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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的「哀傷」與「記憶」

原標題:陳寅恪的「哀傷」與「記憶」


撰文:劉夢溪


世間凡讀寅老之書者,知寅老其人者,無不感受到他內心深處蘊藏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哀傷和苦痛,而且哀傷的意味大於苦痛。按心理學家的觀點,「哀傷」和「記憶」是連在一起的。那麼都是一些什麼樣的「記憶」使得陳寅恪如此哀傷以至哀痛呢?


說到底,實與百年中國的文化與社會變遷以及他的家族的命運遭際有直接關係。義寧陳氏一族的事功鼎盛時期,是1895至1898年陳寶箴任湖南巡撫時期,當時陳寶箴在其子陳三立的襄助下,湖南新政走在全國的最前面,梁啟超、黃遵憲、江標、徐仁鑄、譚嗣同、唐才常、鄒代鈞、熊希齡、皮錫瑞等變法人士,齊集右帥的麾下,以至於有天下人才都到了湖南的說法。改革措施不斷出台,董吏治,辟利源,變士習,成績斐然。更有時務學堂之設、湘報館之辦、南學會之開,一時名聲大震。義寧父子「營一隅為天下倡」的理想實現在即。但百日變政、一日政變的戊戌之秋突然降臨,慈禧殺譚嗣同等「六君子」於京師菜市口,通緝康、梁,陳寶箴、陳三立則受到「革職,永不敘用」的處分。


陳寶箴


這一年的冬天,陳寶箴離開長沙撫院,攜全家老幼扶夫人的靈柩遷回江西南昌。當時陳三立大病,三立大姊痛哭而死,寅恪長兄師曾之妻范孝嫦(范伯子之女)不久亦逝。陳寅恪這一年九歲。而1900年農曆六月二十六日,剛住到南昌西山崝廬僅一年多的陳寶箴,「忽以微疾而終」。


突如其來的「重罰其孤」,致使陳三立鍛魂剉骨,悲痛欲絕。如果不是有所待,他已經不想活在這個世界。此後每年春秋兩季都到崝廬祭掃哭拜。眷屬和子女暫住南昌磨子巷,主要靠親友借貸維持生活。一個家族的盛衰榮悴之變如此之速,其所給予年幼成員的影響勢必至深且巨。



陳散原(陳三立)像,徐悲鴻繪


而國家在戊戌之變以後大故迭起。


1899年,慈禧大規模清剿「康黨」,欲廢掉光緒未果,義和團開始變亂。


1900年,慈禧利用義和團,激化了與西方諸國的矛盾,致使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演出近代史上第二次洋人佔領中國都城的悲劇。


1901年,清廷與十一國公使團簽定「議和大綱」,首當其衝的重臣李鴻章病死。


1902年,倉皇出逃的兩宮還京,有所「悔禍」,但為時已晚。李鴻章後的另一個重要人物袁世凱登上歷史舞台。

1904年,日俄戰爭在中國領土打起,結果日本佔領更多中國領土。清廷在這一年開始赦免除康、梁之外的戊戌在案人員。


1905年,廢科舉,設學部,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成立。


1906年,宣示預備立憲。


1907年,張之洞入軍機。


1908年,慈禧和光緒均逝,宣統即位。慈禧死於農曆十月二十二日,光緒死於前一天的十月二十一日。清史專家認定是慈禧將光緒先行毒死。


1909年,張之洞病逝。


1911年,辛亥首義成功。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清帝遜位。


1915年,袁世凱稱帝。


1917年,張勳復辟。爾後北洋政府,軍閥混戰,五四運動,溥儀出宮,國共合作,北伐戰爭。

1931年,日本佔據東北。


1937年至1945年,全民抗戰。


1945年至1949年,國共內戰。


50年代以後,則土改,鎮反、肅反,三五反,院系調整,抗美援朝,公私合營,合作化,科學進軍,大躍進,除「四害」,反「右派」,反「右傾」,三年困難反蘇修,城鄉「四清」,文藝整風,直至「文革」浩劫。


此百年中國之一系列大變故,均為陳寅恪所親歷。早為目睹,後則耳聞。如果是普通細民或庸常之士,可能是身雖歷而心已麻木。但陳寅恪是歷史學家,而且是有特殊家世背景的極敏感的歷史學家。他對這些愈出愈奇的天人變故能不留下自己的記憶嗎?能不為之哀傷而嘆息嗎?



陳寅恪


抑又有可言者,同為哀傷,宜有深淺程度之分別。陳寅恪之哀乃是至痛深哀。其所著《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有言:「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陳著《詩集》,三聯版,頁12)故此語雖為靜安而設,其普世價值與寅恪亦應若荷符契。所以《陳寅恪詩集》中,直寫流淚吞聲的詩句就有二十三聯之多。茲將相關聯句依《陳寅恪詩集》所系之時間順序摘錄如下,以見其至哀深痛之情狀。


殘域殘年原易感


又因觀畫淚汍瀾?1913

回思寒夜話明昌


相對南冠泣數行?1927


聞道通明同換劫


綠草誰省淚沾巾?1936


樓高雁斷懷人遠


國破花開濺淚流?1938


得讀新詩已淚零


不須借卉對新亭?1939


世上欲哭流淚眼


天涯寧有惜花人?1945

萬里乾坤迷去住


詞人終古泣天涯?1945


眼淚已枯心已碎


莫將文字誤他生?1945


去國欲枯雙目淚


浮家虛說五湖舟?1946


五十八年流涕盡


可能流命見昇平?1948


惟有沈湘哀郢淚


彌大梅雨卻相同?1951

兒郎涑水空文藻


家國沅湘總淚流?1951


趙佗猶自懷真定


慚痛孤兒淚不隆?1951


蔥蔥佳氣古幽洲


隔世相望淚不收?1951


文章存佚關興廢


懷古傷今涕泗漣?1953


論詩我亦彈詞體


悵望千秋淚濕巾?1953

掩簾窗牖無光入


說餅年時有淚流?1954


獨醪有理心先醉


殘燭無聲淚暗流?1955


衰淚已因家國盡


人亡學廢更如何?1955


死生家國休回首


淚與湘江一樣流?1957


玉溪滿貯傷春淚


未肯明流且暗吞?1958

鐵鎖長江東逝水


年年流淚送香塵?1959


開元全盛誰還憶


便憶貞元滿淚痕?1964


此二十三聯是三聯版《陳寅恪集》之《詩集》中直接關乎淚流的詩句,不一定很全,可能還有遺漏。《柳如是別傳》「稿竟說偈」結尾四句:「刻意傷春,貯淚盈把,痛哭古人,留贈來者。」就沒包括在內。


陳寅恪不是一般的流淚,而是「淚汍瀾」、「濺淚流」、「淚不收」、「涕泗漣」、「淚濕巾」、「貯淚盈把」,可見悲傷之情狀和哀痛之深。這是很少能在另外的文史學者的文字中看到的。即使是現代的詩人、文學家,也不多見。南唐後主李煜有「以淚洗面」的傳說,但形諸文字中也沒有寫得如此泗淚滂沱。然則陳寅恪深度哀傷的緣由究竟為何?此無他,惟「家國」二字而已。故上引詩聯有「衰淚已因家國盡」的句子,他自己已講的非常清楚。


我十餘年前寫過一篇《陳寅恪的「家國舊情」與「興亡遺恨」》的文章,解析《陳寅恪詩集》里所反映的他的家國情懷,曾舉出多組關於「家國」的詩句,如「家國艱辛費維持」、「死生家國休回首」、「頻年家國損朱顏」、「家國沅湘總淚流」等等。並且發現陳三立的詩裡面,也不乏類似的句子,如「羈孤念家國」、「旋出涕淚說家國」、「百憂千哀在家國」等,父子二人都在為家國的不幸遭遇而流淚。


散原老人的詩句是:「百憂千哀在家國」,陳寅恪的詩句是:「衰淚已因家國盡」,其措意、遣詞、指歸,以及情感的發抒,完全一致,哀傷的程度似乎也大體相同。所以然者,則是與陳氏一家在戊戌之年的不幸遭遇直接有關。故陳寅恪的詩句反覆強調:「家國沅湘總淚流」、「淚與湘江一樣流」,明確透露出與此哀此痛直接相關的湖南地域背景。


但陳氏家族的遭遇是與國家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的。


慈禧政變對近代中國的影響難以言喻,包括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等許多傷害國族民命的後續事變,都是那拉氏的倒行逆施結出的果實。因此陳寅恪作為歷史學者,他不僅有「哀」,其實也有「恨」。所「恨」者,1898年的變法,如果不採取激進的辦法,國家的局面就會是另外的樣子。他的祖父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本來不贊成康有為的激進態度,而主張全國變法最好讓張之洞主持,以不引發慈禧和光緒的衝突為上策。這就是陳寅恪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第六節「戊戌政變與先祖先君之關係」里所說的:「蓋先祖以為中國之大,非一時能悉改變,故欲先以湘省為全國之模楷,至若全國改革,則必以中央政府為領導。當時中央政權實屬於那拉後,如那拉後不欲變更舊制,光緒帝既無權力,更激起母子間之衝突,大局遂不可收拾矣。」(陳著《寒柳堂集》,三聯版,頁203)也就是陳寅恪在《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一文里所說的:

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咸豐之世,先祖亦應進士舉,居京師。親見圓明園干霄之火,痛哭南歸。其後治軍治民,益知中國舊法之不可不變。後交湘陰郭筠仙侍郎嵩燾,極相傾服,許為孤忠閎識。先君亦從郭公論文論學,而郭公者,亦頌美西法,當時士大夫目為漢奸國賊,群欲得殺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學,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與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無邪堂答問》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據是可知余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陳著《寒柳堂集》,三聯版,頁187)


陳寅恪對戊戌變法兩種不同的思想源流作了嚴格區分,以追尋使國家「大局遂不可收拾」的歷史原因。


1965年冬天,也就是陳寅恪先生逝世的前四年,他寫了一首總括自己一生的哀傷與記憶的詩篇,這就是《乙巳冬日讀清史后妃傳有感於珍妃事為賦一律》,茲抄錄如下與大家共賞。


昔日曾傳班氏賢,如今滄海已桑田。


傷心太液波翻句,回首甘陵黨錮年。


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


開元鶴髮凋零盡,誰補西京外戚篇。(陳著《詩集》,三聯版,頁172)


這是一首直接抒寫戊戌政變對中國社會變遷以及對義寧陳氏一家深遠影響的詩。首句之班氏即漢代的才女文學家兼歷史家的班昭,作者用以指代珍妃。珍妃是戊戌政變的直接犧牲品,慈禧因光緒而遷怒珍妃,故庚子西行先將珍妃處死。第二句說珍妃的故事已經很遙遠了,國家如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三四兩句是關鍵,句後有註:「玉溪生詩悼文宗楊賢妃云:『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雲起軒詞『聞說太液波翻』即用李句。」玉溪生是李商隱的號,寅恪所引詩句見於其《曲江》一詩,全詩為:「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死憶華亭聞鶴唳,老憂王室泣銅駝。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注家對此詩諷詠內容的考證結論不一,要以寫悲惋唐文宗甘露之變者為是,寅恪先生採用的即是此說。


不過這應該是「古典」,「今典」則是文廷式的《念奴嬌》詞中與珍妃之死有關的「聞說太液波翻」句。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師,慈禧因不喜珍妃而牽及其師,早在政變之前就把文廷式趕出宮,並於政變後連發多道旨意,勒令地方督撫捕後就地正法。但當時正在長沙的文廷式為陳寶箴、陳三立父子聯手所救免,以三百金作為路資,使其先走上海,爾後逃赴東瀛。


珍妃遇難,文廷式異常悲痛,作《落花詩十二首》為悼。另《念奴嬌》兩首也都關乎珍妃事。第一首有「杜鵑啼後,問江花江草,有情何極。曾是燈前通一笑,淺鬢輕攏蟬翼。掩仰持觴,輕盈試翦,此意難忘得」句,自是回念珍妃無疑。後者即是寅恪先生所引錄者,其第二闋詞云:「聞說太液波翻,舊時馳道,一片青青麥。翠羽明璫漂泊盡,何況落紅狼藉。傳寫師師,詩題好好,付與情人惜。老夫無語,卧看月下寒碧。」至於「太液波翻」之典故義涵,只有用來比喻宮廷政爭一解。所以李商隱用此,指的是唐代與牛、李黨爭有關的文宗甘露之變。文廷式用此,指的是因帝、後黨爭引發的戊戌政變。


那麼陳寅恪詩中所傷心者(「傷心太液波翻句」),實與文廷式同發一慨,正是戊戌慘劇而非其他。故第四句由戊戌之變想到了東漢的黨錮之禍,那次黨禍接連兩次,殺人無算。蓋義寧一家最惡黨爭,陳三立說:「故府君獨知事變所當為而已,不復較孰為新舊,尤無所謂新黨舊黨之見。」正是歷史上無窮無盡的黨爭給國家造成了無數災難,戊戌之年的所謂新黨和舊黨、帝黨和後黨之爭,則使中國失去最後一次漸變革新的好時機。


陳寅恪所哀傷者在此,所長歌痛哭者亦在此。


所以《乙巳冬日讀清史后妃傳有感於珍妃事為賦一律》的第五六兩句尤堪注意:「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此不僅是這首詩的點題之句,也可以看做是陳寅恪全部詩作的主題曲,同時也是我們開啟陳寅恪精神世界隱痛的一把鑰匙。明乎此,則晚年的大著作《柳如是別傳》有解矣,他的一生著述有解矣,他的哀傷與記憶有解矣。詩的最後一聯:「開元鶴髮凋零盡,誰補西京外戚篇。」蓋寅恪先生慨嘆,熟悉晚清掌故的老輩都已作古,誰還說得清楚當時宮掖政爭的歷史真相呢?


當然我們的大史學家是洞徹當時的歷史底里真相的,他晚年撰寫的《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就是試圖重建歷史結構的真相的重要著作,雖原稿多有散佚,但我們運用陳寅恪的方法以陳解陳,應大體可以窺知。《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寫於1965年夏至1966年春,《乙巳冬日讀清史后妃傳有感於珍妃事為賦一律》在時間上,相當於《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竣事之時,故不妨看做是對《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的題詩。因此補寫「西京外戚篇」的偉業,我們的寅恪先生事實上已經踐履了。(作者授權刊發,首刊《學術月刊》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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