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她的姐姐們
外婆的模樣，在我的記憶中已十分模糊。唯一的印象就是：一雙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小腳，一身旁邊系扣的灰色中式大褂，一頭永遠是一絲不苟地綰在腦後的白髮。她的姐姐們，也就是我的姨外婆，我從沒見過。
她們的故事是在一個無聊而又漫長的午後，母親講給我聽的。母親講述時，語調很平淡，彷彿在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某個電視劇的故事。我卻聽得驚心動魄。一度產生錯覺，彷彿母親化身六六或嚴歌苓，正在創作一部反映舊時代女子悲慘命運的劇本。
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我是不應該把她們的故事公之於眾的。但既然是歷史，我們也沒迴避的必要。一是讓晚輩們了解家族歷史，更是讓我們珍惜眼前的生活。
我盡量模仿母親的講述風格來敘述她們的故事，不進行任何藝術加工。外婆出生於大戶人家。她父親有著舊式家長的所有特點：極富權威，極要面子，嫌貧愛富，重男輕女。（請原諒我的不尊，我是從母親的講述中得出的結論，當然母親也講了他文武雙全，講究江湖義氣的性格）。所以出生於這樣家庭的女孩，如果不是上天過於眷顧，其命運的悲慘是可想而知的。
對於女兒們的婚姻，父親講究的是門當戶對，至於什麼你情我願，什麼情投意合，則根本不在考慮之列。所以三個女兒在他看來都嫁得不錯。
大女兒嫁給了一個軍官，至於是團長還是連長，母親也說不清。我聽說她對這門婚事極不情願，哭過鬧過，連花轎都是強塞進去的。因為她長得很漂亮，軍官丈夫不放心把她放在老家，就把她帶到了軍營，由勤務兵照顧生活起居。久而久之，兩人產生了感情。紙是包不住火的。最終兩人的私情被軍官丈夫發現。這種事對一般男人來說都是奇恥大辱，更何況是一個手握重兵的鐵漢？他提槍就把勤務兵給斃了。當把槍對著自己漂亮的妻子時，他猶豫了，但最終還是扣動了扳機。女兒死後，做父親的從沒想過要為女兒做點什麼，當然那是個人治的時代，沒法律可言。但至少他應該內疚自責，應該悲痛，但沒有。他有的是憤怒，為女兒辱沒門風而憤怒。他也有內疚，那是對槍殺自己的女兒的人的內疚。
二女兒也嫁給了一個軍官。對這門婚事，她沒有抗拒，可聚少離多的生活，使本沒有感情基礎的兩人更顯陌生。後來丈夫戰死在沙場。年紀輕輕就守寡，她的母親不忍，要把女兒接回娘家，可女兒拒絕了，因為她的公公婆婆想讓她改嫁給她的小叔子。最關鍵的是他們兩個也情投意合。但是他的父親是決不允許她自作主張的。就給她定了一戶在他看來的好人家，可她聽弟弟說，那男的長得奇醜，滿臉的麻子。平時溫順老實的她，這次竟反抗了。她以死相逼，可父親的話就是聖旨，決不會改變。結果是兩家都提親。一個是父親定的，一個是自己中意的。兩家各不相讓。最後打起了官司。打官司之前，父親第一次放下身段去求女兒，無論如何要幫父親，因為他丟不起面子。他在方圓百里都很有名氣，在江湖上更是受人尊敬。怎麼能連女兒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呢？怎麼能輸掉官司呢？將來在人前怎麼抬得起頭？可是，平時乖巧的二女兒，這次卻鐵了心，要跟父親對抗到底。可想而知，父親輸了官司。
贏了官司，對女兒來說就贏得了幸福。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一場更大的不幸就在前面等著。父親輸了官司，臉色鐵青，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女兒心生愧疚，默默跟在父親身後，想找機會跟父親道歉，求得父親原諒。在離家不遠的路上，有一處落差十幾米的陡坡。父親突然轉身，大步朝女兒走去，然後舉起習過武的大手朝女兒背上一掌推去。可憐的女兒像一片紙一樣輕輕飄起，又重重落下。隨行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轉身丟下生死不明的女兒朝家大步走去。還沒到家就大聲吩咐家人去挖坑。因為他在家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家人不知道老爺為何一回家就要挖坑，也不敢問。等到女兒被抬回家，他命令活埋，大家才知道真相，嚇得不知所措。女兒之所以沒摔死，是因為陡坡下是泥土，僥倖撿回一條命。
聽說他要活埋女兒，她母親哭得昏天暗地。求老爺只要留女兒一條命，其它一切聽憑他處置。家裡叔叔伯伯們全出動了，可他不為所動。執意活埋。家人不敢違背，只得照做。這時有人出了個主意。趕緊去請舅舅，老話說娘親舅大。也許老爺會聽。於是派人快馬加鞭去請舅舅。好在舅舅家離得不遠。其時舅舅正在田裡幹活，聽說後衣服沒換，腳也來不及洗，騎上馬一路狂奔。趕到時，泥土已經埋到了女兒的胸口了。舅舅趕忙喝退埋土的人。然後為外甥女求情。她父親雖然固執，但認老理。答應可以饒她一命，但必須嫁給他指定的人家。
當家人七手八腳把她從坑裡刨出來時，她早已昏死過去。有人幫著掐人中，很久，她才長嘆一口氣，悠悠轉醒，接著發出像雞被人掐著脖子一樣的聲音，呃??長叫一聲，又昏死過去。此後，這個毛病一直伴隨著她，每年發無數次，直到離世。
她的病還沒好，就被父親嫁出去了。是她以死相逼拒絕的人家。其實結婚後才發現，丈夫並不是弟弟口中的大麻子。人也老實本分。就是家境不如娘家殷實。這對九死一生，歷經苦難的她來說，也心滿意足了。唯一讓她痛苦的是每次回娘家，父親從不喊她丈夫的名字，總說窮鬼來了。她不明白，她的丈夫不是父親親自選定的嗎？不是苦苦逼她改嫁的嗎？
她的苦難遠未結束。後來她的夫家家道中落，由小康人家墮入赤貧。晚年連房子都沒有了。只能棲身在一個用蘆葦竹片搭成的小棚子里。也許是活埋時驚嚇過度，落下病根，一生無兒無女。晚年孤苦伶丁，加上疾病纏身，甚是凄涼。
我的外婆相對兩個姐姐來說，應該是幸福的，雖然她也經歷了一次不幸的婚姻，但最終找到幸福，兒孫滿堂，終享天年。
外婆的第一任丈夫姓孫，也是當地的大戶人家。真正的門當戶對。可是她的丈夫是典型的紈絝子弟：好吃懶做，吸食鴉片，尋花問柳。凡是花花公子喜歡的，他無所不通。初嫁孫家，公婆還在世，家還完整。所以既使丈夫不爭氣，日子也還過得不錯。婚後不久，就生下了兒子，也就是我的發舅舅。本以為母憑子貴，以後的日子會太太平平，無憂無慮。可誰想隨著公婆的離世，家道迅速衰落。加上丈夫好逸惡勞。兄弟妯娌們極為不滿，鬧著分家。
分家後，丈夫仍不改惡習，家裡所有的家務和農活都是外婆一個人包攬。很難想像，三寸金蓮的外婆是怎樣赤腳站在稻田，又是怎樣挑著擔子一步三搖的挪動。過去的女子從沒想過離婚，也不敢離婚。外婆的心愿極簡單，只要有一個家，一個能和孩子躲避風雨的家。可是這都成了奢望。她的丈夫不久就帶著有夫之婦私奔了。他們逃到湖北。那婦人的丈夫帶著人追了過去。他們害怕了，知道無處可逃，抓住難免一死。就商量著吞食鴉片自殺。結果男的吞食鴉片而死，女的貪生怕死被活捉。據說抓回去沉塘了。
丈夫死後，外婆在孫家待不下去了，只好回娘家。可是孫家不讓她把孩子帶走。據母親說，外婆走時緊緊的抱著兒子，哭得肝腸寸斷。兒子也扯著媽媽的衣服，哭得死去活來，任誰也扯不開。聽到這裡，我淚如泉湧，不由得想起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想當初她被曹操贖出，離開她的胡兒時不也是這樣一幅悲慘的情景嗎？後來外婆改嫁給我外公。她的兒子曾來偷偷看她。因為孫家不准他認母親，他只能隔著一條大渠和母親對望。母子隔渠痛哭。我也聽得哭，腦中不由得浮現出織女隔著銀河和兒子對哭的畫面。
逝者已遠，留給我們的是聲聲嘆息……
TAG:麓山西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