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曄：從「生態移民」與「自願移民」談起

作者簡介：王煒曄，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候選人（Ph.D Candidate at University of Columiba），關注自然保護地與社區生計等方向研究。

今天早上一醒來，就看到在一個生態保護的微信群里，大家就藏區牧民的生態移民問題進行了激烈的討論。那生態移民，到底好不好，問題出在哪裡，我也想就我自己的一點經驗談談理解。

我們先來回顧一下「生態」和「移民」是怎麼聯繫在一起的。

世界範圍上，最早的生物多樣性保護（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很多時候是以保護「荒野」（wilderness）為基礎的，換句話說，覺得人應該給更多的生物騰點地方，認為人口的增長和人對自然的改造是生物多樣性遭到破壞的重要原因。因此，為了生物多樣性保護，人應該搬走。這種觀點，現在雖然經過了一些調整，但依然有大量的生物學家認為，人多依然是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最大問題和挑戰。因此，在我國的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里，原則上是禁止人類活動的。那這種衝突要怎麼解決呢？最初的辦法就是，首先劃定一個區域，建立一個保護區，然後為了最小化保護區里的人口，通過「移民」，把人都強制「攆出去」，把地方騰出來，同時通過強調懲罰的「大棒」（fines and fences）做法來進行保護，在國際上這種叫作『fortress or protectionistconservation』。

這種做法產生了數以百萬計的「生態難民」，在剛果盆地，由於保護地的建立，已經至少有15萬人被強制「搬走」，在印度，至少有60萬人不得不因此轉移(Torri, 2011;Cernea &Schmidt-Soltau, 2006)。這裡我們之所以稱他們為「生態難民」而不是「生態移民」，區別在於看這些被迫離開的人有沒有得到安置。不幸的是在「fortress conservation」階段，大部分的人沒有得到任何補償或者應有的安置。在坦尚尼亞的Mkomazi Game保護區，Brockington (2002, page 87)曾經記錄到當地人的「生態難民」過程「當地人的房屋被燒毀…甚至他們的牛羊牲畜還在屋子裡面。他們連離開的機會都沒有被給予。大量的生活物品被毀掉，也沒有可以接收他們的地方…」更糟糕的是，由於被趕走，失去了草場，接下來，僅存的牲畜也因為沒有足夠的草料而大量死亡。

這種「fortress conservation」模式下的「生態難民」引起了國際人權組織，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強烈不滿和抵制，在2003年的世界保護地大會（World Parks Congress）上，這個問題成為了辯論焦點，最終大會的第29項決議表示：「原住民再不應當由於國家公園/保護地的建立而被驅逐，由於保護地建立帶給原住民的社會成本（social cost）要給予補償」(IUCN, 2003, Resolution 29)。

這種「生態難民」在我們國家的保護史上也是存在的，甚至上世紀90年代初期還存在於一些保護區當中。在沒有給安置地點的情況下，給予了很少的補償，以強制的形式，將居住於核心區的居民趕出去，為了防止他們再回來，很多居民原本的的房子都被炸毀了。

之後國際上很多相關的移民的政策，多從這種「非自願的移民」轉向了「自願移民」。這種轉移為保護機構帶來了兩個明顯好處：一個是減少了對其「非自願移民的」批評聲音；另一個是減少了成本，因為國際政策上只有對「非自願移民」的補償標準，而不涉及「自願移民」的問題。

我們國家現在的生態移民政策，在原則上，都秉持著「自願」的原則。很多地區生態移民是跟精準扶貧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根據2015年10月頒布的《關於〈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的建議〉》的說明，到2020年，主要針對「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的地區進行「易地搬遷脫貧」，要達到1000萬人以上。這是相當艱巨的任務。因為易地搬遷，不僅僅是讓其「搬得走」的問題，更是要讓其能「住得下」。換句話說，搬遷之後的生計問題如何解決？有沒有提供其他的生計途徑？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想引用一個在國際扶貧領域裡面常用的理論框架「可持續生計框架」(DFID, 1999)，這個框架主要是通過將生計各方面分為了五種資本，來討論這五種資本在受到不同政策或環境影響時如何進行變化，從而來分析生計的可持續性。下圖是一個簡單化了的可持續生計框架。

在這個框架圖裡面，大家可以明確看到，當生計資本發生變化時，生計策略也會相應改變，例如當自然資本變化了，那麼其中一種生計策略就是「移民」。這也就是在「易地扶貧」「一方水土養不起一方人」情況下的一種生計策略。同時也是「生態移民」當中，由於要保護自然資源，即圖中「自然資本」而採取的一種策略。自然資本的變化有可能是由於客觀力量，比如氣候變化導致的乾旱等等因素；也可能是由於社會環境變化的，例如，人口的持續增長，人均自然資源使用率的迅速下降，導致原本的自然資源不足以支撐更多的人口，使得人們不得不轉向其他的生計方式。無論由於哪種情況，當移民這種行為發生以後，決定其生計結果往往不再是自然資本，而是五資本裡面的其他幾項：人力資本，社會資本，物質資本，金融資本。你受過了多少教育？有沒有工作技能？有沒有自己的社會關係？如果想投資做點小生意，那你有沒有經驗，有沒有需要的相應設備（攤煎餅也得有個爐子不是）？能不能借到錢？

而所有這些，並不是由「移民」造成的，並不是因為「移民」使得你沒有專業技能，並不是由於「移民」你沒有了社會資本（過去跟朋友們的各種聯繫），並不是因為「移民」你借不到錢，即使沒有「移民」你可能依然借不到錢。換句話說，你有沒有移民，這些其他資本都是客觀存在的，這些是決定了你移民以後生計能否持續的關鍵。

在各地的調研過程中，我發現，很多「生態移民」是自發發生的，沒有政府政策，沒有動員大會。這裡舉一個神農架陰峪河的例子。陰峪河保護區「自願生態移民」在90年代初分為了兩批：第一批，是通過婚姻和親屬關係。首先很多女子嫁到了外面，因為保護區內部環境艱苦，所以很多女孩願意通過婚姻實現「走出去」的目的；在此基礎上，通過與這些嫁出去的女子的親戚關係（社會資本），很多人被帶了出去，比如，姐姐嫁出去了，過了幾年把弟弟妹妹等各種親戚接出去；第二批，是保護區內相對經濟條件好些的人，由於認為這樣生活很難有出路，而選擇了搬走，出去闖蕩。這兩批都是90年代初自願移民出來的。接著到了2003年，政府強制搬遷了最後一批人（由於處於保護區核心區，原則上不允許人類活動），但這批人大多是既沒有親戚資源，也沒有經濟能力搬走的一批人。

這個例子里我們發現很多時候很難區分到底什麼是真正的「自願搬遷」又到底在什麼程度上算是「非自願搬遷」。難道2003年搬走的那批人之前都不想搬走嗎？是不想？還是不能夠呢？而那些所謂「自願搬遷」的人，對他們來講，要麼繼續守在這個交通極不方便，沒有其他生計選擇的地方，要麼就是舉全家之力下定決心離開這裡，這個又在多大程度上算得上「自願」呢？

在90年代初的時候，我國很多自然保護區里都發生過嚴重的當地人與政府之間的矛盾，一方要依賴自然資源而生存，另一方為了生物多樣性保護，不允許對自然資源的使用。那種這種矛盾最後怎麼解決的呢？靠協商？不是。它是伴隨著改革開發，越來越多替代生計（alternative livelihoodstrategy）的出現，例如越來越多的打工崗位，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去，不再完全依賴自然資源而生存，從而極大的緩解了對自然資源使用的矛盾。

因此雖然事情可能確實是因為「生態」和「搬遷」而起，但解決問題的辦法則需要跳出來看問題。

參考文獻：

[1] Brockington, D. (2002). FortressConservation: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Mkomazi Game Reserve, Tanzania.-(AfricanIssue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Bloominton, Indiana, U.S.A.

[2] Cernea, M. M., & Schmidt-Soltau, K.(2006). Poverty Risks and National Parks: Policy Issues in Conservation andResettlement. World Development, 34(10), 1808-1830.http://doi.org/10.1016/j.worlddev.2006.02.008

[3] DFID. (1999). Sustainable livelihoods guidance sheets.http://doi.org/10.1002/smj

[4] IUCN (The World Conservation Union) (2003). Resolutions ofthe World Park Congress. Gland: IUCN.

[5] Torri, M. C. (2011). Conservation, Relocation and the SocialConsequences of Conservation Policies in Protected Areas: Case Study of theSariska Tiger Reserve, India. Conservation and Society, 9(1), 54–64. http://doi.org/10.4103/0972-4923.79190

[6] World Bank. (2011). Involuntary Resttlement Instruments.http://web.worldbank.org/WBSITE/EXTERNAL/PROJECTS/EXTPOLICIES/EXTOPMANUAL/0,,contentMDK:20066696~menuPK:4564185~pagePK:64709096~piPK:64709108~theSitePK:502184,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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