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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劍!好劍!—吳冠中解析石濤畫語錄

好劍!好劍!佩劍之人不知使用,劍漸漸生鏽了。國寶!國寶!國人不識,束之高閣。

成為國寶,正因其價值是世界性的,不限於本國。

石濤 1692年作 海潮圖 立軸 設色紙本

《石濤畫語錄》篇章不多,卻是貨真價實的國寶,置之於歷史長河,更是世界美術發展史上一顆冠頂明珠。

都說苦瓜和尚(即石濤)「畫語錄」深奧難讀,我學生時代也試讀過,啃不動,擱下了,只撿得已普遍流傳的幾句名言:「搜盡奇峰打草稿」、「無法而法,乃為至法」等等。

終生從事美術,不讀懂《石濤畫語錄》,死不瞑目,於是下決心精讀。

通了,出乎意外,同40年代第一次讀到梵高書信(法文版)時同樣感到驚心動魄。石濤這個17世紀的中國和尚感悟到繪畫誕生於個人的感受,必須根據個人獨特的感受創造相適應的畫法,這法,他名之為「一畫之法」,強調個性抒發,珍視自己的鬚眉,毫不牽強附會。他提出了20世紀西方表現主義的宣言。我尊奉石濤為中國現代藝術之父,他的藝術創造比塞尚早兩個世紀。

我逐字逐句譯述,竭力不曲解原著。

加上解釋及評議是為了更利於闡明石濤的觀點,因之,根據具體行文情況,評議及解釋或置於原文之前、後,或插入原文之中,主要為了方便讀者閱讀進程。

原文雖屬於文言文,有些語句仍簡明易曉,高中以上學生無須翻譯,故宜保留原句處盡量保留原句。估計讀者多半是美術院校的學生或業餘美術愛好者吧,故我的釋與評只求畫龍點睛,不畫蛇添足。

有關《石濤畫語錄》的版本和注釋不少,本人對此並無研究,有待專家指導,今唯一目的是闡明畫語錄中畫家石濤的創作意圖和創作心態,尤其重視其吻合現代造型規律的觀點。石濤的傑出成就必有其獨特體會,但由於時代及古漢語本身的局限,他的內心體會有時表達得不夠明白貼切,如「一畫之法」單從字面上看,就太籠統含糊,如不吃透他的創作觀,必將引起曲解、誤解、誤導。

雲門奇境 鏡心 水墨綾本

一畫章第一(原文):

太古無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夫畫者,從於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終未得一畫之洪規也。行遠登高,悉起膚寸。此一畫收盡鴻濛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於此而終於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動之以旋,潤之以轉,居之以曠。出如截,入如揭。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凸凹突兀,斷截橫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髮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無不盡也。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台,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蓋自太朴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貫之。」

石濤 南山為壽 立軸 水墨綾本

譯?釋?評

太古時代,混混沌沌,本無所謂法;混沌逐漸澄清,才出現法、方法、法式、法規。所謂混沌,其實是由於人類的認識處於渾渾噩噩的階段,大自然或宇宙並未變(當然也在緩慢地變),人類的認識在進展而已。

「法於何立,立於一畫」這是本章的關鍵,全部《石濤畫語錄》的精髓,透露了石濤藝術實踐的獨特體會,揭示了石濤藝術觀的核心。許多注評都解釋過這「一畫」,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或者越說越糊塗。我的理解,這法,這「一畫之法」,實質是說:務必從自己的獨特感受出發,創造能表達這種獨特感受的畫法,簡言之,一畫之法即表達自己感受的畫法。石濤之前早已存在各類畫法,而他大膽宣言:「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顯然他對大自然的感受不同於前人筆底的畫圖,因之他力求不擇手段地創造表達自我感受的畫法。故所謂「一畫之法」,並非指某種具體畫法,實質是談對畫法的觀點。正因每次有不同的感受,每次便需不同的表現方法,表現方法便不應固定不變,而是千變萬化,「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而「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更成為他的至理名言,放之古今中外藝壇而永放光彩。至於「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無非是說用繪畫來表現對象,應物象形,能表現一切,但都須通過作者的感受來繪物象。感受是神秘的,具智慧及悟性者運用自如,而一般人往往說不清。「而世人不知」其涵義是感覺遲鈍者不知,或有些人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夫畫者,從於心者也」,他作了明確的結論。

石濤的感受來自大自然,他長期生活于山川之間,觀察山川人物之秀麗及參差錯落之姿態,鳥獸草木之情趣,池榭樓台之比例尺度。並說如不能深入其中奧妙,巧妙準確地表現其藝術形態,則是由於尚未掌握貼切多樣的繪畫表現力。行遠或登高,總從腳下開始,而繪畫表現則包羅寰宇,無論用億萬萬筆墨,總是始於此而終於此,根據情況取捨。

石濤 黃山紫玉屏圖 立軸 設色紙本

接著石濤談及具體筆墨技巧,「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表現方法落實到具體問題、局部問題,意圖明確則落筆隨之適應。要懸腕,否則畫不隨心意,畫之不能隨心意往往由於運腕不靈。運筆中有迴旋,宛轉而生滋潤,停留處須從容而妥帖。出筆果斷如斬釘截鐵,收筆時肯定而明確。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指均衡),凸凹突兀(指起伏、跳動),斷截橫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髮強也。這些技法及道理都易理解,但他強調不可有絲毫的勉強與造作。能這樣,則達到運用之神妙,法也就貫穿其間,處處合乎情理而形態畢現了。藝高人膽大,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台,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摹景,顯露隱含,人不見其畫之成(讀者不知其如何畫成之奧妙),畫不違其心之用(畫完全體現了作者之用心)。 總之,太朴散、不再懵懂,人類智識發達,明悟了自己的感情與感覺而創造了自己的畫法。能因情因景創造相適應的畫法則任何物象都可表現了。這就是石濤的所謂「一畫之法」,他借用了孔子「吾道一以貫之」之語強調了他一貫的藝術主張,在當時是獨特的、劃時代的藝術觀,今天看來,無疑是中國現代藝術最早的明燈。

了法章第二(原文):

規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矩之運行也。世知有規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轉之義,此天地之縛人於法,人之役法於蒙,雖攘先天後天之法,終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於天,濃淡枯潤隨之;筆操於人,勾皴烘染隨之。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無法則於世無限焉。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障自畫退。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

譯?釋?評

從整篇內容看,「了法」是對「法」的分析、歸納、理解與總結。 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天地運行也有其規矩與法則。人們發現了客觀世界的規矩與法則之後,便十分重視規矩與法則,反而忽視了乾旋坤轉之義。法規是從現實中抽象出來的,結果人們卻被法規束縛、蒙蔽,儘管掠取了各式各類的法,偏偏忘卻了其原理之由來。所謂「先天後天之法」,先天之法當指被發現了的大自然之法,接著又人為地創造出一些法來,當系後天之法了。

因之,有了法而不能理解法之源流,這法便反成了障礙。古今的方法之總易成為障礙,由於不明白真正的畫法是根據各人每次感受不同而創造出來的,這亦就是「一畫之理不明」。明悟了畫法誕生於創造性,程式的障礙自然就不在話下,畫也就能表達自己的心聲。畫能從表達內心出發則程式的障礙也必然就消失了。畫,表現了天地萬物之形象。沒有筆墨作媒體便無從成形。石濤說墨受於天,而筆操於人。其實墨與筆都是由人掌握控制的。墨色成塊面,並含大量水分,落紙所起濃淡變化往往形成出人意料的抽象效果。「受於天」的潛台詞是「偶然的抽象性」,對照石濤畫面,大都具濕漉漉的淋漓效果,他充分利用了宣紙與水的微妙滲透,這是油彩與畫布無法達到的神韻。石濤並未抹煞前人也已運用筆墨之技巧,並認可「無法」也就失去了任何界定:「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為也。無法則於世無限焉。」他之倡導「一畫」之說,就是要在無限中有一定之限,而又不限於既有之法,法不受障礙,囿於障礙便失去了法。作品產生了自身的法,程式障礙便從作品上消失。法與障礙不可混淆摻雜。乾坤旋轉之義昭彰了,繪畫之真諦明確了,「一畫」之說也就是為了闡明這個目標。這一章所談雖偏重於法,但石濤仍牢牢把握著繪畫的內涵,文中兩次強調乾坤旋轉之義,實質是說不要因法而忽略了意境這一藝術的核心。

石濤 山水

變化章第三(原文):

古者識之具也。化者識其具而弗為也。具古以化,未見夫人也。嘗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識拘之也。識拘於似則不廣,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又曰:「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凡事有經必有權,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即變其權;一知其法,即功於化。夫畫:天下變通之**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

今人不明乎此,動則曰:「某家皴點,可以立腳。非似某家山水,不能傳久。某家清淡,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娛人。」是我為某家役,非某家為我用也。縱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耳。於我何有哉!或有謂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約我也。我將於何門戶?於何階級?於何比擬?於何效驗?於何點染?於何鞹皴?於何形勢?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鬚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我之肺腑,揭我之鬚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於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譯?釋?評

古,包容了知識的積累,也是後人治學的工具。能融會貫通者則不肯局限於原有的積累知識,而必須演化發展。然而,囿於古而能化者,還不見這樣的人呵!遺憾,泥古不化者,反受了知識之束縛。只局限於似古人則知識當然就不廣,故有識之士只借古以開今。所以說:「至人無法」,並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這就是要害,石濤一再闡明傑出者總根據不同的對象內容創造與之適應的新法,這樣的法才是真正的法。凡事有經常性便必有其權宜性,有約定俗成之法便必有法之變化。了解了經常性,便須應之以權宜之變;懂得了法,便須著力於變法。

繪畫,是包羅萬象多變之**,表現山川形勢之精華,古今造物之陶冶,陰陽氣度之流行,借筆墨寫天地萬物而作自我性情之陶泳。今人不明乎此,總說:「某家皴點,可以立腳。非似某家山水,不能傳久。某家清淡,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娛人。」這一派愚昧之胡言,居然成為當時畫壇的權威論點,石濤這個出家人,敢於這樣發表反對觀點,確乎出於對真理的維護,似未考慮被圍攻的後果。他進一步說:「這是我為某家當奴才,而不是某家為我所用。

即便酷似某家,亦只是吃人家的殘羹剩飯,我自己有什麼呢!」

或有人對我說:「某家可使我博大,某家可使我概括簡約,我依傍誰家的門戶呢?我排列在哪個等級?與哪家相比?效法哪家?仿哪家的點染?仿哪家的勾勒皴擦?仿哪家的格局章法?如何能使我即古人而古人即我!」這都是只知有古而不知有我。

傅抱石 1942年作 石濤〈過凌敲台〉詩意 鏡框 設色紙本

我之為我,自有我自己的存在。古人的鬚眉,不能長到我的面目上,古人的肺腑,不能進入我腸腹。我只從自己的肺腑抒發,顯示自己的鬚眉。即便有時觸碰上某家,只是某家吻合了我,並不是我遷就了某家。是同一自然對作者啟發了相似的靈感,絕非由於我師古人而不化的結果。

這一章引出兩個主要問題:一是美術教學應從寫生入手還是臨摹入手。從臨摹入手多半墜入泥古不化的歧途。必須從寫生入手才能一開始便培養學生對自然獨立觀察的能力,由此引發出豐富多樣的表現方法。無可諱言,中國繪畫正因對自然的寫實能力先天不足,畫面流於空洞、虛弱,故其成就與悠久的歷史相比畢竟是不相稱的。 另一問題是對「某家就我,非我就某家」的分析。也曾有人說我的某些作品像美國現代畫家波洛克(已故),而我以前沒有見過他的畫,四五十年代之際在巴黎不知波洛克其人其畫,我根本不可能受他的影響,是「他就我,非我就他」了,當然,他也並非就我。面對大自然,人有智慧,無論古代現代、西方東方,都會獲得相似的啟迪,大寫意與印象派,東方書法與西方構成,狂草與抽象畫。

我曾經選潘天壽與勃拉克的各一幅作品作過比較,發現他們畫面中對平面分割的偶合。若能從這方面深入探討,將大大促進中、西美術的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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