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記事：愛上另一種渡過周末的方式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某種氣質，你身處其中，便會被感染。我時常覺得，看一個人在社會角色之外還是怎樣的人，要看他八小時之外的時光如何度過；而看一個人內心深處更是怎樣的人，則要看他周末如何度過……但其實，每個人度過周末的方式，也同樣帶著一個國家的氣質。
六年前我在韓國，周末大多是在商場度過。那是一個對外表甚至外貌有極大興趣的國家。在韓國，兩天穿同一件衣服會被竊竊私語：「你看TA昨晚肯定沒回家……嘻嘻嘻~~~」沒有化妝或者沒有洗頭，是要戴帽子出門的，這被視為最基本的禮貌……
而瑞士，則更多帶有富農的氣質。一方面，他們穩穩地富了三代，已經完全不需要用穿的戴的提的來自抬身價，另一方面，他們有著山民的淳樸，也確實沒什麼審美需求，乾淨得體便是一切。而我，雖然體脂率比六年前還低，買衣服和彩妝的興趣卻大不如當年，我愛上了另一種度過周末的方式：逛舊貨。
逛舊貨這件事，說是購物吧，卻不知道會遇到什麼物件；說是溜腿吧，又能從形形色色的老物件里看到過往的歲月，和另一些曾經生活的樣子。
周末的美好時光，是從周五晚上就要準備的。我在電飯鍋預約一鍋粥，潑上一罐辣子，再洗半斤菠菜放保鮮袋裡。等到周六一早呢，先把蘿蔔拌上油潑辣子、陳醋、香油，再盛出一大碗粥，呼嚕嚕下肚，混搭幾小塊糕點，又快又舒坦。至於菠菜，那是傍晚回家做快手炸醬麵的。周六不到九點，我們就收拾妥當，朝舊貨市場而去……
擺在入口的幾個攤位通常會賣些老書、黑膠唱片、老首飾，或者是歐式的餐具、相框、油畫，我們在這裡很少有收穫，但這些物件配上清晨柔和的陽光，倒頗為上鏡。
我時常會被這些攤主感動，你看他們一天出攤收攤，不過八小時的時光，家家戶戶卻一定要鋪上一塊桌布，那些賣瓷器的攤主還會主動鋪上厚厚的地毯。這世上的商品，有些它標著高價，你看了卻情不自禁地翻白眼，而有些呢，它並不昂貴，卻穩穩噹噹地在那裡，透著一身的貴氣。
繼續向前走，就來到我們主要的活躍地帶了。我們以收藏中國瓷器、景泰藍為主，你若想在這裡找個雞缸杯、五大名窯，那可能確實不大容易。但只要持之以恆地來逛，精心地去看，再懂些鑒定技巧和歷史知識，找到一些早期的出口瓷和清末民初外國人到中國旅遊帶回的精緻藝術品，還是不難的。至於說有沒有贗品，當然有，我們也見過中國遊客買到，可若是非要追問哪裡假，只能拿到專業機構去鑒定，對我來說，很簡單：「氣息不對。」
在逛舊貨這件事上，我和我先生算是絕配。我喜歡小物件，所以看得細，總能有新發現；他目標明確，掃一眼就知道有沒有自己看上的，倒是快准狠；我說法語，他只講英語，討價還價時呢，反正他語言不通，倒是沒有心理障礙，中文跟我說個價，我硬著頭皮翻譯，嘿，還經常就成交了；我在實踐中提升眼力，他屬於刻苦鑽研型，我先看一眼，大致知道雖然未必是商周的，但至少不是上周的，他過來仔細鑒定，決定是否出手；我屬於傻白甜，遇到不懂的直接問商家：「你說說，憑啥賣那麼貴？」商家往往一臉無奈和無辜地跟我仔細解釋，簡單的問題里往往有大大的收穫。他屬於道高一丈，上次忽悠人家說：「你這個景泰藍啊，在中國，還是新的，都沒那麼貴。」那老大爺微微一笑：「這你騙不了我，首先在中國新的肯定比這個貴，其次，新的景泰藍遠沒有老的值錢……」我在一旁偷笑。
今天也是巧，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值得看一看的，就是景泰藍小花瓶。雖然是六七十年代的出口品，並不罕見，但因為那時人們為了創匯，又是集體勞動，所以做工非常精細。其實同時代的日本出口品也有這個特點，那時整個亞洲都在把最好的東西出口到歐洲。這些物件上面刻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樸實、謙卑以及對未來和遠方的暢想。因而這類景泰藍只要價格合適，都是值得拿下的。
一共四隻小花瓶，我向攤主問其中兩隻的價錢，他告訴我，過一會兒，我們看另兩隻也可以要，我便又問，他又報一個價。我將兩個價加起來，又砍掉20%，問他行不行。他自己在那兒嘀嘀咕咕地算，一會兒說了個比我還低的價，又說：「你拿走吧。」
我傻傻地愣在那兒，他這才反應過來，又跟我重新算一遍：「我剛才跟你說這個多少錢？那這個呢？」我無奈又覺得好笑地跟他重複一遍。他又問：「那你要給我多少錢？」我說了。他一口答應：「行，拿走吧。」
我趕緊掏錢，心裡偷笑，因為就在前一天，還在家門口的舊貨商店看到一隻一模一樣的同時期景泰藍，標價比這貴得多。其實不同的人對同一件東西的認識不同，價格自然也就不同，這大概就是逛舊貨的迷人之處。
至於咱們中國人談起「古董」就會想到的不透明的價格，在這裡是不是也一樣。可以這麼說，雖然這大小算個買賣，但說實話，這些零零碎碎又貨源不穩的舊貨古董，是養活不了人的。所以經營這些攤位的，大多是拿著退休金、沒有養娃壓力，又愛好收藏的老頭老太太。他們不會漫天要價，但算個糊塗賬倒是常事兒。不過老太太們通常比較細心，會挨個寫上價錢。
提著四隻花瓶，我倆轉轉脖子伸伸腿，嗯，今天的大幕就拉開了。
沒走兩步，就遠遠看到一隻水果籃是典型的外銷瓷。要說外銷瓷，大部分以景德鎮出口為主，這部分當然是典型的中國風格，一些擺設器是完全中式的，比如花瓶、擺盤，另一些實用器會根據歐洲特點創新器型，比如咖啡杯。
而還有一小部分外銷瓷，就是完全歐式風格。不僅借鑒歐洲人喜愛的鏤空設計，在圖案和配色方面也是非常本地化。這類外銷瓷以廣彩為主，而其中品質最高的是華榮堂。那是清末民初，景德鎮官窯沒落，新興商業中心廣州則百業興旺，很多匠人外流入粵，專門從事外銷瓷的製作，華榮堂瓷器也被譽為「後官窯時代的官窯」。
而眼前這一隻，雖然一眼看不出堂號，但我們初步斷定是「中國來的」。拿起來一翻，果然華容堂制，當然收入囊中。
剛遞了錢拿了水果籃，一抬頭我就看到一隻頗為不錯的貓頭鷹頂針。在貓頭鷹收藏這件事上，我可是很有話語權的，初步估算，我家也有上千隻了。如今真是很難再找到能夠入眼的了，相反，我倒經常給攤主支招：「你這個是非洲來的……那個很像非洲的，但其實是法國的……喂，墨西哥這款很常見，你賣那麼貴怎麼可能出手……」但今天這枚頂針卻不錯。雖然頂針這個品類有很多貓頭鷹款，但能在那麼小的面積上把比例、神態、塑形都做好，既憨態可掬又威風凜凜，實為不易。攤主顯然沒有把這個小東西當回事，一點碎銀子我就拿下啦。回家在一柜子貓頭鷹面前拍個照，頗有號令三軍的大將風範。
又向前走了兩步，便看到一隻銅胎畫琺琅器。這種「洋瓷」是起源於歐洲的，後來傳入中國，康熙五十八年，還特意聘請法蘭西畫琺琅藝人到京，在內廷琺琅處指導燒造畫琺琅器。按說這東西在這裡的舊貨市場是不常見的，因為歐洲人對此頗為喜愛又鑒賞水平很高，很少拿出來賣。今天這只是典型的中國制，應該是早期遊客或者商人帶回來的。雖然我們對這類琺琅器見得少，知道得也不多，但做工好壞還是一眼可知的。雖然老專家們要看看底什麼的，但對我們來說，一來看工，二來看畫，把工和畫看準了，通常不會錯得太離譜。攤主老太太顯然比我們更懂這種銅胎畫琺琅器，跟我們說了它的歷史、來歷、年代，末了不忘強調了好幾遍：「這是個好東西。」
臨近中午，還有好多攤兒沒逛呢，我們找了個陰涼處休息，我到附近買水，竟然看到有油渣賣，還像中國一樣撒了鹽粒。
當即買了一盒，捏幾粒油渣，把玩大半個上午的收穫，養精蓄銳，一會兒再戰……
打賞令人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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