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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最後一個小腳奶奶

1

最後一個小腳奶奶走了,這個偏離時代的耄耋老人,靜靜地來,靜靜地走,一直都不動聲色。

村裡,沒幾個人曉得她的名字,也鮮有人記得她的出生年月。四室同堂,最小的孫也能滿地,一口一個「老婆婆」。兒孫們覺得她是累贅,得人嫌,要麼不搭理她,要麼吼聲吼叫的。了,她也覺得討人嫌,想早點走。

剛入冬,她早早瑟縮在小火桶里,兩隻在又長又肥的藍色對襟棉襖袖子里棉襖很乾凈,像她的一生。一條藍色的圍裙搭在膝蓋上,卻擋不住她的小腳——她年輕時引以為豪的那雙小腳。

火桶是她老了之後最溫暖最忠實的陪伴。她東一歪西一歪靠著,眼半睜半閉,人似睡睡,像一尊佛,樣子挺安祥。小火桶離大圍桶遠,大圍桶里四五雙腳正歡騰著,嘰嘰喳喳地說著她聽不懂的笑話。

月下,萬物影影綽綽鄉村的狗沉不住氣,一點風吹草動就,一隻叫,數只應,回過來,盪過去,似在吵群架,後來越來越猛烈,便成了嚎哭,聞者悚然。犬吠一聲聲傳來,漲滿了屋子,她微微抬了抬眼皮,咕噥幾句,抬高嗓門朝大火桶方向嗷了聲下人的名字。大圍桶里的笑語頓時歇了,一句:「沒得事你去!」接著又是歡笑。

八點多,她遂起身上床她費勁地轉動眼珠,看看黑的夜,眼珠跟多年沒推過的磨一樣乾澀。

臨睡前,她照例會求一陣想求的神,隨後閉上眼。

一年就像這一天,天天重複這樣的日子。

2

這個故事是聽來的,有點邪乎。

狼狼而狗,她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媒婆帶著鄰村一個後生去她家相親,她正在掃庭院,聽到敲門聲,忙去開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兩扇門之間,不得其面,只見其腳,屋外的後生被她那雙精巧絕倫的小腳驚得目瞪口呆,暗自想一雙小腳夠美了,人肯定丑不了門裡的她看到屋外一雙大腳飽滿厚實,心想,這是個壯勞力,嫁這樣的漢定會富足安康。

一腳定終身,兩人同意了這門婚事。

從此,二人歸好,養兒引孫,餵豬餵雞從丫頭到娘再變成老奶奶、老婆婆,幸福地過一輩子。

她生了六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四個,最後繁衍成了一個大家族。

兒孫滿堂,是她最大的底氣。

一輩輩的人有上百個,主桿,旁枝,側葉,合起來是一棵大樹。兒孫滿堂,最熱鬧的當是年年過大壽,兒子、孫子、孫都跟趕趟兒一樣,在她的小屋裡磕頭。只要兒孫們來,一雙小腳在堂屋中叮叮地轉個不停,知足的笑容時刻掛在臉上。「長命百歲」,「壽比南山」這樣的吉祥話,她聽的耳朵起繭,還是愛聽。

多少年了,她從不上桌,到了飯點,下人們夾幾菜,把飯端到她手上。冬天坐在火桶里,夏天坐在小椅子吃,默然不語,特別的安靜吃完了,她起身把碗送到鍋台上。

吃五穀雜糧,都有個頭痛腦熱病了,唯一辦法就是睡,睡個三天五天,能爬起來,算是命大,爬不起來,就只好等老天收去了。不是兒孫不孝,是下人覺得老了用不著去醫院受那個罪花那個錢,真的走了,他們不用綵排,集體哭稀里嘩啦,聲淚俱下,請道士,請樂隊,九方燈,流水席,比誰都捨得花錢。

3

小腳奶奶家有兩棵棗樹,一棵大的,一棵小的。入秋的時候,大樹上總會掛滿一顆顆圓溜溜的果實,雖很青澀,但攔不住小孩子的讒欲。飢餓的少年,放學後就在樹下晃悠,像狗鑽桌子底下,等主人扔骨頭一樣。她看見我們小嘴中的口水流成了線,笑呵呵地摸我們的頭。

覬覦已久,機會到來是一個有風有雨的日子,勞累的大人在家歇息,三五個小孩密謀一場「閃電行動」,先派勁大的發瘋地搖樹,大風助,棗落了一地。屋內沒動靜,少頃,再派個機靈去撿地下的棗。正當我們為行動周密洋洋得意的時候,她顛個小腳站在稻場上,霸氣十足地喊:「扯經的,棗子沒熟不能吃哦。」

扯經的一下子泄了氣,扔掉卻見她踩著棗一個趔趄摔倒了,額頭正好碰到水泥稻場。令我更害怕的是,她的額頭出血了。只見她掙扎著站起來,一手捂著額頭,一邊笑著招手說沒事,臉上還有幾分燦爛呢。

行動失敗,幾個壞蛋乖乖躲在家,幾天不敢出門。

轉眼過了白露,有一天她推門而入,手捧一把彤紅給我的。我接過棗,看到她的額上還有塊新鮮的疤痕,心酸又震驚。

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那時,村裡好多這樣的小腳奶奶。

天暖的時候小腳奶奶們相繼從自家走出,慢悠悠地踱著碎步,圍坐在一起,開心地暢述過往的歷史,回憶著她們的人生故事,甚至會比較起各自小腳的長度,然後一笑了之。

日頭爺老高小腳奶奶們梳好頭,裹好腳,拎著花出門了,有的去菜園摘菜,有的去塘沿洗衣裳。五六七八個這樣的小腳走在田壩上、塘壩上,笑盈盈地看著彼此,一雙小腳瘦、彎、尖,走起路如風兒一樣輕盈、靈動。路上,也有剛從泥巴田裡上來的年輕女人,大腳鏗鏘有力,留下一串水淋淋的腳印,小腳挪著纖小的碎步,來去無聲,畫面稽又生動。

農曆二月,一場春雨過後油菜挺直了身,抬起了臉。小腳奶奶出來拜年了她們手紅洋巾,頭花毛巾,地里風大,便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裡。年把年沒出遠門,老人的臉上泛出春天才有的活力和光彩。她們穿著船一樣的布鞋,走起路來,邁兩步,退一步,一搖一晃,一晃一搖

油菜地里的女人問:「奶奶去哪兒拜年?」

「去姊妹家。」不管誰問,都同一個回答。

在鄉村,庸夫庸婦寸步不出雷池者,多的是。

4

再往前十年,就不是這般美了小腳奶奶要播種插秧鋤草,割稻打稻挑稻,什麼活兒也不比男人少干,小腳踩不穩土路,摔得滿身都是傷,是常有的事。

奶奶們經摔,個個活到了七老八十,然後去了對面的老屋基,她成了村莊里最後一個小腳奶奶。

她有些落單了,像一隻掉隊的逢人便說,我也該走了。

個拐棍從家裡慢騰騰地走出來,在落寞的黃昏里,傷心地發現,村子變了,這個窩了六七十年的村子,全是怪模怪樣的樓,說它怪模怪樣,是因為她不喜歡鋼筋和水泥的混合物,她愈加懷念從前蜷縮在樹海竹林的小屋。

一切回不去嘍。

那雙腳,早沒以前活泛了,走起路來,能聽到兩腿在移動時發出乾燥的聲響,每走一步,身子似抽光了骨髓和精血。她也明白,死已逼近了自己,命成了風中的燭苗兒,好像要熄滅,擋也擋不住。鹿活千歲,終有一死。想到這兒,她也不害怕了。

正走著,草叢中忽有土狗覺得面生,汪地撲出,她慌慌張地向回急奔,兩隻腳像小船一樣在風雨中飄搖。狗東西還是窮追不捨危在旦夕,幾個用石頭砸走畜生她嚇的賊死,往家的方向逃。忽然想起來要謝幾個孩子,不是他們,肯定叫狗的尖牙利齒啃的只剩下骨頭。哪知道這幫調皮精正跟在後面,偷偷學她走路。

半嗔半笑:「短命死的,莫作精怪,學老人家雷打頭。」

短命死的」,這句話說得輕輕的,柔柔的,雖是責罵,卻是慈愛

慈愛,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對孩子們惡作劇的絕好反擊。

5

冬天日頭暖洋洋的,她坐在門口搞裹腳布,小腳露出來了,小孫嚇哭著就跑了,引得全家人大笑。

孩子問:「奶奶,時候痛不痛?」

她說:「老天能給,我就能受,你該受的,還得受。」

又一個孩子問:「好好的腳趾弄這樣,惡不噁心啊?」

她說:「你別嫌它噁心,你得先活命,有命才有一切。」

這是多年前的問和答。如今你再問,什麼也不說她不說,也沒人問了只有好奇的小曾子,把顫顫巍巍倚門扶杖的老婆婆當成古董,似懂非懂地打量

又是,快要落山的太陽冷冷地懸在那裡,渾圓,寂靜,叫人想起二十多歲的,雪地里綻開的一朵白梅。哦,她不正像那束白梅么?一輩子,開在鄉野,在鄉野,孤標傲世,固步自封孤零零地展示自己的真與美,愛與傷。

她曾是村莊的主角之一,其他的主角走後,她成了鄉村的點綴。

有天夜裡,一個遙遠的聲音隱隱傳來,很像小時候的嗷黑不錯,正是嗷黑,聲音從遠處傳來:

寶伢哎—,外頭打工嚇了來家嘍!」

「來了。」

「明哎—,外頭念書嚇了來家嘍!

來了

「宏伢哎—路上遇到水嚇了來家嘍!

來了

「狗伢哎—路上遇到鬼嚇了來家嘍!

來了

......

天晚上,小腳奶奶叫上最聽話的小孫女,為家裡子子孫孫、大大小小嗷了一遍黑。八九十歲了,老奶奶還記得一大家子的名字,還會叫出許多諸如此類的內容。她從相對遙遠的地方,一直叫到廚房裡,找了根筷子插在碗里,一邊做法子,一邊咕噥著。

奶奶的聲音跟米湯一樣悠長甜綿,蕩漾在村莊每個人的心裡。

第二天,人們醒來,小腳奶奶走了,選擇了下人們無法接受的方式走了。

最後一個小腳奶奶的離去,村裡所有小腳奶奶們的苦難生涯划上了句號。她,還有她們,和小腳一樣靈巧的心靈、精幹的身軀,一生涵容以待人,恬淡以處世,漸漸成了我和許多人的一份懷想。

歲月的風雨滌盪中,那棵大棗樹已枯萎死去,小棗樹也該開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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