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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賦漁的個人史三部曲

就像記述一滴水從遙遠的高山之巔落到地上,變成溪水,再出山,進入河流,最後匯入大海,申賦漁的個人史三部曲的首部《一個一個人》記述了他從鄉村到城市的三十多年的經歷——鄉村生活、求學經歷、打工生活、記者生涯——中遇到的一個一個人。然而,這個三部曲的後兩部,卻從城市回眸,並且回返到鄉村,《匠人》捕捉一個個以匠為職業的祖輩的生活和命運,《半夏河》則將自己的童年打撈了出來,並深情擁抱他曾經試圖逃離的鄉村。如果說這是一種鄉愁的話,那麼,它在何種意義上說並不是一種作為懷舊的鄉愁,並不是沒事幹才加以回憶的鄉愁?

在偵探和推理小說里,偵推往往是收屍體的人,然後通過搜集死者周圍留下的蛛絲馬跡通過種種手段追查兇手,在此過程中,死者生前的人生也慢慢拼湊成形,也就是說,通過偵探的努力,死者在讀者面前復活了一次。小說家葛雷厄姆·格林說過小說家就是收屍體的人,當事情結束之後,大家一鬨而散,小說家(作家)則堅持留下來一探究竟:到底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讀申賦漁的個人史三部曲的時候,我覺得,他正是這雙重意義上的「收屍體的人」。比如,他在《匠人》中提到的他家鄉申村的瓦匠、篾匠、豆腐匠、扎燈匠、木匠、剃頭匠、修鍋匠、雕匠、花匠、鐵匠、雜匠、裁衣、教書匠、秤匠、織布匠。我們明白,在他寫下的他們的時候,這些人已經不在世上了。在此意義上,當他一一寫下他們,其實不正意味著他在以文字收他們的屍體?這樣看來,寫作並不是完全無意義的,對以一個個在天壤間消逝,從來不會有人記得的他的鄉人祖輩來說,通過他的文字,他們作為一個個真切的人活著的證據就沒有消失。然而,僅僅記住他們顯然不是作者的唯一目的,還有什麼呢?我們或許可以說,為了一種愛。我想起了曾經在在網上讀到的一段話:哲學家齊克果在其《恐懼與顫慄》一書的草稿版的題記中有一組這樣的對話:

「寫作吧。」

「為誰寫作?」

「為那已死去的,為那你曾經愛過的。」

「他們會讀我的書嗎?」

「不會!」

《匠人》似乎不是寫給那些匠人讀的,因為他們已經死去。《一個一個人》、《半夏河》也似乎不是寫給書中提到的村裡人(包括他的父母)讀的,因為他們不是已經過世,就是文盲。但是,他卻正是正是為了這些亡靈,那些文盲的夥伴,那些不讀書的村裡人而寫的,正如如羅蘭·巴特所說;寫作也是為了取悅那些影子,為了求愛於無生命者。作者在《一個一個人》中的話也可以視為是明確的表白,他說:「一路上,我碰到了一個一個人。我常常想,他們也是一顆一顆的星星,或明或暗,或近或遠,或大或小,他們高高懸掛在天幕,構成一個星空——我們時代的天空。而那些星星,也照耀著我灰暗而平凡的人生。」他寫下他們,不是為取悅他們,而是為了尋找一種愛,一種他在漂泊的半生中不斷遺失的愛,正像他在《半夏河》中寫已經逝去的外婆,是為了喚回外婆對他的愛:「她戴著無檐的軟帽,她的頭髮斑白稀疏,她的梳子缺了好多齒,她還每天都拿它梳頭。梳好了,盤起來,紮成一個髻,用銅簪子一插,清清爽爽。她的臉上全是皺紋,牙也掉了,癟著嘴總在笑。她的手,瘦骨嶙峋的,可總是暖暖和和。」

為了愛,但或許地不足夠。在所有的人的故事都在淪陷的意義上,又有抵抗遺忘的含義在。在某種意義上,他就像《聖經》中那個化成了鹽柱的羅德的妻子。評論家唐諾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羅德)一家人逃離被天火擊打的索多瑪蛾摩拉罪惡之城,但那仍是家鄉不是嗎?只有羅德的妻子不舍地回頭,遂化為一根鹽柱——小說家馮內古特以為這是《聖經》最動人的一幕,人就應該是這樣,羅德之妻是這一家僅剩的義人之中又最好的一個。"作者在《半夏河》中所寫的當代鄉村,正是仿如經歷了天火擊打(我們大家稱之為進步、發展)般的家鄉,而他一次次地回返家鄉,用羅德之妻或者本雅明筆下那位倒退的天使的眼睛看到了:」我的童年的夥伴大部分都不見了。有的已經離開了人世。活著的,漂在不同的地方。原本過年都要回村裡的,可是近年來,這個傳統斷了。是越來越多的人都不回去,越來越多的人把家搬離了申村。他們完全地切斷了根,他們不回來了。他們老家的房子還在,門永遠關著,鎖銹了,門前長滿了野草,窗上爬滿了藤蔓,這裡已經成了一個遺棄之地。當我回來的時候,我仍然一家一家走過來,走在連犬吠也沒有的故鄉。如果從高空看下來,我就像一個幽靈,正穿過一片廢墟。」

羅德之妻因為眷戀家鄉化成了鹽柱,而申賦漁卻企圖通過重構家鄉來而留住家鄉:」如果寫下來,我的故鄉就不會消失了。同時,我將真切地看到我是誰,我又怎樣成為現在的自己,我活在怎樣的一個世界上,我又在一步步走向哪裡」,為的是找回那丟失的 「人與人之間的溫暖,那種命運相連、心靈相通的感覺」。他說,他寫的是真實的過去,情感卻是通向未來的。

評論家唐諾這樣解釋格雷厄姆格林「小說是收屍體的人」的含義:「事情結束之後大家都離開了,小說書寫者來重新審視災難。小說最強大的力量也在這裡。」申賦漁則是這樣想的:「想看清我們,想看清我們這個時代,也許,要離它足夠遠。就像要看一座山,你要走到山之外,你要站到另一座山的頂上」。《半夏河》正是他在居留巴黎時所寫,這是一個在異鄉回望故鄉的「羅德之妻」。

在紙上重構的家鄉終究只是紙上的家鄉,現實中的鄉村故事則是永遠地不可逆地成為廢墟了。像申賦漁這樣不斷書寫鄉村記憶的作者和作家一樣,他們或許沒有意識到,他們最後其實都成了收屍體的人,屍體的名字是一個一個的「中國鄉村」。到下一代,他們和他們所寫的東西,都會成為化石並且風化,消逝於空無,那是羅德之妻們的終極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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