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教授——楊立華:同門
有一段時間,我們臨睡前常背誦他的《挽王靜安先生》:「吾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一人一句,很有些悲壯慷慨的意思。現在想來,陳寅恪對於那時候的我們,意味著喧囂中的固守。那股狷介之氣至今仍殘留在我身上,不時放出自己都意外的冷箭來。
同 門
楊立華
本文節選自《青春味道》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9月,楊弘博 編)
一、我的1992
對我而言,1992是格外特殊的年份。時間與事件交織成難解的隱喻,宿命般展開。
一月,杭州大雪。從一本漫畫開始的浪漫想像,正穿越記憶中最漫長濕冷的冬天。那場雪下了整整一天。深夜跟三五個同學一道翻過靈峰,在雪夜的微光中,見識了臘梅的本色。折回的幾枝,插在宿舍的空酒瓶里,竟開到了寒假結束。二月,考試。那一年入學考試安排在了年後,我去安徽我姐那裡過的年。初六回杭州。夜裡在上海轉車。我只買到了第二天上午的慢車票,卻在最後一刻意外地換到了當晚的特快。
「每個人的眼睛都望著那象徵命運的紅綠燈」,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我心裡常會響起羅大佑歌中的這一句。考試過後,我請假回家。在家的幾天,父親已有些輕微的咳嗽。走那天是半夜,有朋友送我,父親第一次沒去車站。很多年來我一直想記起父親跟我說的最後那句話,到底是「路上注意點兒」還是「東西都帶好了吧」,卻始終記不起來。只記得客廳昏黃的燈光里,他留給我的最後的側影。
三月,杭州陰雨。我在實驗室里烘烤潮濕的煤粉。石棉手套、電爐、鋼板和比麵粉還細的煤粉,比起對未來的焦灼,重複機械的勞動真是幸福!五月,面試。當時哲學系還在老哲學樓一層。在昏暗的樓道里,認識了周晉和姜長蘇。七月二日,趕回家中。父親已於前一天病故。三月初父親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家裡人沒讓我知道。看到父親遺像的那一刻,我的人生殘缺了。殘缺比完整沉重太多,難以承載。
十年後的2002年歲末,我讀到了北島的《黑色地圖》——「重逢總是比告別少,只少一次。」用同樣的殘缺鑄成的詩句催迫我贖罪般地用文字來消釋。但消釋過後,殘缺碎裂為冰鋒,刺入生活中那些不起眼兒的瞬間。
九月,入學。我拖著行李,推開了46樓1084的門。
大學時代的楊立華老師與舍友
二、姜子
同門間以「子」相稱,好像是入學後兩三周的事兒。只是覺得這樣叫著別緻,跟現在的孩子把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的意思差不多。
姜子名長蘇。本科是人大念財經的。嗜書,入學的時候帶進來七八箱,順道也帶來了人大的蟑螂。他那時已有了些同輩中人的交往,對舊書的行市極其熟稔。我第一回跟他去書市,簡直嚇了一跳。平時那麼遲緩個人,在舊書堆中卻動如脫兔。姜子有自己的藏書目錄。最大的樂趣是買書歸來,往本子上一筆筆地記錄:何時何地購入,原價若干,實付若干。有一段時間,我們常拿他的本子考他,說出的價錢可以精確到分。他沒去搞財會,真是財會界的損失,當然也是財會界同仁的幸運。姜子有一枚藏書印,上刻「格竹」二字,那是他的號,取自王陽明少時格竹的故事。讓我艷羨了很久。姜子氣弱,善頭痛。每頭疼時必對學術抱悲觀態度。我們開始的時候,還認真勸慰,後來習以為常,乾脆聽之任之。
我剛入門的時候,完全懵懂。學問門徑基本上全憑姜子指點。
碩士畢業那年,他突然決定赴美留學。當年未能成行,在北京市委黨校呆了兩年。1997年入亞利桑那大學,師從田浩教授。2001年秋我在伯克利訪學,姜子來看我。那時他已萌生了離開學術的念頭。我們徹夜長談,啤酒罐扔了一地。我發現只有在談學問的時候,才能看到他忘懷地笑。2002年中,他離開了亞利桑那,轉去讀計算機方面的博士。現在洛杉磯工作。
《功利主義儒家:陳亮對朱熹的挑戰》[美]田浩 著,姜長蘇 譯 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
記憶中的姜子,還像從前那樣仰著頭,跟坐在上鋪的我聊天。「我常想,要是哪天我的書燒了,我怎麼活下去呢?」他對我說。那一刻,我從他眼中看到了類似絕望的東西。
三、裴子
裴子做完早課,我還在高卧。那時候我失眠,起得晚,基本不吃早飯。裴子住我下鋪。跟樓先生學佛教,篤信佛法。每天必清早起來焚香念佛,農曆逢一逢五,皆過午不食。我們戲稱其「月省六頓」。裴子常以佛法化導我輩,無奈我和姜子冥頑,儒佛之爭在寢室里被日常化。常常是裴子義正辭嚴,我們英雄氣短。一日看《青蛇》歸來,裴子又莊嚴說法,我們用許仙的台詞給出響亮的回答——「我迷戀紅塵,我舒服!」裴子失望了。
周晉一直在家裡住,他的床基本上就歸了裴子的那些吉大的朋友——後來也大都成了我的朋友。裴子彈一手好吉他,當年是搖滾青年,直到1994年,還有樂隊來邀他加盟。我對羅大佑的熱愛,完全是裴子栽培的結果。
宗教的虔誠,難免催生神秘主義。有一天裴子宣布:「我將得到一把寶劍!」從神情看,這定是源自某種神秘啟示。我肅然起敬,靜候神跡降臨。沒幾天,裴子居然真地拿回把劍來。我們驚問:「劍從何來?」答曰:「琉璃廠買的。」
裴子佛學造詣深,碩士論文極得許抗生先生讚許。畢業後進國家宗教局工作至今。兩年前姜子回來,老友小聚,裴子的鬢髮竟也有些蒼然了。
四、周晉
見周晉最後一面,是1997年9月,剛開學幾天。那時我博士論文已基本完成。兩年的道教研究,已使我極度厭煩。一邊調整閱讀方向,一邊迷上了圍棋。我當時住48樓2067。周晉來的時候,我正在「擺譜」。周晉棋下得好,我見過他下棋的樣子,那是真帥。周晉坐在對面的床上,悠然地抽著煙。我記得那段時間他抽「都寶」。周晉抽煙時,下頦微仰,煙吐得很直。我1993年開始戒煙,直到1998年秋。沒機會跟周晉分享,遺憾。
一周後,周晉去世。
整個碩士階段,周晉不在學校住,所以交往不多。1995年以後,我們博士同班,他每月的助學金都由我代領,見面就多起來。那時他常到我宿舍閑聊。博士論文選題時,陳來老師想讓他寫王安石,他拒絕了。理由是:王安石身邊小人太多。他選擇研究北宋心性學的起源。有一段他常在未名湖邊翻《全宋文》,我則在圖書館埋頭於《道藏》。偶爾見面,各談心得。一次我讀書有得,深夜在電話亭里給他打電話。電話那端的淡定,讓我聽出我的興奮有點過頭兒。
周晉的碩士論文是《二程與佛教》。文章是極老到的「學案體」。我現在上課時還引用他的結論。答辯的時候,我少不更事,與老師爭辯了幾句。出來後心情沮喪。他笑言:「學生答辯其實不過是老師間過招兒。」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
《道學與佛教》周晉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
周晉長了張娃娃臉。他常以此自嘲。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哲學樓一層。破舊灰暗的樓道里,我從他身上看到了透亮的光芒。這透亮的光,與周晉的形象一道,在我心中永恆。
五、陳寅恪·羅大佑·酒
陳寅恪在1992年那會兒的北大,是一種氛圍。《吳宓與陳寅恪》幾乎成了國學的入門書。有一段時間,我們臨睡前常背誦他的《挽王靜安先生》:「吾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一人一句,很有些悲壯慷慨的意思。現在想來,陳寅恪對於那時候的我們,意味著喧囂中的固守。那股狷介之氣至今仍殘留在我身上,不時放出自己都意外的冷箭來。
左:《吳宓與陳寅恪》(吳學昭 著,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年)右:《吳宓與陳寅恪:增補本》(吳學昭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
對面宿舍的老梁有台破錄音機,音量極大。晚飯的時候,常放羅大佑、崔健、黑豹和唐朝。裴子以姜子的後背作鼓,擊打出變化豐富的節奏。我們嘶聲怒嚎,彷彿是對這世界絕望的宣言。
1992年年末,班裡聚餐。那時候「燕春園」還沒拆,就在今天農園餐廳的位置。應該是班費的原因,當天只備了二鍋頭。我那時不習慣白酒,幾杯下去,基本找不著北。不知什麼時候,周晉開始跟人斗酒。滿茶杯二鍋頭,一口乾下。後面的事兒記不太清,只記得我背著周晉,跌撞著前行。記憶中那天格外寒冷。慘白的路燈照著搖晃的路面,耳邊是雜亂急促的腳步聲,我在哲學系最初的歲月,就在這樣的記憶里定格。
羅大佑
那是怎樣一段歲月啊!忿狷的青春。踉蹌的青春。沉醉的青春。
本文轉載自「三聯學術通訊」,文章已獲授權,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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