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寶戰役「粉碎日軍進佔大西北迷夢」之說過於誇張 | 短史記
文 | 馮傑
1939年春,蔣介石根據西北的地理形勢與戰略位置,秘密交給胡宗南十六字方針:「東御日寇,北制共黨,西防蘇俄,內懾回馬。」[1]
1942年7月,胡宗南一路攀升至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
截止靈寶戰役前夕,所轄部隊合計超過十五個軍,總兵力三四十萬人。
正如蔣介石後來提到:
「宗南專在西北訓練而未使用者達五年之久,預備其在最後作反攻之用,故中外人士皆以此軍為生力最堅強之部隊……」[2]
但靈寶戰役,胡宗南部的表現並不佳。
戰略預備隊倉促援豫
1944年5月,河南中部重要據點許昌失守,日軍迂迴轉向,戰火朝著豫省西部蔓延。蔣介石決心動用關中戰略預備隊援豫,胡宗南即日進駐華陰便於指揮。
令人尷尬的是,胡部「因負隴東殲匪之封鎖及陝東河坊之守備,所有兵力大部用於擔任第一線守備。一部用於要點城鎮及交通線之警備,機動部隊甚少,對於東防正面,除第一師扼守潼關外,秦嶺以南毫無正規部隊。……惟第八師在咸陽附近,集結調動較易」。[3]
日軍第69師團等部從山西垣曲南渡黃河,加入河南戰場。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連夜電話胡宗南:「兄部隊開動否?速宜鞏固澠池、洛寧之線,最低限度亦須鞏固靈寶,否則將來作戰更苦了。」[4]
據第8師師長吳俊說法,「胡長官雄心萬丈,欲以第8師配屬二十四個摩托化炮兵及工兵、戰車等單位,組成快速縱隊,迎擊由河南澠池縣白浪村渡河來犯日寇」。
第1軍參謀長李昆崗保留看法:「計劃甚好,但輸送路僅隴海鐵道,待我們集中,恐敵早已渡過黃河。有被優勢之敵各個擊破之虞,不但不能發揮奇襲功效,而有逐次被消耗之危險。鋒芒雖露,可能踏上第一戰區覆轍,須深加考慮。」[5]
此際,洛陽守軍搜獲一份日軍文件,發現內有「潼關兵團」字樣,蔣介石「乃覺敵軍不僅要佔洛陽,而且要攻西安,其事態嚴重極矣」,[6]命令原屬第一戰區的第40軍改歸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部指揮。同時,第97師、第109師、預備第3師亦紛紛東出潼關,進抵靈寶、虢略、閿鄉地區。
胡宗南指定第34集團軍總司令李延年協調豫西各部,「即於富水關、盧氏、官道口西側,亘虢略、靈寶之線佔領陣地,乘敵進入山地兵力分離之際,予以逐次打擊後,即以主力於虢略鎮、靈寶方面轉移攻勢,一舉壓迫敵人於甘山山地,或黃河南岸地區,而殲滅之」。[7]
圖:1942年9月14日,蔣介石、胡宗南合影於西安常寧宮望遠亭
反攻陝州受挫
豫中戰事進展順利,日軍華北方面軍確曾提出過潼關作戰,不過中國派遣軍總部熱情不高,「只要對完成京漢作戰和湘桂作戰抽調兵力無任何妨礙,且能以方面軍自身力量攻佔並予以確保,潼關作戰也可實行」。[8]華北方面軍考慮再三,覺得本部兵力不足,只好暫時打消西進潼關的念頭,先佔領陝州附近要地,作為以後進攻陝西的橋頭堡。
5月中旬,日軍獨立混成第3旅團攻佔陝州、大營,第69師團第59旅團、第26師團神保大隊、獨立混成第9旅團紛紛靠攏集結。日軍第1軍軍長吉本貞一建議,「為了確保陝縣橋頭堡,實有必要用大約一星期的時間,儘快在靈寶附近發起作戰,將閿鄉附近以東敵軍,特別是第八戰區部隊擊潰,然後恢復原來的態勢」。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立即批准,可以借調部分坦克、重炮配合行動,「大致定於6月10日返回原所屬」。[9]
華陰前方指揮所發現當面日軍積極構築防禦工事,錯誤判斷「敵將於豫西採取守勢」,故令第8師「積極搜索敵人,並完成攻擊準備」。[10]侍從室主任林蔚覺得「攻陝州必須在洛陽未下之前,則尚有意義,否則似不必也」。[11]25日,洛陽失守的消息傳到重慶,蔣介石主張「暫緩進攻陝州」。[12]然而幾天後,湯恩伯部在豫西嵩縣境內收復多處據點,促使蔣介石改變主意:「陝州攻取頗有可能,可令第八師先攻大營,大營下後,看情形再決進止。」[13]
6月1日,第8師奉命擔任反攻先鋒,驅逐敵人佔領五原崤外圍部分陣地。第40軍第106師猛攻峴山廟,重炮、野炮、迫擊炮的交叉炮火集中傾瀉在峴山廟高地上,炮火越來越猛,炮彈也越打越准,日軍神保大隊拚死抵抗,「以刺刀刺殺廟牆上的重慶兵使之墜落懸崖」。[14]3日,炮兵配屬第8師再攻五原崤,「敵工事堅強,火力猛烈,我官兵前仆後繼,雖銳不可當,沖入敵陣,但傷亡枕藉」。[15]
晚上,蔣介石與胡宗南通電話,「乃知進攻陝州部隊並無進展」,開始懷疑關中戰略預備隊之戰鬥力。
[16]圖:洛陽附近的日軍戰車第13聯隊
苦戰靈虢防線
岡村寧次得知胡宗南來勢洶洶,指定戰車第3師團主力納入吉本貞一指揮。隨著日軍坦克、重炮陸續到達,形勢陡然發生改變。第8師首當其衝,吳俊形容慘烈程度「不亞於淞滬戰場」。蔣介石心情愁悶,「如不能擊破此股敵軍,甚覺靈寶部隊,進退為難矣,乃命王叔銘空軍全力協助之」。[17]
第109師緊接著投入前線戰鬥,但「對敵戰車亦慌張無法」,蔣介石只好下令胡宗南改攻為守,「對陝州大營之敵,既發現其大量戰車,可知彼有與我決戰之決心。我軍此次進攻,本為試探敵軍之兵力與企圖。戰鬥三日,我軍既不能有解決陝縣戰局之望,故決心退守靈寶本陣地,以免為敵所制」。[18]
6月7日、8日,靈寶、虢略正面竟日激戰,日軍南北兩路齊頭並進,胡宗南交代李延年「飭令所屬固守陣地,擅退者,准由該總司令先行槍決」。[19]第97師防守的靈寶牛庄陣地彈如雨下,師長傅維藩驚慌失措,第57軍軍長劉安祺親赴前線督戰,發現團長曾慶春躺在一輛大板車上往後撤,當即掏出手槍強令其回前線整頓潰兵。
日軍第59旅團試圖獲取更大戰果,其中一個大隊偏離路線,迂迴至秦嶺直峪、夫婦峪附近。胡宗南動用預備第3師前往堵擊,這一舉動引來蔣介石強烈不滿:「餘三令其在屯裡,必須用精良部隊,布置預備陣地之命,本可派預備第三師一團擔任,而彼竟陽奉陰違,不遵命實施,視此最重要任務於不顧,而反將此整個一師,在陽平鎮少數之敵騎所牽制,全用於該方面。此種無智無勇之罪惡,更不能恕也」。[20]
屯裡位於靈、虢防線後方,控制一定數量機動部隊確實能夠起到穩定作用。蔣介石強調兩點:「虢略、靈寶陣地決不撤退,應死守。本陣地準備兩面、三面陣地,對內、對東、西、南、北作戰,決不準撤退。」[21]10日,弘農澗河兩岸殺聲震天,第8師副師長王劍岳陣亡,第97師利用險峻山地苦苦支撐戰線。眼看配屬部隊歸期已至,吉本貞一不甘心「在相持的狀況下返回」,命令預備隊獨立步兵第120大隊馳援戰鬥,突破口轉向虢略鎮方面。
「軍紀敗壞,命令廢弛已極」
關鍵時刻,李延年決心動搖,要求轉進撤退。胡宗南請示重慶,蔣介石模稜兩可,先說支持到天黑以後再定,晚6時許,又重申「無論何人不得向西撤退,應確保靈寶、虢略各要點,在陣地內與敵決戰,以保持國軍榮譽」。[22]但不少部隊傍晚已在爭先恐後撤退途中。23時,胡宗南再次通報前線混亂情形,蔣介石立場鬆動,嘆息著對胡說:「一切由你全權負責。」[23]李延年迫不及待,「本集團軍決即轉移陣地於有利地帶,向蘆靈關亘盤豆鎮之線轉進,重新部署」。[24]
蔣介石很失望,「本日胡宗南所部在靈寶虢略鎮之線,其各師長擅自撤退,以致所有計劃完全無效。……今結果如此,軍紀敗壞,命令廢弛已極,寸衷慚愧,實為從來所未有,……余將何面目以見世人也。」[25]
胡宗南大軍後撤,日軍跟蹤追擊。11日黎明,第59旅團長木村千代太在虢略鎮西北踏中地雷喪命,成為河南會戰中敵酋陣亡的最高級別將領。神保大隊「三次遇上重慶軍爆破道路的氣浪衝擊」,「9時許又遭到七架P40飛機掃射,造成若干傷亡」。[26]吉本貞一已經用完作戰期限,宣布目的達成,本軍「自12日日落後開始撤回,迅速恢復原來態勢」。[27]14時,日軍獨立混成第9旅團一部到達河南最西部縣城閿鄉,隨即從容撤出。
豫西戰事暫告段落,蔣介石不禁感慨萬千:
「此實抗戰成敗最大之關鍵,如果潼關與西安動搖或失陷,則全局實難收拾矣。此不僅西安地位重要,而宗南在關中專心訓練十軍兵力,為時已越五年之久,如果一旦失敗,則全國軍心、民心皆難維持。故此次潼關之得失,比任何戰區成敗之關係為大,此所以半月以來寢食不安也。今幸蒙上帝保佑,竟得轉危為安,實非人力之所能及也。」
[28]圖:1940年4月,蔣介石電令侍從室主任張治中,陝西炮兵、戰車等部統歸胡宗南指揮
「靈寶戰役,仗沒有打好」
1963年,靈寶戰役時擔任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部參謀長的羅澤闓,在台灣撰文指出:「日軍佔領洛陽後,兩個山地師團進逼潼關,窺伺關中,胡(宗南)先生乃出動三個軍,在潼關以東靈寶地區與日軍展開激烈遭遇戰,胡先生親至潼關華陰指揮,經十餘日激戰,終將日軍擊退,確保潼關,穩定關中,粉碎日軍進佔我大西北之迷夢。」[29]
大陸有些學者也認為靈寶戰役確有「阻擊日軍西犯,穩定西北和西南抗戰後方的作用」。[30]靈寶當地文史部門則說,國軍「頑強拒擊日寇於潼關之外,遏止了其兇猛的西進勢頭,穩定了西北大後方的危急局勢,避免了抗戰後期形勢的進一步惡化」。[31]有位參戰將領的後人甚至稱頌靈寶戰役「為次年的大反攻和抗日戰爭取得全面勝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維護了中國政府和國軍在抗日作戰方面的正面形象」。[32]
筆者對此完全不認同。
首先,日軍並無西進潼關計劃。
考慮到力量不夠,日軍最終目的「只是佔領和確保陝縣橋頭堡」,「能得到修築防線所必需的時間」,「如進至閿鄉南北一線,當適時撤回到原來位置」。[33]就日軍而言,靈寶戰役從頭到底,都屬於規定時間、規定地點的「雙規」戰役,只求擊退第八戰區援豫軍隊,沒有制定過進一步西進的作戰計劃。其次,如果日軍「真面目」進攻關中,胡宗南大軍未必能夠擔負起禦敵重任。
1944年7月5日,胡宗南到重慶述職,蔣介石說:「這次靈寶作戰,將我軍弱點暴露無遺,僥倖得很,日軍未進,如果日軍西進,潼關必失,西安必失,關中失守,重慶動搖,中國有滅亡之慮矣!」[34]第八戰區沒有頂住日軍最後的孤注一擲,先敵十二小時撤退,勝負已分。
反過來講,假設6月10日胡宗南嚴格執行蔣介石的死守命令,熬過了最後五分鐘,那時候再說靈寶戰役粉碎日軍進佔我大西北之迷夢,多少還能站得住腳。胡宗南心裡很清楚:
「靈寶戰役,仗沒有打好,我全陝民眾不加責備,而反慰勞勸勉,只有益加奮勉,在第二次戰役中,立功報國。」
[35]其實,蔣介石對胡宗南同樣心知肚明:
「其學識與能力如此淺薄,何能使之擔當如此重任。然又無人可以替代,以後戰局大難,言念所部人事,不勝為之戰慄也。」[36]
注釋
[1]熊向暉:《地下十二年與周恩來》,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32頁。
[2]《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10日,台北,抗戰歷史文獻研究會2015年編印。
[3]《第八戰區靈寶戰役作戰經過概要》(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靈寶抗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靈寶市委員會2015年編印,第44、第45頁。
[4]蔡盛琦、陳世局編:《胡宗南日記》上冊,1944年5月9日,台北,「國史館」2015年版,第345頁。
[5]吳俊:《反攻陝州及靈、虢防守戰》,《河南文史資料》1997年第3輯,第93、第94頁。
[6]《蔣中正日記》,1944年5月13日。
[7]《第八戰區靈寶戰役作戰經過概要》(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靈寶抗戰》,第48頁。
[8]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室著、天津市政協編譯委員會譯:《河南會戰》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26頁。
[9]《河南會戰》下冊,第130、第131頁。
[10]《第八戰區靈寶戰役作戰經過概要》(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靈寶抗戰》,第48頁。
[11]《胡宗南日記》上冊,1944年5月24日,第349頁。
[12]《蔣中正日記》,1944年5月25日。
[13]《胡宗南日記》上冊,1944年5月24日,第353頁。
[14] 《河南會戰》下冊,第134頁。
[15]吳俊:《反攻陝州及靈、虢防守戰》,《河南文史資料》1997年第3輯,第96頁。
[16]《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3日。
[17]《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5日。
[18]《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6日、7日。
[19]《胡宗南日記》上冊,1944年6月8日,第356頁。
[20]《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10日。
[21]《豫中會戰》,「國防部」史政編譯局1967年版,第244頁。
[22]《豫中會戰》,第248頁。
[23]《胡宗南日記》上冊,1944年6月10日,第357頁。
[24] 《豫中會戰》,第62頁。
[25]《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10日。
[26] 《河南會戰》下冊,第155頁。
[27] 《河南會戰》下冊,第156頁。
[28]《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15日。
[29]羅澤闓:《胡宗南先生蓋棺定論》,《令人懷念的胡宗南將軍》,台北,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36頁。
[30]趙可:《靈寶戰役述評》,《抗日戰爭研究》1996年第4期,第93頁。
[31]《靈寶抗戰》封底介紹文字。
[32] 戴雲江:《我父親戴慕真在靈寶戰役中》,《靈寶抗戰》,第185頁。
[33]《河南會戰》下冊,第130、第131頁。
[34]《胡宗南日記》上冊,1944年7月5日,第364頁。
[35]《胡宗南日記》上冊,1944年7月4日,第363頁。
[36] 《蔣中正日記》,1944年6月13日。
作者系民國史研究者、蔣研青年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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