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渼陂行為藝術節作品旁議
曹立偉
第二屆「GAN AND GAN 渼陂國際行為藝術節」學術介入:著名美籍藝術家,中國美術學院教授
曹立偉先生針對第二屆「GAN AND GAN 渼陂國際行為藝術節」各藝術家的行為作品做了點評。曹先生字字珠璣,文章推出後大家表示收益頗豐,咀嚼後仍回味許久。精彩還在繼續,新鮮出爐的第五期來啦!
GAN
羅海明
《甜土》
李超
《甜土》
GAN
談到羅海明(Raimund Rosarius)此次的作品,就談到了舞台。
但這話流於泛泛,任何藝術,尤其是行為藝術,自己天生就是舞台,這不在話下,我所念及的,是羅海明(助手李超)作品的實施形式,換句話說,即「舞台中的舞台」的效應。
這種觀念性的勾當,其實是我在文革紀錄片里發現的。台下萬人,此為一台;台上被斗和揪斗的人,此為二台;被批鬥的一排人身後稍高起的檯面上,端坐一溜革命新貴等,此為三台;有時三台後面立著偉人雕像,站點肯定更高,此為四台;最高的是天,也可算一台,不過那樣一來會增加敘述的難度,在此省略。
四台互動合一,彼此推波助瀾,高潮迭起,「偶發」就會冒出:一台里的人衝上二台,或三台人衝下二台,兩面夾擊,二台被斗的人就有被干倒的了,有的被墨面毀容,屎尿俱下,四台上的那尊雕像雖激勵了萬人,自己則總是採取旁觀的態度,如此轟轟終場,大體都是這個模式吧。
所以,在那個年代如何辦好一個批鬥大會,應是常識,雖然大會主持人對什麼「台中台效應」不知所云,但一手經驗早已爛熟。文革雖是首次,但批鬥藝術卻十分圓通,所以,我推測咱們古代也斗人,也有批鬥大會。果真如此,那個「台中台效應」的歷史源頭,恐怕就要使勁往遠里推,可惜那時還沒錄影技術,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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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說開點,前兩年在紐約現代美術館看了個裝置展,大廳里有四五個作品,其中有家庭主婦在客廳看電視時被什麼人謀殺的場景,主婦倒在電視前,血一地,電視屏幕上的節目還在繼續,眼下正插一個牙膏廣告。另一裝置是U字型的白桌子邊,靜坐著十幾個藍色的細塑料絲編織的人,塑料絲細輕,所以那些「人」坐在那裡悠悠地飄動,在展廳當中,是另一座——還是不說了吧。
同一空間里的不同「質」,或不同「相」的東西的並置,在意識空間里彼此「互動」,互為消解或互為豐富和加強,從而形成了一種合成性效應,這不僅是一個呈現方式,也透露了藝術家的本體論的認知水準,體現了某些當代藝術的敏銳可貴的形而上自覺。零散燦爛的智慧古來有之,通而貫之的體悟或許只能出自後世經驗的積累和反芻,現代人之所以是現代人,在我看來,主要是他/她們終於有了歷史與當下多維相融的自覺。羅海明的這兩件作品在實施上,我覺得也隱含這種自覺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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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把羅海明此次作品涉及的「舞台」按大中小分類,美陂是「大舞台」,村民和遊客,包括我們這幫人自己,都是「群眾演員」,「舞台布景」就是古村的一切:生了綠霉的名人故居和會議舊址,各個時期的若隱若現標語口號,半新半舊的萬壽宮,等等,對了,還有村頭那口據說是宋代的水井。
中舞台是旅遊公司在村子當中新開闢的、為遊客提供的集散地。地磚紋樣類似港台武打片高手過招的標配場所,周圍整齊地種了些樹,為情侶提供留影的「洋車」之類。遊客三五成群,或行走,或停步,或捏著手機盯住不放,或迷惑地望著我們這幫可疑的傢伙。我看到一個胸前掛個當班值日牌兒的年輕女子,可能是管花圃的,對我們透出警覺,手握手機,眼光總在我們身上打轉,如果我們這邊出現情況,她會隨時向有關部門報告的。
小舞台則在這片集散地當中的那片等待花草植入的紅土。紅土為江西特有,又與「紅」諧音,似並非巧合,也是導遊喜歡的介紹細節,現在,它裸露在穹頂之下,被繩索圍起來,很自然地成為了「中心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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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十點,羅海明手執鐵鏟,和助手李超一起,報了作品題目《甜土》(Sweet Earth)之後,忽然捷身一躍過繩,「登台」入戲,在那片紅土上急促地大力翻土,挖土,掀土,神色沉重而焦慮,好像在急促地尋找一件丟失的東西,還不時地從土坷垃里摸出個什麼草木根須之類往嘴裡塞,嚼巴嚼巴又一聲淬出,之後又繼續刨、挖、掀,我看到那掛牌捏手機的女人面孔變得更嚴肅了。
羅海明忽然跪下,嘴裡好像念念有詞,再起身繼續刨,助手李超早已在喘,這時,圍繩外面的一個老頭歪著頭微笑地看著他倆,無比慈祥,老頭身後有個婦女原本也是看著「舞台」的,現在,她終於回過困惑與不安的臉向身後望去,好像在找一個貼心的姐們兒,以共同承擔這「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而在同時,圍繩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早樂得滿臉通紅,腦門兒汗洙鋥亮,我看他很可能一時失控會衝進「中心舞台」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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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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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海明和李超開始做他們的第二個作品了,也就是《紅薯》(Sweet Potato)。他倆在農家的水池邊找到了石牆,便坐在牆垛上,一邊削紅薯皮,一邊自語:「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這時,那個一直尾隨其後的小男孩,聽了樂開了花,學著羅海明的腔,拿著羅海明的調,破口嚷嚷: 「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看得出,他好像自打生下來後就沒有這麼快樂過。如此一來,我感到,那句「每天吃,餓」,的原初語義,就被這滿面紅光,營養良好的小屁孩兒的學舌語句,給輕易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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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羅海明這兩個作品的主旨雛形,受到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的啟示,那是一個關於甘肅八丹吉林戈壁勞改農場里右派生存的紀實。這段歷史,國內感興趣的讀者已日漸稀少,一個德國八零後青年,居然扎進這麼本書里,弄出兩個行為作品,讓我意外。雖說餓無國界,在當代中國藝術的關注範圍里,有關飢餓的主題早已褪色殆盡了,羅海明由此閱讀而引發的感慨確是沉重的,也很普世。畢竟在上世紀初和二次大戰結束之後,德國也發生了形成規模的飢餓事件。不過僅從羅海明作品的客觀效應看,也就是作品的「台中台」合成效應看,我尚沒讀出多少足夠的有關「飢餓」,有關「無助」和「苦難」的象徵來,它們好像被稀釋而衍生出了別的味道,而這節外生枝和意外得來之物,這多米骨牌似的互動而生的效應對作品單向原義的解構,是否在羅海明充分預見之內?會不會始料未及?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也是行為藝術中最充滿未知和不定性的環節。任何有經驗的藝術家,恐怕都會手忙腳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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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那個樂不可支,腦門淌汗的男孩又冒了出來,他已對我造成了心理陰影。我不由想作一次天馬行空的臆想;如果以上說的屬於橫向時空的合成,那縱向時空並置亦非不可能:話說曾在美陂村裡住過半年,後來正好左右了中國命運達半個世紀的那位老人,五月二號那天早上,他也忽然活轉回來,不知怎麼就到了美陂,走到街上,覺得好像什麼都不確定,他不記得自己是否當真來過此地,莫非我的紅軍還在這裡等我上山?牆上的標語倒是有點眼熟的,順著看過去,發現有些內容,比如「非典」之類,也不大明白,正尋思著,忽聞不遠處有人嚷嚷,便疾走去,即看到羅海明和李超在那裡喊著「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老人聽了心驚,這麼久了,大饑荒還沒過去?看來有人在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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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那個打井的哥們兒也沒死透,糊裡糊塗地又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回到美陂,驕陽似火,嗓中生煙,看到那邊有口小井,撒腳急奔而去,取了點水咕嚕咕嚕喝下,目光又回落到井台,看到了那些「繩溝」,愣在那裡發獃,心想當初選石材,當是上等好料,這麼快就有溝溝了?他不由地看了看周圍,發現令自己不解的事遠不止溝溝,牆上的那些大字是怎麼個意思?幹嘛往牆上寫啊,難道又有冤情要申?嗯...字是敗了,咦,怎麼還有「AB團」,AB團是什麼鳥,沒準是胡人玩的什麼花招?那麼,胡人已殺來了嗎?!
想到這,宋代打井哥們兒全身不由地一激靈,警覺地環視了一下四周,鼻孔下意識準備迎接空中飄來的血腥。不料傳來人急促的說話聲,順著那聲音走,不一會兒,便看到了一群人圍觀著一個金髮碧眼的傢伙光著膀子在瘋狂刨土,他表情痛苦,忽然又做到水塘牆垛子上,一邊削著什麼,嘴裡一邊嘟囔:「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 「每天吃,餓」!卧槽,每天吃怎麼還會餓呢,我都上千年沒見過糠的模樣了,他看了看眼前這人,心想是個鬍子,鬍子畢竟是鬍子,食量大!但他那身肉怎麼那麼白,白得晃眼,像個婆姨,見鬼!旁邊那胖小子,也嚷嚷「每天吃,餓」,「每天吃,餓」!吃這麼胖了還餓,誰能養得起呢!
宋代打井哥們兒繼續走,小心翼翼地環視周圍,逐漸發現還有更多事物弄不明白,想也想不動,很快就覺得頭暈,腦袋發出石頭的裂聲,不由白眼一翻,癱在地上,這次,他可能真的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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