菜已經按照人名分配好了。同樣的食材,廚師根據護士的要求,做成多種狀態,適合不同的吞咽能力。

佐田的午餐。

2018年5月10日花之家的下午茶點。

老人的自理能力都不相同,有些人是需要餵食的。

花之家的會客廳,員工吃便當的地方。

照顧老人們吃飯之後,介護士們才拿著從家裡帶來的便當到一樓餐廳。吃完飯,翻閱一下雜誌,這是她們可以緩口氣的一個小時。

下午1:30,她們重新回到樓上,準備2點鐘的「被動操」。這些體操都是宮田自己創立的,我跟著做了20分鐘,發現動作雖然簡單,可是對協調能力要求很高。在領操者響亮的節奏中,其他介護士配合著幫助老人們一起活動。那位從滋賀縣過來的姐姐一直喊,「我不會,我不會,你們教的,我都聽不明白。」 一位介護士走到她的身邊,蹲下來,握著她的手,輕輕念著節奏搖擺。當老人可以自主活動一下時,領操者就讓大家給她掌聲,鼓勵她。

下午介護士帶領老人們一起做體操。

下午2點鐘,中島開始照顧老人們念佛經,每個人手裡握著一張列印出來的《般若心經》,跟著帶領人一起朗讀。宮田說,在日本,很多人信佛,佛經能讓人緩解情緒,心靈安寧。有時候,老人會和同伴鬧情緒,哪怕讀不懂,當成音樂去感受,也會有幫助。在花之家樓下的走廊花園,她也擺了祖母曾經供奉的觀音菩薩像。她說,那會讓老人們感到親切,有家的感覺。

半個小時後,介護士從廚房搬來下午茶。當天是自製的橙子布丁和咖啡。老人們在自己的宿舍休息,陸續自己推著助行車出來,或者需要護工推輪椅。在休閑的時間,尊重各自的節奏。精細的護理制度,源於宮田在醫院長達20年的護理經驗,和近乎苛刻的管理。

中島每個星期來3天,其餘的時間仍然可以照顧家庭。照顧失智症老人很辛苦,責任重大,她說,工作有多充實,精神就有多緊張。這份兼職,她已經做了15年,每天的酬勞不如全職護工。打零工,時間靈活,報酬偏低,是日本主婦重新就業的主要狀態。有些主婦在30多歲,孩子上學之後就重新就業,而她是55歲才加入,體力不能迎接更大的挑戰。相比於以前的主婦生活,她更喜歡出來工作,是前半生沒有的自由。

5

宮田院長嚴厲的個性體現在一切細節。早晨初會面時,她皺著眉頭看了一下我身旁的年輕翻譯,用手指了一下她肩上露出的黑色胸帶,還有膝上短裙,直言不諱地說,這樣的打扮會讓高齡者感覺不敬。

5月10日,我從早上九點半就開始呆在花之家,到了夜晚7點,我實在太餓了。本來想去旁邊的便利店買個麵包就回去繼續採訪,可是一念之差,我決定去餐館吃頓肉。吃肉誤事,趕回花之家時,已經是晚上8點半。 值班的護工馬上給宮田院長打電話,說我終於回來了。宮田院長在電話里生氣地責備我沒有趕上介護士哄病人睡覺的環節。她罵了有20分鐘,說她安排了介護士在等我,我竟然去了那麼久。我請求她再給我一個機會,找時間讓我再去觀察夜裡的護理。她拒絕了。

5月11日早上,是我們約定的第二次見面時間,她要「反採訪我」。她問我,中國也步入老齡化社會,中國人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我說,在中國,無論政府還是社會都尚未建立應對體系,甚至在意識上也還沒反應過來,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變成非常棘手的困境。她很自豪地說,在她的機構里,老人可以得到非常專業的,人性化的照顧。不過,她也承認,就算在日本,很多人在理念上還不能接受機構養老,更加依賴醫院或者情願呆在家裡。他們都認為,在醫院,老人是最安全的。

宮田的花之家在日本享有美譽,曾有新聞機構採訪她。但是,她覺得出名都是一件有壓力的事情。曾被作為典範被報道,她認為要努力保持下去,不能辜負信任她的記者。但是,大約兩三年前,護理人才激減,宮田把高野的那家關閉了,只經營北白川的花之家。很多年輕人不願意從事護理工作,就算年輕人願意,她們的父母也很難同意。而且,近來,年輕人的學歷越來越高,高學歷的人更加不願意從事護理。她認為,雖然她也想招聘大學本科生,可是也不見得大學畢業生就適合這份工作。在25名全職介護士里,只有兩位男性,其餘的女性有高中畢業生,也有護理學校畢業的年輕人。在應聘花之家前,她們都先考取介護士資格證書。入職之後,還有一個培訓驗收的階段。

在國內勞動力短缺的情況下,日本政府又沒大幅度開放國外勞工的市場。缺乏渠道和法律的支持,她很難僱傭國外的介護士。她問中國的臨終關懷做得好嗎?我說,只能說在起步的階段。她很認真地說,希望這篇報道能傳達她的心意,歡迎中國的優秀人才去她的花之家接受培訓,有住宿的地方。她願意傳授臨終關懷和介護的知識和經驗,但是只針對有志於當領袖的高素質人才。這些人才回到中國,可以帶領臨終關懷的行業。她反覆地強調,她的時間不多,耗不起了,如果只是為了個人謀份職業,請不要來了。她希望有一天,有機會親自去中國挑選合意的培訓對象。她說,「無論是為了日本,還是中國,這樣的交流是互利的」。

在北白川的花之家,最多可以容納45位老人,目前只有36位。這幾年,利潤都在遞減,但是她也不想通過擴大規模,增加利潤。多招一位病人,就是多一份責任;多招一位介護士,就要耗費多一份心力來培養。她慶幸已經還清銀行貸款,比較喜歡目前不太緊張的節奏。也曾有人想投資花之家,可是,她擔心資本進來,她就有可能失去了主導權,影響了護理的質量。她情願繼續這樣小而精地經營下去,如今介護人才嚴重短缺,未來如何,她想不了太遠。

15年前,宮田的女兒西原女士在大學畢業後就去醫院工作,積累了看護經驗,女繼母業,擔任花之家的副代表,管理日常的工作。她覺得這份工作是對人生命的最後護理,責任非常重大,在和病人以及病人家屬簽約時,都要充分溝通,獲得十分的信任。唯有信任,家屬才能相信她們在危急關頭採取的專業措施,即使發生意外,也不會責備。對於理念不一致,不信任,甚至猶豫的家屬,她們都情願拒絕接收。

宮田院長和女兒西原。

當我說,作為女兒,她正在堅守母親的事業。聽到「堅守」這個詞,她和母親對視而笑。她說,最初,她其實並不是那麼喜歡,後來,慢慢地,就覺得這算是一份不錯的工作。也幸好,她嫁給了一位「好男人」,理解她,支持她在生育之後仍然繼續工作,並且對家務的質量不挑剔。

在採訪的最後,我問宮田母女,那天送走103歲的老人是什麼心情?她們說,是解脫,「那位老人在花之家住了17年,走的時候很平和,面容慈祥,很漂亮,像花一樣。」

—— 完 ——

題圖為北白川的花之家的花園。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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