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寶麟先生，寫字「生拉硬扯」？
圖1 曹寶麟 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1986年）
楊吉平點評
（山西師範大學書法學院副院長
兼書法研究所所長、教授、碩士生導師）
筆者嘗言，學者書法多質實，畫家書法多靈動，書家書法則介於二者之間，曹寶麟先生書法，可證吾言之不虛。作為王力先生的研究生，曹寶麟繼承了王力教授嚴謹治學的作風，而其研究方向則由古漢語轉向書法研究，兼顧了自己的愛好，也成就了他的書法。
曹先生的研究方向為宋代書法，基於對米芾的鐘愛，他又主攻米芾書法研究。《抱瓮集》是其米芾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其研究條分縷析，考證不厭其煩，研究及於米芾的每一件傳世法書，可謂前無古人。然而研究是一回事，書法創作是另一回事。
林鵬先生曰：「理論是理論，實踐是實踐。」對米芾生平的研究考證是一回事，對其書法藝術的理解則是另一回事。米芾的洒脫與不羈與曹寶麟教授的嚴謹無失到底有距離，而且距離還不小，這就造成了曹先生書法的個人特點。
曹寶麟書法以行書見長，其取法對象也局限於宋人，後來又主攻米芾。他首次在書壇嶄露頭角的全國大學生書法大賽的獲獎作品便是一件米味十足的橫披，那時的作品洒脫自由，生機勃勃，與用筆質實的現在的行書面目大異其趣。
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圖1）依然保留了一些這種洒脫的風格，點畫舒展，字形修長，除了米芾，尚有黃庭堅的意蘊。然仔細審視，不成熟處尚多。
最顯見者是結構問題。如「梅」的「木」旁橫畫過長；「花」的豎彎鉤轉彎僵硬，出筆過度；「浮」字的「子」旁過於誇張，與其他字不能協調；「楚」字的第一橫過長；落款中的「年」字橫畫也有抖動過多之弊等。但與現在作品相比，用筆沉實的特點已經表現出來。
圖2 曹寶麟 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2017年）
同二屆中青展作品相比，全國第四屆青年展的作品（圖2），曹寶麟先生的書法明顯是進步的，這也說明研究對於創作的重要作用。
進步的明顯標誌便是點畫的質量穩步提高，結字也更為成熟。具體言之，一個是點畫的形態更為協調合理，二是點畫更為有力。學養不夠的書法家到了一定年齡段水平會不可避免地後退，而曹寶麟先生正好相反。
學者一般有自己堅定的審美追求，心不旁騖，我行我素，其進步幾乎是一種必然。曹寶麟先生的書法雖然有拘謹之嫌，然其書卷氣則鬱郁芊芊，雖不夠熱烈，然頗耐品味。筆者亦嘗言：「學者不一定是書法家，但書法家必須是學者！」曹寶麟先生則堪稱書家楷模耳。
周德聰點評
（三峽大學書法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教授、碩士生導師）
曹寶麟先生在中國書壇無疑屬於學者型書家，這不僅因為他出自王力先生門下，且長期執教於高校，更因其書法創作與理論研究成績卓著。
於創作，1982年獲全國首屆大學生書法比賽一等獎，獲第五屆全國展「全國獎」，也曾獲得「蘭亭獎」一等獎；於理論研究更是大著疊出，於史學考據獨樹一幟，有「書法神探」的美譽。正是由於他在書法創作與理論上的貢獻，成為國展評委與中國書協學術委員。
他在書法創作上，一出道即以一手地道的米字贏得廣泛稱譽。從上世紀80年代初至今，曹寶麟先生示人的作品均為取法米芾，參以己意並逐漸形成「寶麟」意味的行書。
曹寶麟先生對米公的學習，幾十年可謂心無旁騖，一如他對學術的痴迷。因其用志不分，臨池不輟，積澱日厚，故技法精良，醇古典雅，自出機杼。他對行書的研習，不是泛泛而學，而是選定一家作為宗祖門庭，對之做深入的探究。
每個人對古代經典的取法路徑，本質上表現了作者對取法對象的認知及其書風追求的期許。米芾作為宋代「尚意」書風的代表人物，他對二王為代表的「文人書派」風格的承續與拓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曹寶麟先生作為一個學者，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也才將學習的目光聚焦於此，並在長期的臨池實踐中挖掘米芾書法的「法」與「意」，在自己的創作中表現其用筆的沉著痛快與結字的瀟洒自然。
曹寶麟入選全國第二屆中青展的作品書寫的是唐人賈至的七言絕句二首，以中堂的幅式進行創作，純粹的米公筆法與字法，如果沒有深入的臨池體驗，斷不能寫得如此隨心與自然。他在嚴謹筆法中表達出一种放逸，在筆勢多維走向中生髮出一種張力，在奇正相生的結字中產生跌宕起伏的變化，在大小相承的互為提攜里盡顯呼應的默契。可謂英氣勃發，縱橫馳騁，雄肆中不乏「書卷氣息」。
2017 年全國第四屆青年展的作品書晏殊《浣溪沙詞》，依然米芾書風，筆法上較之早期更加醇厚，雖然線條不似先前的開張縱逸，但更趨老辣與穩健，內斂中不乏雄強，中正里時顯欹側，尤是章法疏密開合，彰顯黑白之趣。
比較前後兩件作品，近期似乎拘謹，缺乏米公的開張氣勢，豎筆也太勁直，少了米公欹斜韻致。總體看來，曹寶麟先生將米芾豐富的筆法簡約化了，將豐富的字勢也平正化了，一如趙松雪對二王的「省簡化」表達，儘管既有傳統又有「個性」，但「內蘊」卻依稀漸少。亓漢友點評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書法
勢理論研究所所長、教授、碩士生導師）
曹寶麟先生是當代知名的書法理論家，特別是對宋代書法史有著極深的研究，出版有《抱瓮集》《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中國書法全集·蔡襄、米芾卷》《中國書法全集·北宋名家卷》《曹寶麟書法精選》等。曹寶麟先生的兩幅作品內容不一樣，也呈現出了不同的風格。下面利用書法勢理論對其作品進行分析。
筆法勢方面：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中作者運用了頓筆、切筆、折筆、裹鋒、中位露鋒等筆法勢因素起筆，以裹鋒和中位露鋒為主；收筆運用了中位露鋒、折筆、頓筆等筆法勢因素，以折筆和中位露鋒為主；行筆運用了鋪毫、絞鋒等筆法勢因素，以鋪毫為主。
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作者運用了折筆、切筆、中位露鋒等筆法勢因素起筆，以折筆為主；收筆運用了中位出鋒、折筆、頓筆等筆法勢因素，以中位出鋒為主；行筆運用了鋪毫、提按等筆法勢因素，以鋪毫為主。由此可見，兩幅作品在筆法勢因素的應用幾乎沒有變化，只是在筆法勢因素的應用方面側重不同。
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起筆以裹鋒和中位露鋒為主，收筆以中位露鋒為主；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以折筆起筆為主，收筆以中位出鋒為主，但收筆的到位度不同，出現了不同的氣息。在起筆方式上，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比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顯得精到；在收筆方式上，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比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顯得到位。
筆者在《書法勢》中寫道：「根據筆畫的特點，作者總結出來筆畫的『三度』規律，即起筆決定著筆畫的精到度，行筆決定著筆畫的力度，收筆決定著筆畫的到位度。即筆畫起筆筆法勢的取勢、攻勢、收勢書寫到位就標誌著筆畫有了『精到度』，行筆筆法勢的取勢、攻勢、收勢到位就能顯示出筆道的『力度』，筆畫收筆筆法勢的取勢、攻勢、收勢過程表達出來，就會體現出筆畫的『到位度』。」如下圖兩字：
曹寶麟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的「花」字
曹寶麟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中的「花」字
字法勢方面：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中作者運用了上緊下松、上松下緊、左緊右松、左松右緊、上下松中間緊等字法勢，鬆緊關係對比強烈、明顯；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作者運用了上緊下松、上松下緊、左緊右松、左松右緊字法勢，鬆緊關係對比不如全國第二屆中青展作品強烈、明顯。從全國第二屆中青展到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者的書法也經歷了從險絕復歸平正的過程。
通過以上筆法勢因素和字法勢因素的分析可知，作者對宋代書法不但有著理論上的深入研究，在書法創作上也吸收了大量營養，不是機械地而是有選擇地吸收，從某些程度上形成了一定的個人風格。
作者在吸收宋代書法家特別是米芾作品的筆法特點時，過度地、重複地吸收了米芾作品中一些折筆的用筆特點，使得作品過於生硬，和讀者產生了距離。如在轉折部位沒有像晉人一樣進行「提筆暗轉」，所以出現了大量的圭角，使之「鋒芒畢露」。雖然米芾在作品中也曾應用這種筆法，但米芾是方圓兼用，以圓為主，使得作品有稜角但可觸摸。
另外，在線條的處理上，二者也是有區別的。米芾的線條是可伸縮、有血肉、有筋骨、有生命力的，而作者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的線條是生拉硬扯、僵硬的、有骨無筋、無生命力的。見下圖兩字的比較：
米芾作品中的「格」字
曹寶麟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的「落」字
但這並不影響作者能夠對別人的書法作品作出正確的評價。當今書壇有這樣一種認識上的傾向，就是認為「寫不好字的人不可能對書法作品作出正確的評價」或者「擅長寫草書的作者不能評價篆書作品」等，這種「醫生只來自於『久病成醫』」的觀點顯然是錯誤的。
筆者以為只要掌握了藝術規律，打通藝術之間的關節，音樂家也能夠對書法作品進行理論上的正確評判。反之，不能夠在藝術上一通百通、融會貫通，就是暫時獲獎的作者在書法的道路上也不會走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