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青 洛陽紙貴
洛陽紙貴
作者簡介
李青青，岳陽市第一中學高二學生。
一
我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真的。
洶湧的火浪襲來時，我還能來得及護住成堆木箱中的一個。是以煉獄般的焚世後，它仍然完好。
武侯們的腳步終於響起，他們會將箱子救出這裡。
可我卻要死了。
二
和風堂是尊貴的。
洛陽百家紙坊，各式紙、箋、帖皆大唐獨絕。可其中至尊，當屬和風堂所制「蜀硬黃」。
和風堂是尊貴的，而我，是和風堂里師傅以下最尊貴的一個。
他們說我有天賜之手，將「蜀硬黃」的四十三種原料輕輕撥過，加減幾樣，抄出的紙張便有了難得的紋理。再均勻地上一層淺蠟，即是供貴人用的「蜀硬黃」。
來人聽著師傅一番誇耀，訝異地朝我看來。
我沒理會他，畢竟我是第二尊貴的，和風堂紙匠。
三
這是我第幾次溜出和風堂？不記得了。
自從上回那官兒來過，師傅他就把我按在屋裡搗鼓原料，自己也悶在屋子裡不出門。但這怎麼能難倒我？可笑。
今日上巳，遠遠便能望見曲江畔一片淡軟的粉白。三百聲鐘鼓次第響起，洛陽全城喧囂，達官貴人們都出動，去往曲江踏青。
我按下心中躍動，護好了懷裡才買的栗子糕，急急朝曲江去。江畔全是帷幄，隱約可見珠翠飄搖。侍女與從人里外穿梭，處處人聲嘈雜。找到那一圍極大的帷帳後，我喘口氣立住，望著帳口。
一抹青翠躍出，我凝視，心跳幾乎漏了一拍。
和煦暖陽靜沐雲水，一切華貴的金車玉馬珠飾綢衣都黯淡下去。
她穿著淺綠的單裙，向我跑來時帶起裙角如新葉搖搖。多活潑的少女呢，我卻知道她其實是個小笨蛋，二兩栗子糕就能讓她認定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看著她嬌憨的笑顏與彎彎的眼，在風裡飄動的柔軟的烏髮，綺念撓得我心裡癢：好想把這個小笨蛋抱在懷裡。
她跑近了，笑著撲向我懷裡——的栗子糕。
好吧，畢竟是個小笨蛋。
師傅在和風堂大門等我。
我有點嘀咕：老頭子平日沒個正經，誰犯了錯都縱著，今天出去一趟就這副臭臉，咋了？
「你來。」他領我到晾紙房，一張張新抄好的硬黃紙整齊碼著.
「你是和風堂數一數二的匠人。」
我沒否認。
「但她只是一個小侍女，地位卑下。」
「我可以掙錢贖她出來！」我喊道。長久以來的心思全湧上來，我想讓這個視我如子的老人知道我將做的一切：「我能做新紙，無論是新紋樣還是新質地都可以；我們和風堂本來已經有名，我可以把紙賣進洛陽最上等的貴人府里，還有寺廟、書堂……洛陽紙貴，我能掙到很多錢！」
師傅笑了笑，遞給我一張蜀硬黃。我們堂里平日寫字不用這麼貴的紙，這隻能是達官貴人拿它寫了字，又給師傅的。
「……師傅！」我又驚又喜，不敢置信。
「好好造紙吧，這批貨可正經不少。」他又笑笑。
四
落葉松、馬尾松、樟子松。
楊木、樺木、榆樹、白玉蘭。
洋麻、檀樹皮、桑皮。
我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真的。
我改進了十餘種原料配方，搗出的紙漿秋山雲色般縹緲，師傅搖搖頭；
我採用了石灰來脫漿，漿液純凈如牛乳，師傅搖搖頭；
我在紙漿中加膠，抄出的蜀硬黃更加古樸有韌性，師傅還是搖搖頭。
我把撈紙的篾席望老頭子前一摔：「嫌我的不好，你自己為什麼不做？」
他搖搖頭，「我老了，這些新花樣兒我想不出來。只有你先造出了最上等的蜀硬黃，和風堂上下才能按你的配方造紙。」
他頓了頓：「不是我嫌你的紙不好，是上頭的貴人說你的紙還不夠貴氣。」
遙夜。草香。不眠人。
我要從這些平凡的草木中，拆分重組出洛陽和天下從未有過的高貴。
我要用那遙遠的高貴，換我近在心上的人。
五
我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真的。
為什麼不死呢？分明我的身軀已經感受不到疼痛，分明我能看見雜著灰屑的濃煙幻化成為一隻充滿誘惑的手蹭入咽喉，美麗的手指輕輕掐住我的肺……為什麼不死呢？
漫長的等待中，青翠如同鋪天蓋地的山間瀑布湧入腦海，四肢百骸霎那間被一陣沁涼撫平。綠色觸碰到了潰爛的皮膚，那陣將要撕裂我的銳痛便化成了輕煙消逝；綠色纏上了心肺，那隻妖媚的手似乎就受到了驚嚇，猛地縮了回去；栗子香縈繞在鼻尖，煙火便帶了柴灶香味……她還在等我！
我猛地驚醒：我不能就這麼死了——我還沒贖她出來，還沒帶著她自由自在逛遍洛陽的坊市，沒與她並肩聆聽洛陽清晨的三百聲晨鐘暮鼓，還沒為她買到長樂坊新做的栗子糕。
我要活著出去……蜀硬黃已經製成，大火燒了和風堂，但裝蜀硬黃的堅實箱子定還留存了一些。師傅說了，只要新的蜀硬黃做成了，金銀錢財都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我用四月的楊桃藤沉澱出紙漿的莊嚴，又加入南陽谷的辛夷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茜色；我把大量的白鞏攪入漿水，八十個堂里身強力壯的兄弟日夜熬煮打漿；又細又密的撈紙篾席上，爐火烘烤了一個月的蜀硬黃泛著蠶絲般柔亮的光澤……這批耗費了最尊貴的紙坊五個月的蜀硬黃將是洛陽最尊貴的的紙，而我，將和師傅一樣是洛陽最尊貴的造紙匠！我怎能死！
再撐一會兒……武侯們定是在清理火場的障礙物，這陣搬運的聲音消失時，我就會被救出去。
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但我的右眼已不再流血。當我用盡全力抬抬身子，可以看見火後的廢墟里，武侯們穿梭著，合力抬起厚實的大箱。身旁的那個箱子已經不見了，想來已經被搶救出去。
我有點抱怨他們為何不先救我們，箱子一直在那裡，但我們的生命正在如沙漏里的細沙一樣消逝。我能聞到四周骨肉燒焦的糊味，能看見滿地的軀幹，還能聽見身邊廢磚的另一側虛弱的呻吟……還有坍塌的牆角，師傅的灰色圓領袍的側角從縫隙擠出。
等待變得艱難。我們看著武侯搬走了一個又一個木箱，他們從我身上跨過，卻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不知為何，我有點心悸。
我眼睜睜地看著。
他們搬走上百個完好或不完好的箱子，我看著。
他們搬走幾個被火燒得面目全非，身軀變了形的兄弟，我看著。
他們搬來成捆的柴，他們從和風堂倉庫搬來我們不遠萬里尋來的香樟和角楓，我看著。
心底微微的恐懼終於在眼前真實而緩慢地發生著，燎原火似地擴大，擴大……我無聲嘶吼，全身的銳痛像火被點燃了般肆虐！火把從武侯手裡滑落，掉在香樟角楓的枝丫，掉在灑了油的地板！火龍遊走，地上到牆上，牆上到燒毀得只剩爛架子的樓梯，樓梯到欲墜的最後一根房柱……香樟和角楓燒起時散著點點清香，像是我片刻之前的幻景在業世大火中碎落成冰晶。
紅的業火。
綠的裙裾。
閉上眼，兩種色澤交織成無邊囈語，綿延到沉沉黑暗裡。
六
「洛陽紙貴蜀硬黃，一紙千金價不當。」
當我的一縷執念飄搖在洛陽秋雨里，燒了洛陽上百座紙坊的大火才像妖氣耗盡的天魔喘息俯首。為了捧那至尊的紙中絕品，全洛陽的紙坊和全天下最優秀的紙匠，都給和風堂陪葬。
小官身後是大官，大官身旁是大賈。數百種奇木異草與數百個日夜的汗水都不夠，一定要我們——和風堂匠人，蜀硬黃的創造者，也成為一去不回的嘆惋，蜀硬黃才能永久地獨尊於盛唐的洛陽。
富貴郎君們觥籌交錯，醉後在蜀硬黃上傾下濃墨；
絕美的妃子嫣然一笑，抬手續下鴛鴦殿里未盡的纏綿。
慈悲的貴人用蜀硬黃抄寫《往生經》來表示自己的虔誠，在金玉雕飾的佛像前為數千火場亡魂禱告，超度他們去向西天極樂。
洛陽繁華富貴依舊。仍有更多精妙絕倫的東西從八座城門源源不斷地湧入，填充著它巨龍般的輝煌。
我默然地看著。
我看著她寂寞在繁華洛陽,再也吃不到栗子糕。
後來她死了，被運到這座美麗的城市的縫隙里，消失在洛陽。
蜀硬黃是尊貴的。連和風堂的匠人都比不上它的貴重，又何況是她？
她笨手笨腳地弄壞了一張蜀硬黃，所以她活該消失。
七
又是遙夜，我飄到亂葬崗的角落，她在輕柔月色下等我。
翠色裙角在夜風裡一搖一搖，她彎彎眉眼和清亮的淚映入了洛陽永遠的月光。
我擁她入懷，熱烈輕柔。
再低頭，我懷裡只有澄澈的月光。一張蜀硬黃飄落在墳頭上。
附：2018第五屆「北大培文杯」全國青少年創意寫作大賽（中文）初賽高中組題目2.請以「紙」為主題，自擬題目，創作一篇作品，3000字以內，文體不限。（本文為李青青同學參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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