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鬼故事:一盞油燈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家祖傳的那盞油燈忽而成精了。
我並不知道油燈會成精。那年我七歲。一天黃昏,天要黑不黑的時候,我放牛回來。把牛欄門關上後,爬到牛欄樓上去扔干稻草。一點亮光出現在稻草堆里。我走近一看,竟然是我們家的那盞油燈。我嚇了一跳,從牛欄樓上摔了下來。這油燈居然也跟著跳了下來,穩穩地落在地面上,火光沒有熄滅,甚至抖都不抖一下。
我很好奇,顧不得痛,撿起油燈一看,確實還是那一盞,我太爺爺傳給老爺爺,老爺爺傳給爺爺的,一點都沒變。提手上有一個缺口,據說那是老奶奶發瘋時咬的。一口下去,木質的提手缺了一角,老奶奶滿口流血。奶奶說,當時老奶奶披頭散髮,面目猙獰,幸好沒有咬到她的手。老奶奶的血跡就留在這油燈上了,擦都擦不掉。直到我記事時,還能微微看到幾個血印子。發瘋後沒多久,老奶奶就死了。那晚,這盞油燈怎麼都點不燃。
我們家當然不止這一盞油燈。我們祖上是大地主。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曾經是當地一霸,坐擁水田三千畝,旱地和山林不計其數。我們附近幾個村,除了我們姓李的,還有姓陳的和姓黃的,據說,他們的祖上是我們家的佃戶,或者長工。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去老丈人家裡拜新年時,給舞龍舞獅子的雜工每人打賞了五兩銀子,至少相當於五六擔上好的稻穀。出手之闊綽,名動一時。後來,我爺爺的爺爺染上了鴉片癮,把家戶給敗光了。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家裡不至於窮得連幾盞油燈都找不出來。不信,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家現在還有清朝時的上好傢具,一個柜子重三百多斤,四個大男人才能抬起來。
當初沒有人發現這盞燈有什麼異樣。因為被老奶奶咬過,還沾上了她老人家的鮮血,這盞燈便被丟到了一旁,好像被打入了冷宮一樣。只有少數時候,才會偶爾倒上油用一次。而這次,它竟然自己跑起出來了。
很小的時候,奶奶就跟我說,萬事萬物都有神靈管著。比如廚灶有灶王爺管著,樹木有山神爺管著,水井有龍王爺管著,一家大小的平安,則有土地爺管著。反正這也是爺,那也是爺,不計其數。每到吃飯之際,奶奶就要把筷子擱在碗上面,很虔誠地請各位爺吃飯。只有等他們吃完了,我們才能吃殘羹冷炙。否則,就是對神靈大不敬,那是要被神靈懲罰的。我有幾回沒來由肚子疼,奶奶非常緊張,點著一根香到處鞠躬作揖。沒過一會,我的肚子竟然出奇地不疼了。奶奶說,這是犯了煞,得罪了神靈。只要虔誠懺悔,神靈們自然大人不記小人過。原來如此。於是,我一有頭痛腦熱,便到處跪拜,有時還真好了些。
我用力吹了一下油燈,滅了。我想,我可能記錯了,油燈或許是我無意中提出來的。我正準備把油燈放回原處時,燈居然自己亮起來了。這一下把我嚇得不輕。
我一把扔下油燈,扔不掉。我又使勁甩了幾次,還是沒有甩掉。這油燈就像長在我手上一樣,和我融為一體了。
這一次真是見鬼了。我心裡默念著。不過,我並不害怕,因為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物件,就算成精了,也是決計不肯害我的。這一點,奶奶從小就教過我。
「神燈,神燈,我手有點痛,請松一點。」這燈真靈驗,果然就鬆了一點。我趁勢一甩,滿以為這次可以甩掉的,結果它又緊緊把我貼住了,我的手比之前更痛了。「神燈,我痛,別太緊了。」這燈又鬆了一點,但我再也不敢甩了。
我抱著油燈去見奶奶。那時,家裡的丁壯都到油溪坑修水庫去了,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人在家裡。奶奶正在灶屋裡燒洗澡水,準備給我洗澡。我一邊跑一邊喊:「奶奶,奶奶,這油燈扔不掉!」奶奶聞聲抬頭一看,嚇得從凳子上滾到柴角里。她費了很大的勁才爬起來,雙手握著油燈一扯,沒扯掉,倒是把我痛得哇哇大叫。
奶奶開始喘粗氣,她顯然是很著急很害怕了。她幾乎是爬著到樓梯口取了三支香,在灶膛里點著了,插到神龕上。她又拿來一把茶葉,放在一個碟子里,擺在神龕下放的八仙桌上。她噗通一聲跪到神龕下,念道:「如來佛祖,觀世音菩薩,聖帝爺爺,各路神靈,歷代祖宗,我孫兒犯了關煞,請賜下靈茶,驅鬼除魔,不忘你們的大恩大德。」念完,連續磕了幾個響頭。
奶奶用這些茶葉給我泡了一小碗茶,喂我喝下。我剛把茶喝下,油燈就熄滅了,手上也鬆了一些。我心裡暗暗高興,看來各路神靈還是挺管用的。可是,沒過多久,我出去撒了一泡尿,油燈嗤的一聲,又亮起來了。奶奶這下臉色大變,眼淚在眼窩裡面打轉。我看到奶奶這樣,心想這下死定了,哇哇大哭起來。
嗤,嗤,嗤。我每掉一滴淚水,燈花就爆燃一下。似乎我的淚水比燒酒還容易起火一些。奶奶趕緊給我擦乾了淚水,把我扶到椅子上坐著,要我別哭。安頓了我,奶奶去了她的房裡面。我聽到她從來不打開的櫃門吱呀響了一聲。一會兒,奶奶拿了一個紅布包從房間裡面出來。她打開紅布包,裡面竟然是一道符。奶奶告訴我,這是老爺爺生前留下來的一道靈符。老爺爺臨終時留下遺言,這道符是從梅山老祖張天師那求來的,可以斬妖伏魔,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使用。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我每次去開那個柜子門時,奶奶都要毫不客氣地打我一頓,原來裡面裝著寶貝。
奶奶焚化了那道靈符。火一熄,油燈也跟著熄了。不一會,油燈掉到了地上,我的手終於掙開了這惡魔。我甩了甩手,不疼了。奶奶拉過我的手吹了吹,仔細看了看,確定真沒事了。她擦了一把汗,放鬆了許多。
我朝地上一看,油燈竟然沒入土中足有一尺深,整個燈體差不多都埋進土裡去了,只露了一點點提手在外面。我大叫了一聲,喊奶奶看。奶奶一把抱住我就往屋外跑,一邊跑一邊大喊陳家奶奶。我感覺她在瑟瑟發抖。
陳家奶奶聞聲從屋裡跑出來。「什麼事那麼雷急火急?看見鬼了!」
「真是見了鬼了。」奶奶把我放下地,喘著粗氣跟陳家奶奶說。
「怎麼可能?我已經十幾年沒見到鬼了。」陳家奶奶不信,非要去看個究竟。於是,我們三個又折返回去。陳家奶奶曾學過陰教,早年還治好了一個被鬼附身的跛子。有她在這裡壯膽,我和奶奶倒也不擔心。
陳家奶奶雖說不信我們見到鬼了,但也不敢大意。她特地從神龕上取下一塊五雷天師令,又順便提了一盞油燈在手裡。走到我們家堂屋時,天已經黑了。
陳家奶奶朝我們所指的方向照去,地上並沒有油燈,只留下一個坑。
「油燈跑哪去了?」我問。
奶奶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做聲。
「東路陰屍,南路陰屍,西路陰屍,北路陰屍,五方五路陰屍,請速歸原位,一齊安慰。」陳家奶奶嘴裡念念有詞。念道「安慰」兩個字時,她一揮五雷天師令,砸在我們家的八仙桌上。
「轟」的一聲響,那盞油燈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跳上八仙桌,又亮了起來。而且,火舌左右大幅度晃動,但這時並沒有風。
「天無忌,地無忌,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陰陽無忌……」陳家奶奶一邊念咒語,一邊用五雷天師令在空中畫符。火舌終於靜了下來,但火光沒有半點減弱。
「我的陰教止不住這畜生,只能把它定在這裡。」陳家奶奶跟我們說。
「那怎麼辦?」我急切地問道。其實奶奶也想問,只是沒來得及做聲。
「辦法不是沒有。放馬寨反背三十里的潮音庵,有一個張先生,是張五郎祖師爺的後代,陰教非常好。」陳家奶奶告訴我們。
「那我明天就去請他老人家。」奶奶舒了一口氣。
「只怕你請不動。」陳家奶奶搖搖頭,神情黯然。
這一次,我們沒有再問為什麼。
沉默了好一會,陳家奶奶說:「還是我去跑一趟吧。這事兒因我而起。」
我們都覺得非常詫異,但又不好問什麼。
整個晚上,油燈都在那張八仙桌上亮著。我們不敢睡家裡面,只好去陳家奶奶那兒湊合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來看時,燈盞里的油一點都沒有少。我和奶奶大為驚訝。
陳家奶奶一大早就出發了,去潮音庵請張先生。
張先生果然來了。他和陳家奶奶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太陽已經有些偏西了。
張先生穿一襲青布長衫,很瘦,下巴上的鬍鬚有一尺來長。頭髮和鬍鬚全白了,在夕陽下閃著銀光,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張先生背著一個布袋子,袋子里鼓鼓的,裡面裝著的大概是他的各種法器和本經。
「有雄雞子嗎?」這是張先生問的第一句話。
「有,有,還有兩隻,剛剛會打鳴。」奶奶答道。
奶奶先去灶上煎了幾個荷包蛋,請張先生和陳家奶奶吃了點飯,他們早就餓得不行了。飯後,張先生將法器一樣一樣拿出來,恭恭敬敬地擺在桌上。又把空袋子摺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
桌子上還擺著一碟花生,一碟豌豆,一碟南瓜子,這是貢品。貢品前面是一碗清水,上面擱著一支燃著的香。貢品後面是一個竹筒,裡面裝著馬糧米,米上面插著三根香。
一聲磬子響過,張先生開始凈壇,念凈壇咒語。這一篇咒語我很熟悉,小時候奶奶教我念過。「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靈,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
凈壇之後,張先生開始請神,一個一個地請。「弟子子宮叩請李法聖先生,生於癸卯年五月二十九日亥時生。弟子丑宮叩請,李法通先生,生於壬申年九月二十四日子時生。弟子卯宮叩請,醫名得道龍君法清先生,生於乙丑年九月初五日亥時生……」此外還請了楊君法清先生、曹助卿先生、羅鐵和先生……大概有二十來個。
請完神,張先生開始打卦。打完卦,開始畫符。他畫符時,坐得端端正正,不怒自威。那盞油燈,此時倒成了張先生畫符的燈盞。
張先生一共畫了十一道符。這些符是什麼,我也看不懂,只有「天師」「北帝」幾個字勉強認得。張先生把紙錢和符都鋪在地上,一邊念咒語,一邊殺雞,將雞血灑在紙錢和符上面。
張先生大喊一聲「好」,把雞往地上一丟,那雞撲騰撲騰便跳到桌子下面,將最後的血灑在神龕下的牆上。這時,油燈里的火舌微微抖了幾下。
張先生撿起紙錢和符,將符貼在各個門框上。最後,張先生手裡還剩下一道符。他讓我幫忙燒滴了雞血的紙。他自己則微閉著眼,一手拿著符在空中比劃,一手拿著五雷天師令在桌上敲。只聽噗的一聲響,他手中的那道符不點自燃,越燒越旺。我往桌上看去,油燈的火越來越小。符燒完時,油燈也終於熄滅了。
燈油開始從燈盞里流出來,先是紅的,然後是綠的,最後變成了黑的。我和奶奶還有陳家奶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張先生眼睛並沒有睜開。他將右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比成一把劍的形狀,往油燈一指,那燈竟然踉踉蹌蹌地移動了好幾寸的距離才停下來。
「為何來此?」張先生喝道,那聲音彷彿打雷一般在我耳邊滾過。
油燈晃了晃。
「冤有頭,債有主,為何禍害無辜?」張先生又喝道。
油燈又晃了晃。
「既然是陳年舊怨,理當到陰司向判官申訴,聽候發落,為何私自逃離陰司?」張先生又喝了一聲。
油燈還是晃了晃。
「你奈何不了陳家奶奶,就禍害小孩,罪該萬死。今天我留你不得!」張先生大喝一聲,劍指一揮,油燈骨碌碌滾到了地上。張先生將五雷天師令往桌上狠狠一拍。只見一道電光從張先生手裡發出來,不偏不倚落在油燈上,油燈忽的一下燒了起來。張先生端起桌上落了香灰的那碗普庵水,喝了一口,噴出去,這火苗越來越大了,一會兒發藍光,一會兒發綠光,一會兒發紫光,讓人毛骨悚然。張先生連續噴了幾口,火苗漸漸小了。火滅了之後,張先生把油燈撿起來,竟然完好如初。地上什麼也沒有,連那個坑都不見了。
張先生睜開眼睛,拍了拍手,輕聲跟我們說:「鬼已收伏,沒事了。」奶奶趕緊要我跪下,給張先生磕頭。張先生一把將我拉了起來。
奶奶將那隻雄雞拔了毛,放了點芭蕉根煮了。又將雞雜放辣椒粉炒了滿滿一碗。張先生送完神,我們開始吃飯。
張先生一邊喝水酒,一邊跟我們講起了事情的緣由。
民國三十二年,有個河南人討飯來到此地,在附近村子裡輾轉乞討,有時也幫人干點零工。那年夏天,陳家奶奶的父親陳家老倌想挖一口井,缺人手,便請了這個河南人來幫忙。挖好井後,河南人從井底爬出來,正好見到陳家奶奶在屋前晒衣桿上取衣服。那時正是大熱天,陳家奶奶穿得少,河南人便動了歪心思。陳家奶奶很生氣,那時她才十幾歲,又跟村裡的老師傅學過幾年武,出手沒輕沒重,一掌便將那個河南人打到了井裡。陳家老倌下井看時,那人已經死了。
出人命了!陳家老倌慌了,好在沒人看見。趁著夜色,便將那口井填了,並在上面壓了一塊大石頭。對外謊稱,冒犯了土地爺,犯了三煞,挖不進去,就填了。
此後,陳家開始鬧鬼,一到晚上,全家不得安寧。陳家奶奶的外公是潮音庵附近的,便介紹陳家奶奶拜張先生的父親為師,學了一些陰教。此後數十年,那鬼倒也安靜,偶爾作怪,也都給陳家奶奶制服了。
後來,那鬼竟然找到了一個的巫師。那巫師年輕時追求過陳家奶奶,但被陳家老倌拒絕了,因為他懶,且心術不正。巫師懷恨在心,正愁找不到報復的機會,就賜了這鬼一道符,使它能量大增,這鬼一直附著在我們家的油燈上,等待下手的機會。但陳家奶奶有張天師家的靈符護體,它嘗試了好幾回,還是靠近不了。上個月巫師死了之後,那鬼越來越急躁,只好禍害其他人,以解心頭之恨。而我是陳家奶奶的鄰居,又是附近最小的孩子,便成了它下手的對象。
聽完張先生的故事,我們大為驚奇。陳家奶奶坐在一旁,面如死灰。酒足飯飽之後,已是大半夜,我們都休息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先生跟我們辭行。他一再交待我奶奶,說我的陽氣特別弱,火影低,太陽下山之後,就不要再出門了。他還給了我一個荷包,裡面裝著一道靈符,讓我每天掛在脖子上辟邪。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鬼,真的。而那盞油燈,我們一直都在使用,直到村裡通了電,我們家用上了電燈。(2018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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