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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001號作品:海霧




海霧


匿名作家_001號


 


不必害怕:這島上儘是聲音,音樂,很好聽的,不傷害人。有時候有千種的樂器在我的耳畔錚錚地響;有時候,我恰從長睡醒來,有些聲音能使我又瞌睡起來;隨後,在夢中,我覺得天上的雲彩裂開了,露出了富麗的東西,就要落在我的身上;以至於,我醒了之後,哭著願意再回到夢中。


——莎士比亞《暴風雨》


 


去野海要繞過那一趟狹長的鐵柵,前幾年是不必這樣做的,低矮的樹叢里有一道坦途,看海的人們從這條路上走過去,潮濕的塵土散落在腳踝上,再任由海水沖刷乾淨。那時每年雖然也有人溺亡,但沒人將責任歸咎於這片海。投入大海的人們總有許多種理由,有時是半陰的天空,有時是海草與浪,載著他們吞吐著咸與苦,再緩緩駛向深處。但哥哥卻說,死在海里的人終歸是要漂上來的,遠遠看去,像一隻白色的筏子,是遠遊之父,也是航海者之友,上下浮潛,迴旋或者等待,海水進入人的身體後,人就會變成海的一部分,我們終究都要回到那裡去。




她自然相信哥哥的話。哥哥患有哮喘,不能經常去看海,海霧會堵住他的氣管,讓他失語、高燒、說夢話,所以她只能獨自來到這裡,天色將晚,風與海浪的聲音混淆在一起,十分嘈雜,像是一場飛濺起來的爭吵,兩艘小船被丟在海邊,一位推著自行車的中年女人朝她走過來,深藍色的紗巾遮住幾乎全部臉龐,雖然看不見她的樣子,但她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個女人常年依靠這片海過活,也是海的一部分,自行車後面綁著泡沫箱子,夏天賣雪糕,冬天賣煮熟的玉米。她曾買來一穗玉米,只吃了幾口便吃不下了,猛烈的風迅速將玉米所散發出來的熱氣帶到海的深處。她將半穗沒啃完的玉米埋在沙子里,天很快便黑下來,她回家時,正遇上施工的工人從卡車上卸下廢料,再一點一點將鐵柵搭建起來。




那天也是她第一次聽見那個遙遠的聲音。學校放暑假,她從外地回到這座海濱城市,每天睡得很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半夢半醒,閉著眼睛刷牙時,她忽然想起一個人,韓曉斌,好像是年少時的鄰居。有那麼幾年裡,他們一起上學,後來她跟著家人搬離至此,她想,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這一刻是不是也還沒睡醒呢。就在這時,她清楚地聽見窗外有人喊了一聲,韓曉斌。那個聲音跟她的聲音有點像,但又不完全一樣,她的聲音有潮濕的氣息,勻稱而平穩,那個聲音要更加急促、尖利。她以為自己仍處於夢中,便沒有睜開眼睛,繼續刷著牙,上上下下,然後她又聽見兩聲,韓曉斌,韓曉斌。她心裡一驚,頓時睜開眼睛,卻只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頭髮蓬亂,眼睛通紅,嘴角流下一道牙膏沫。



她問坐在沙發上看書的哥哥,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吵死了。哥哥說,沒聽見,是在喊你?她說,當然不是,可能是你耳朵不好使吧,我就聽見了。哥哥說,你的頭髮怎麼還沒洗呢,都幾點了,你未來的嫂子馬上就要過來了,能不能重視一下。她說,可我真的好睏啊。




商量婚事時,她坐在未來的嫂子身邊,謹慎地附和,說話聲音很低,顯得有些局促,彷彿這不是在她自己的家裡。她悄悄打量著她,五官長得很精緻,眼睛雖然不大,但睫毛真長啊,一閃一閃,每次眨動眼睛都能煽起一陣好聞的清新味道。她想,哥哥可能愛上的是她的睫毛吧,像青苔一樣。她跑去廚房切水果,一個橙子切成六瓣,然後給蘋果削皮,也許是放置的時間有點長,蘋果失去水分,表皮微微發皺,她很小心地用刀一點一點推進,這時她聽見外面又有人在喊,韓曉斌,我不等你了。果然,這裡也有人叫韓曉斌,真巧啊,不會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韓曉斌吧,當然不會了,她心裡想,這種巧合是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她從未遭遇過任何小概率事件。




蘋果削好皮後,她將之分切成塊,刀子切入一半,再一抖手腕,果肉便落入碗里。韓曉斌,她想著,這個人在她的記憶里逐漸明朗起來,很聰明,不怎麼學習,成績卻也不錯,好像還很聽話,不像其他男孩那麼頑皮。他最大的特點是十分守時,像鬧錶一樣,做任何事情從不遲到,以前每天早上的同一時刻,韓曉斌都會在她家平房的門口喊她的名字,然後一起上學去,踏著一條滿是黃泥和野草的土路,雷打不動,直至她們搬走的那天。




她一點點陷入從前的回憶里,但很快又回到現實之中,因為蘋果切完了,她將蘋果核塞進自己的嘴裡,拽開廚房的拉門走進屋子,轉過身來正準備把門關上,這時候,她又聽到了一個聲音,這次不是女孩的聲音,而是男性,一個很年輕而清爽的聲音,像陽光,也像陽光里飛揚的灰塵,這聲音也不是從外面傳來,而是彷彿就在她耳邊訴說:你別著急啊,以前那麼多年都是我等你呢。




她徹底懵了,咬著蘋果核一動不動,然後緩緩轉過身子,動作僵硬,極不協調,她回過神來時,發現她的哥哥、父母,以及未來的嫂子都盯著她看,眼神里充滿困惑。哥哥問她,又切到手了?她搖搖頭。哥哥又問,還沒睡醒啊?她走到茶几旁,丟開蘋果核,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道,你們沒聽見嗎?哥哥說,聽見什麼?她說,沒聽見有人說話呀?哥哥說,聽見誰說話,我們一直在說話啊,剛才正在聊你小時候的事情呢。她嗔怒道,你們就能在背地裡說我壞話。然後就又坐回到未來嫂子的身邊,用牙籤紮起一塊蘋果,慢慢舉到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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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從海邊回來,她在黑暗裡望著天花板,收音機在放一首很老的粵語歌曲,唱得凄婉,窗戶半開著,咸腥的風一陣一陣反覆吹進來,也能帶來一絲涼爽,她的頭枕在雙臂上,想著白天里發生的事情,那些紛至沓來的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我幻聽了,不會吧。那個聲音那麼真切,她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最後那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說出那句話時,她連自己鼓膜的震顫都能感受得到,甚至還嗅到了一點他身上的味道,很難去形容那是什麼樣子的,但跟海邊的氣息完全不同,要更強烈,更莽撞,也許跟太陽、泥土和洗衣粉有關。最後她吐了口氣,想道,韓曉斌,我的天啊,那麼遙遠的名字,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起來的。




她躺下很久都沒有睡著,後來聽見外面的地板有動靜,雖然踩在上面的腳步很輕,但仍發出不小的響動,海邊就這一點不好,新鋪的地板用不多久,便會摻上濕氣,輕微膨脹,經歷幾個來回,其間的縫隙變得大小不一,踩上去會有刺耳的裂聲。聽到地板所發出的那些聲音,她便知道,那是哥哥起床了,他很心細,記得哪塊地板發出的聲音大,走在上面時便會刻意避開,他走得很慢,地板發出的聲響節奏也慢,嘎吱嘎吱,像電視劇里那些舊搖椅發出來的,她能想像出門外哥哥的那副樣子,皺著眉頭,不敢邁步,極力控制呼吸,生怕咳嗽起來。想著想著,她忍不住捂嘴偷笑,然後輕輕下床,悄悄走到門前,猛地將門一把拉開,一陣過堂風在屋子中央旋轉起來,她嘻嘻地笑著,站在外面的哥哥抬起頭,抿著嘴,無奈的眼神落到她的臉上,然後便咳嗽起來。




哥哥靠在窗戶前,風吹著他的後背,她倚靠在床頭上。哥哥說,白天你是怎麼回事?她說,我聽見有人說話,你沒聽見嗎?哥哥說,誰說話,沒有聽見。她說,你還記得韓曉斌嗎?哥哥搖搖頭。她越過哥哥的影子望向窗外,天空是墨色的,海在兩公里之外,浪的聲音並不太真切,若有若無,但霧氣已經漸漸籠罩過來,稠密而混沌,在岸上蜿蜒,也會隨著風去追逐夜間的人們,並試圖將其擁入濕潤而沉滯的懷抱。海霧往往消散得快,用不多久,又會變成低低的雲,懸在半空,在每個人的頭頂上徘徊;時間與話語會在霧氣里裂開,黑夜與白晝被逐漸稀釋,再凝結成一個個模糊不清的片段,從身邊掠過去,發出一陣溫柔的雜訊,使人沉沉欲睡。




她說,韓曉斌嘛,你忘記了,從前總在大門口等我一起上學的。哥哥想了半天,說,記不起來了,你每天起得太晚,我出門要比你早得多。她說,好吧,那你也應該見過的。哥哥問,他怎麼了?她頓了頓,說,也沒啥,忽然想起這麼個人來。哥哥又說,他跟你說話了?她說,沒有啊。然後又低聲嘟囔一句,反正也不是跟我說。哥哥說,我要結婚了啊。她說,是啊,你要結婚了,婚後就要搬走了吧。哥哥說,對,其實不想搬走,但也沒辦法。她扭過頭來認真地問道,你真的不記得韓曉斌了嗎?哥哥低頭想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風太大了,我幫你把窗戶關上吧。



哥哥離開房間之後,她仍舊沒有睡著。她想了很長時間,韓曉斌的樣子浮現出來,穿著乾淨的校服和黑色球鞋,頭髮不怎麼好,又枯又黃,土一樣的顏色,她想起了他走路時的樣子,背著書包,雙手扶在肩帶上,腦袋微微側過來聽她說話,眼睛卻不看她,彷彿一邊聆聽一邊在思考著,偶爾也會向她發問,她想起他曾經問過的一句話,她甚至連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也想起來了。他問道,你要多久才能回來呢?那時大概是在她臨走之前,她早已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因為她也不確定自己要多久才能回來,更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家裡也沒人知道,那時每個人的未來都是不確定的。她的哥哥臉色蒼白,只要醒著的時候,便在咳嗽,家裡常年都是中藥的味道,煙氣瀰漫,十分嗆人,無論何時,她在家裡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有眼淚簌簌流下,每天晚上她都是這樣睡著的。而她的父母呢,他們當時好像總是在打架,從早到晚,半夜也會爭吵、相互攻擊,辱罵聲、摔門聲、爐子里燃燒的聲音、碗碟破碎的聲音……吵得她無法安眠,有很多次,她只是合上眼睛等待天亮而已。那麼,難道真像他哥哥所說的,她每天起床都很晚?怎麼會呢,她又回憶起來,每天的第一抹光照進室內時,她都是迫不及待爬起床的,彷彿只要走出這扇大門,便可以暫時逃離屋內的煙火與黑暗。那麼,她現在又不敢確定了,韓曉斌每天是什麼時候來找她一起上學的呢,以及,他真的問過她那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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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哥哥的婚禮上,她顯得尤為孤單,嫂子及其家人已將一切安排妥當,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她去忙碌,只需扮演好觀眾的角色。她去得很早,坐在第一排,衣著鮮艷,椅子上掛著雙肩包,嘴裡含著一顆玉米糖,扭過身子去看盛大的入場儀式,巨大的音樂聲傳來,一首庸俗的外國情歌,哥哥舉著花束從遠處獨自走來,很多束光追逐著這位新人,粉色、黃色與紫色,不停閃爍,氣泡和煙霧在空中飛舞,夢幻般的景象,他走得有些踉蹌,偶爾向兩側點頭示意,害羞地微笑著,她雖然在台下,卻也能感同身受,覺得有些難為情,於是低下頭去,正好看見玻璃地面上映出哥哥的三道影子,高低不等,從同一個原點生長出來,像三位肩並著肩的朋友。




哥哥站定在舞台上,捂著嘴開始咳嗽,穿婚紗的妻子正一步一步走過來。她還在想那地上的三道影子,那個聲音也在這時傳來,男孩一樣的聲音,這次他講得很慢,沒有什麼語氣,機器一般地敘述,彷彿可以長久地講下去,他說:一開始有三個朋友,他們在樹林里結伴而行,陽光穿過縫隙照到他們身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片樹葉的影子。




舞台上,主持人登場了,形體動作莊重得有些誇張。她聽見那個聲音繼續說:第一個人問,我們這麼走下去會不會迷路,第二個人說,不會的,無論多麼繁盛的樹林,總會有邊界吧,我們走出去之後,就會有新的道路,或者沒有。第一個人又問,邊界之後又是什麼呢。第二個人說,沙漠、海、村子,或者沒有。第三個人始終沒有說話,微笑著聆聽,但步伐卻很堅定。




她徹底愣了神,笑容僵在臉上,目光凝滯,雙手還在鼓著掌,即便所有人都已經停了下來。台上的主持人開著她的玩笑,說她可以先休息一下,手都拍紅了,美好的祝願不要一次性都送過去,細水長流嘛。人們滿含笑意地向她望去,她滿臉通紅,十分愧疚,險些落下淚來,覺得自己被所有人戲弄一番。




典禮結束不久,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便從酒店自行離開,許多人在她身後吵鬧,敬酒,祝福,她還在想,剛才是誰的聲音,那個故事又是怎麼回事呢,我是在做夢么,三個朋友,樹葉的影子,新的道路。我一定是還在夢裡。我一定是還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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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結束,她返回學校,開始跟班級里的一個男生談朋友,他來自更北的地方,說話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身體強健,喜歡在清冷的早晨跑步。那天他們在閱覽室里翻雜誌,然後又去校門口吃打滷麵,飯後他們在學校周圍散步,建築的陰影投落在他們身上,大部分時候都是她在說話,她給他講述傍晚時的海,遠遠地逼迫過來,視野變得越來越窄,沒有金光,也沒有海鷗,只有夜與霧,它們互相纏繞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風吹過來,木頭和石頭輕輕相撞,人與樹的影子都慢慢被吞噬掉。然後呢,他問道。然後我就回家了唄,她笑著說。他附和著說,真想去看看啊,我的老家只有雪,半年都不化,黑泥似的臟雪,滿街都是,不入夏不開化,但倒是也不滑,被人踩得結結實實,好像大地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樣子。她重複說道,大地本來的樣子。


他們拉著手走在一起,她偷偷在看他的側影,跟哥哥完全不同,他健碩、有力而優雅,胸腔寬厚,彷彿可以控制好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件,她從沒見過這樣自信的人。她對自己說,在經年的黑雪裡,除此之外,你無法長成任何其他形態。走回到寢室門前,他目送她上樓,走上二層,她忍住沒朝窗外看,走到三層,她站在窗前向外瞥視,發現他正仰頭張望,雙手抄在褲兜里,然後朝著玻璃後面的她揮了揮手,她也揮手作為回應,然後他扭頭走掉,左手半掩著點了一根煙,步伐輕快。他太自信了,知道剛才在樓前絕不會是今晚的最後一次告別,知道她會隔著玻璃看自己一眼,這麼一想,她又覺得很疲憊,也覺得自己晚上說的話太多了,像他那麼自信的人,怕是聽不下去那麼多話的。




睡到半夜時,她忽然醒來,覺得口渴,便下床去倒水,剛找到一隻拖鞋,聽見有人說了一句,你慢點兒,等等我啊。她先是笑起來,猜想這是寢室里的哪位同學說的夢話呢,挨個數過之後,她忽然打了個激靈,這個聲音並不來自任何一位同寢室友,不是天南海北的方言,她忽然想起,這聲音跟夏天在家裡聽到的一模一樣,跟自己的嗓音接近,卻也有些差別。她獨自一人站在寢室空地的中央,發現室友都在睡覺,內心怦怦亂跳,既緊張又害怕,她咬緊嘴唇,閉上雙眼,使勁想再去聽到什麼聲音,然而卻只有室友們輕微的鼻息。她對自己說,一定是聽錯了,要麼就是隔壁同學說的夢話,於是她縮回到床上,摟緊被子,直到陽光穿透窗帘,才徹底放鬆下來。室友起床後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問她是不是沒睡好。她點點頭,說昨天半夜醒來後一直也沒睡著,然後扭過身去,決定逃掉上午的課。整個上午,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些朦朧的夢,由很多碎片組成,在夢裡她只是個旁觀者,一切雖然離她很近,但任憑她做何種努力,卻也都無法觸及,她只覺口乾舌燥,一句話也講不出,猛然驚醒時,那些夢竟然一個也想不起來了,像奔涌而來的海浪,消逝時了無蹤跡。




接到男友電話後,她迅速爬起床,隨便把頭髮紮上,準備下樓去取男友買回來的午餐。經過三樓的玻璃窗時,她想起昨天分別時的場景,便沒有往下看,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邁下台階,頭腦昏沉,經過二樓的玻璃窗時,兩個同學正從樓下往上走,她們問她怎麼沒去上課,身體還好嗎,她點點頭說,稍微有點不舒服,但沒大事,其中一位同學又笑著說,他一直在外面等你呢。她聽後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往下走。走出不過幾步,她又聽見有人說,他一直在外面等你呢。她回頭看去,發現剛才那兩位同學已經走遠,背後的樓梯空無一人,二樓的玻璃窗敞開著,內陸乾燥的風灌進來,她身上冒出來的冷汗被迅速吹乾,她覺得有點冷,但仍繼續向下走,到一樓大廳之後,她鼓起勇氣,拽緊袖子,咬著牙奮力向前邁步,這時,她又聽見了一個男孩的聲音,稚嫩,虛弱得有些輕佻,但也不乏溫柔,他說,他一直在外面等你呢。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發現身邊經過的同學們毫無反應,她想,必須要找出這個聲音的來源,女生宿舍樓里怎麼會有男孩的聲音呢。她環顧四周許久,西側掛在牆上的鐘停掉了,指針永遠指向三點二十五分,樓梯間的角落處堆著幾十個顏色各異的暖壺,有的還冒出幾縷熱氣,宿管阿姨窗口旁的黑板上貼了一層又一層的廣告,失物招領旁邊是考研輔導,再旁邊是近郊一日游,私家園林的照片在上面,光禿禿的矮山和半截野長城的照片也在上面;她站在女生寢室樓的大廳里,表情凝固,門外的男友又在向他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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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到了越來越多的聲音,有時是幾個聲音相互之間在進行對話,有來有往,有時更像是對她單獨訴說,毫無頭緒。她甚至聽到了婚禮上那個故事的後續,依舊是那個聲音,不緊不慢地繼續講述:第三個人始終沒有說話,微笑著聆聽,但步伐卻很堅定。他們繼續向前走,走過夜晚、螢火、泥潭、嗡鳴、曙光與時間,經歷爭吵與和解,然後他們遇到了一條岔路,三個人決定分道揚鑣,各走其中一條道路。




她想,這是故事的結局嗎,那些曾並肩而行的,終究要獨自選擇一條無人陪伴之路。這個故事她聽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是到這裡戛然而止。三條岔路在她腦海里逐漸顯現,變得真實可觸,一條泥濘污濁,一條細窄茂密,還有一條,她始終也看不清楚。




與此相應的是,她好像越來越聽不見那些真實的聲音,無論是老師講課說的話,還是同學們的閑聊,男友的問詢,耳畔的音樂……她總要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才能聽見其中的一小部分,那些句子總被虛空中傳來的聲音毫不留情地截斷,沒有任何預兆,她要憑藉經驗才能分辨得出哪一種聲音才是此刻她所需要聆聽的。而她越是皺緊眉頭全神貫注,在旁人看來,就越是心不在焉,她疲憊極了,很少說話,輕飄飄地走路,跌倒,自己再爬起來,愣在原地,直到很久之後,才有人發現她,像一座顫巍巍的塑料雕像,在風裡前後搖晃。




她很多天都沒有睡過好覺,也在反覆地思考,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沒人能給她一個合理的答案。她覺得自己的精神正一點點耗盡,她需要一個漫長的假期,無所事事,只與山海為伴。在此之前,男友也曾帶她去附近城市散心,他們逛了園林、紀念館與教堂,教堂外面棲息著許多灰白色的鴿子,皮毛光滑,眼神獃滯,行動笨拙,等待著被飼育,沒有食物吃的時候,它們會去啄地面上的煙蒂,不斷叼起來又再吐出去。他們進入教堂內部參觀,兩側的青磚牆上掛著許多列印出來的劣質照片,圖像很模糊,訴說著在過去的一個時代里,這座城市裡的人們是如何去生活的,她盯住其中一張看了半天,那是一條舊時代商業街的全景,繁體字招牌掛在街的兩側,有人在門口討價還價,還有人側身挑著扁擔經過,來往者眾多,熱鬧非凡,照片的像素很低,每個人的臉都只是一團馬賽克,但她努力地想要去辨清出每個人的臉龐與去處,她想,我的命運和所有人一樣尋常。她盯著看了很久,也想像照片里的人那樣,永遠靜止在某一時刻,成為一座時間裡的雕像,沒有聲音能駐留在其中。男友一直在身後默默地看著她,幾次伸出手去又都縮回來,像一位不忍心打擾他人午睡的好心人。




吃過晚飯,他們又在商場里逛了幾圈,便回到酒店休息,男友很快便睡著了,響起輕微的鼾聲,她卻久久無法安眠,換一個城市的話,那些聲音真的就會消失嗎,她不敢確定,內心卻抱著一絲希望,這種希望也可以置換成一種等待,她在等待那些聲音的到來,不敢入睡。後半夜裡,她爬起來去衛生間,聽見隔壁嘩嘩的流水聲,困意襲來,她想,這次應該能睡個好覺了。於是,那個聲音又傳來了,這次不是說話聲,更像是從收音機或者電視機里播放出來的,或者事先用磁帶錄好再播放給她聽的,語氣誇張,帶著刺刺啦啦的電流雜訊,她聽見一個男人用力喊道:你給我等著,遲早我們會再見面。


她坐在馬桶上,想要努力保持鎮定,但卻剋制不住自己的絕望,渾身不停地發抖,隔壁的水流聲停止了,她扶著洗手台勉強站起身來,擰開水龍頭,讓水流聲繼續。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冒著虛汗,大口喘著氣,臉色發白,像是泡在海水裡的人。她理了理頭髮,一步一步挪回到屋內。男友聽見響動,睜眼問她怎麼了,她神情恍惚地回答說,沒怎麼,你繼續睡吧。男友問她,是不是又聽見什麼聲音了?她回答說,沒,聽見水流聲了,唉,可能是我忘記關水龍頭了。男友說,我去關水龍頭,你過來躺下睡覺吧。她說,你好好休息吧,白天很累,我想看會兒電視,不用管我。她打開電視,調成靜音狀態,拿著遙控器來回換台,專心致志地看著電視里的購物廣告,只需六百九十八,好睡眠買回家,她想,我需要一個好的睡眠,然後又是一個女性內衣廣告,十天塑造挺拔完美女人,她想,只需要十天。再接下來是一個生肖紀念幣的推廣,純手工鍛造,大師手筆,惟妙惟肖,相關部門權威認證,收藏饋贈佳品,只限量公開發售五百枚,前一百名打進熱線電話的觀眾如果購買還有價值千元的禮品相贈。她偷偷掏出手機,按照電視屏幕下方的號碼撥過去,沒響幾聲,便有一位女孩接起電話,以慵懶的聲音向她問好,她小聲問道,我是前一百名打進來的觀眾嗎?女孩頓了一下,然後說,是的,您是第六十七位,恭喜您,購買紀念幣的同時可得千元好禮,請問您想怎麼付款呢?她說,謝謝,我就想知道我是第幾位。然後便掛掉電話,外面的天逐漸亮起來,陽光透過骯髒的窗帘照進來,她捏著手機想,我是第六十七位,人群里的第六十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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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收拾好後,哥哥來接她回海邊,男友也來送站,幫她提著幾個大包,候車期間,他們在外面一邊抽煙,一邊低語,只留她一個人坐在橘色的塑料椅子上。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車站很亂,到處都是腐朽的味道,許多聲音湧進她的耳朵,反覆播放的叫賣聲,聽不懂的方言,遠處的汽笛聲,幾百雙鞋子摩擦地面的響動,群聲環繞,她被包裹在其中,卻覺得十分安全。她想,如果現在那個聲音出現,也許就不會再害怕了。




然後那個聲音就傳過來了,像是從天空里滑翔而至,帶著冰涼的水汽,只為奔赴這一場相遇,又是那個男孩的聲音,在她耳邊毫無感情地講述,然而這個故事的前半部分,她已經聽到過許多次:




一開始有三個朋友,他們在樹林里結伴而行,陽光穿過縫隙照到他們身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片樹葉的影子。第一個人問,我們這麼走下去會不會迷路,第二個人說,不會的,無論多麼繁盛的樹林,總會有邊界吧,我們走出去之後,就會有新的道路,或者沒有。第一個人又問,邊界之後又是什麼呢。第二個人說,沙漠、海、村子,或者沒有。第三個人始終沒有說話,微笑著聆聽,但步伐卻很堅定。他們繼續向前走,走過夜晚、螢火、泥潭、嗡鳴、曙光與時間,經歷爭吵與和解,然後他們遇到了一條岔路,三個人決定分道揚鑣,各走其中一條道路。第一個人走了許多天,最終走出了這片樹林,他扶著林中的最後一棵樹向遠處望,前方是炊煙四起的村莊,那一刻,他決定在村莊里住下,參與耕作、祭祀與戰爭,等待他的同伴前來會合;第二個人走了許多天,路越來越狹窄,直到樹木封住所有的去路,他轉過頭去,發現身後卻是更加密不透風的叢林,枝葉糾纏在一起,幽暗而詭譎,樹梢高聳入雲,不可撼動,他坐在中央,被其緊密環抱,說道,或者沒有,然後等待自己也變成其中的一棵;第三個人獨自走了三天,便遇上讓人辨不清方向的大霧,他頂著大霧又走了幾天,霧氣漸漸散去,一切清晰起來,他發現自己面前是無垠的大海,陣陣海風吹來,廣闊並且溫暖,波浪浸潤他的腳踝,他只望一眼,便又返身回到樹林中去,想去告訴另外兩位同伴,第三條路是通向大海的,當然,他們可以選擇這條路,也可以不選擇,然而失去霧的指引之後,他卻再也沒有走出過這片樹林,也再也沒有找到過岔路、海或者同伴。他在樹林里不停地走,日夜不歇,走過夜晚、螢火、泥潭、嗡鳴、曙光與時間,後來他不再沉默,開始試著說話,跟每一棵樹低語,他對它們說,不必害怕迷霧,那裡面會有一條通向大海的道路。




她想,終於,我等到了它的結局。聽完的那一瞬間,她有些不知所措,口香糖還在嘴裡嚼著,故事還來不及回味,男友和哥哥便一前一後回來了,帶著一身煙味,她噤著鼻子努力去聞幾下,想要記住這種味道。男友抱著她的肩膀跟他告別,然後自言自語,也像是對她小聲說了一句,你要多久才能回來呢?她不敢回答,只是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她心想,好熟悉的一句話,韓曉斌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很久之前我聽到過,夏天的時候又聽到過。但這次的聲音是誰的呢,是面前的男友還是遙遠的韓曉斌。她已經分辨不出他們的聲調到底有什麼區別,只好謹慎地選擇不回答,她寧可去沉默、去冷落,也不想再與虛空對話。這樣的事情最近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了。


哥哥坐在行李上,又低頭咳嗽起來,雙手盡量捂住自己,看起來十分痛苦。她忽然開始覺得,剛才那個男孩的聲音,有點像兒時的哥哥。哥哥站起身來,在咳嗽的間隙,輕聲對她說,時間差不多了,車要進站了吧,對了,我離婚了,咱們回家吧。她跟在哥哥後面走入站台,依舊沒有說話,只在玻璃門的倒影里看著男友,看他徑直走出車站,腳步沉著,掀開油膩厚重的門帘走出去,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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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吃藥,圓形的白色藥片,每次飯後哥哥都會幫她倒好溫水,並將藥片遞到手心裡。她在漫長的假期里變形、發胖,日漸虛弱,跟從前判若兩人,聽醫生講,這種情況叫做向心性肥胖,是葯裡面的激素導致的,激素能促進糖異生,升高血糖,促進蛋白質和脂肪分解,另外一個副作用是,她的頭髮也越來越少,大把大把地掉,甚至堵住了下水漏網。她的父母已經退休,愈發蒼老,他們不再吵架,卻開始竊竊私語。她的父親經常坐在陽台的搖椅上,喝著涼透的茶水,有時會愣神很久,然後忽然關切地詢問,還能聽見那些聲音嗎?她讀到他顫動的嘴唇後,怯懦地回答說,好多了,基本上聽不見了。




那些聲音好像的確在減少,但並沒有消失。有一段時間裡,她也認為自己是生病了,而那些白色藥片可以治療她的疾病,作用是降低那些聲音的音量,或者使那些聲音變得不可辨認,但吃過幾個療程後,那些聲音依然清晰、迅疾,突如其來地向她展示過往的記憶或者另一片開闊的境地。她想,也許這些聲音屬於一段特殊的頻次,它是真實存在的,但除我之外,沒人能聽得見,於是,她與自己約定保守這個秘密,不對任何人說起,葯還在吃,每天六粒,哥哥咳嗽著側身遞過水杯,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過來。




她每天都會照鏡子,所以對自己身體上的變化既不驚奇,也不沮喪,她想,也許這才是我本來的面貌呢,失神而醜陋,毫無克制,她並不羞於向人展示這副模樣,親戚、鄰居或者老朋友問她怎麼發生這麼大的變化時,她會不厭其煩地解釋,說自己吃的葯,醫生的診斷,以及自己聽到的那些聲音,三個朋友的故事,以及許多其他故事。她說得非常仔細、詳盡,像是一位極其稱職的老師,不厭其煩地將課文的每一部分都加以拆解闡釋,直至沒人再敢問起這個問題。




她還經歷過一次相親,他們在咖啡館相約見面,男孩給她帶了一本書作為禮物,她什麼都沒帶,兩手空空,有點不好意思,他們談了一整個下午,開始時很投機,聊對於某件新聞的看法,也聊各自喜歡的事物,他們喝掉好幾杯飲料,然後她開始頻繁地上廁所,廁所在二樓,她每次都喘著粗氣在狹窄的樓梯里爬上爬下,弓著腰,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邁步,滿頭是汗,男孩很體貼地沒有去看她,並堅持在座位上聽她講完自己的經歷,禮貌地告別之後,他們便再也沒見過面,但她已經很滿足了,並時常會想起這個男孩。




洗漱時,她總會盯著鏡中的自己,牙膏沫從嘴角流下來的那一刻,她會想起第一次聽見那個聲音的中午,那時候,哥哥正準備結婚,自己還沒睡醒,父母還沒來得及老掉,而有人一直在外面呼喚著一個遙遠的名字。




她仍保持著每隔幾天就去一次海邊的習慣,父母通常會陪伴著她,如果天氣很好,沒有風和霧,哥哥也會跟在後面,吃完飯和葯之後,他們一家四口便會出發,鎖好門,轉身下樓,沉默地走路,相互照應,攜扶著經過街道與樹叢,再繞開尖刺、碎石、鐵柵,來到這片荒廢的野海面前。傍晚時候,周圍會比天空提前一點暗下來,海與天空的交匯處是一層漸進的灰色,空洞的光芒隱匿其後,一片渙散與動蕩的景象,而眼前那些沸騰咆哮著的海浪與泡沫,在遠處平靜的海面上,不過是一道輕微的摺痕而已。




也許是由於鐵柵的原因,來這裡看海的人越來越少,有時只有他們一家人守著這片野海,直到夜裡,星光黯淡,霧從海上升起來,上升又上升,準備纏繞并吞沒大地,他們才開始往家走,海霧吞噬著他們的影子,像一場追逐的遊戲。只有那麼一次,她落在最後面,陷入在潮濕的迷霧之中,這裡也是溫暖的黑洞,她聽到許多人在說話,對話聲攪在海浪里,一併通過霧氣傳遞過來。她閉上眼睛,皺緊眉頭,仔細去分辨這些聲響,她暗下決心,如果在這些聲音里,她聽見有人要她等待,哪怕只是幾個含糊的音節,一句虛弱的低語,她就留在這片霧裡,從此不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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