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邊長大
在千枝萬葉的長江樹上,有一枝椏叫浦里河,浦里河的源頭叫天緣河。天緣河的河邊有一所沒有封面的小學,叫天緣小學。
1975年9月1日,陽光燦爛,和我的心一樣,我背上嚮往已久的書包,走進天緣小學。天緣河從我的家鄉出發,開始他走向浦里河走向長江走向大海的河生,我從河邊的小學出發開始我的學生和河一般曲曲折折的人生。
學校沒有封面,我們也沒有老師,安排給我們上課的王老師生孩子啦,給我們領新課本的老師路過天緣河時踩滑了,人和課本隨河而去。老槐樹上的破木犁敲過一遍又一遍,校園此起彼伏的讀書聲響過一潮又一潮,校長才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校長說,沒有課本,我們來學一首詩《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詩是從我們家鄉走出去的大詩人何其芳寫的。
後來才知道,詩人和我們隔著一座山,同飲一河水。後來才知道,這個著名的老鄉詩人何其芳在1977年7月24日就永遠離開了我們,那時我已讀小學二年級,已經能夠背誦和默寫那首著名的詩。
「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我歌唱早晨/我歌唱希望/我歌唱那些屬於未來的事物/我歌唱正在生長的力量……」
跟著校長讀著黑板上的詩句,那些字我們一個也不認識,每一句都像新雨後的山村,每一句都像嚴冬的太陽,每一句都像父母撫摸著我們腦袋時候的叮囑和鼓勵。讀書聲從教室響起,匯入校園,匯入天緣河谷,匯入秋天高遠的天空。窗外的河谷明艷艷的,我們的心也明艷艷的。
這是我見到的第一首詩,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篇課文,這是永遠刻印在我心中的校園的封面——
沒有玻璃的木條窗擋不住寒風的凄厲,我們擠成一團取暖,我們大聲朗讀,讓聲音趕走心底的寒冷。
缺紙少筆的上學,我們在河灘上練字,我們在黃土上演算——
最難熬的是漫長艱辛的上學路:
從家門到學校,寫在紙上是六個字,走在路上是山樑小河亂墳溝。山樑再高,腳步丈量著山樑。河灘再險,同學們的手大人們的背讓我們趟過小河。最艱難的路段就是舉著火把走過那片大人們也十分畏懼的亂墳溝,密密的樹林,長長的溝谷,恐怖的磷火,加上那些太多太多的鄉村鬼怪故事,那片亂墳溝成為一生永遠無法抹去的噩夢主題。
「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
不知誰最先大聲朗誦出這句詩,給了我們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力量——
「我的歌呵你飛吧/飛到年輕人的心中/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我們朗誦著詩,走過亂墳溝,我們的心不停留在亂墳溝,停留在我們心中就是那陽光般明艷的詩和陽光般明艷的力量。陰風沒有了,磷火沒有了,我們忘記了四面透風的教室,忘記了肚中的飢餓和山村的寂寞,激蕩我們心中的只有那鏗鏘茂盛的詩行和踏著詩歌節拍的步伐。
詩聲響起亂墳溝,村裡人說,孩子們上學了。
詩聲響起亂墳溝,村裡人說,孩子們放學了。
這是那個年代村莊的一道風景,村莊的兩道鐘聲……
小學路很長,中學路更遠,鄉村學校的黑板前永遠擺著兩雙鞋子,一雙草鞋,一雙皮鞋。老師們說,從鄉村到城市只是兩個詞,很短。從鄉村到城市,只是從穿草鞋到穿皮鞋,很長。
我是幸運的,初中畢業考上了師範學校,給了我告別鄉村穿上皮鞋的機會。
我是不幸的,同所有一代中師生一樣,三年中師學習之後回到的還是我的鄉村,我成了那所建在浦里河邊獅子包上的鄉辦初中學校老師。
學校建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墳地邊,不同於當年亂墳溝的是,一個在溝谷,一個在山包。十年寒窗苦讀,渴望過上一種不同於父輩的生活,最終回到的依然是原點,心如同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凄凄惶惶。墳地中突然傳來一陣狐狸的叫聲,伴著冷冷的秋雨砸在屋頂的瓦片上,我的心涼透了。
「所有使我像草一樣顫抖過的/快樂或者好的思想/都變成聲音飛到四面八方去吧/不管它像一陣微風/或者一片陽光……」
詩句從心底湧起,詩的陽光一下照亮了我草一樣顫抖的思想,有學生等著我上課,有作業等著我批改,有一群和我當年一樣要靠著知識去改變命運的山裡孩子等著我給他們人生的微風和陽光。
把自己的心思朗誦在一首詩里,詩聲會像風一樣把心思傳達到要去的地方。
浦里河的前方是長江,長江的前方是大海。
從天緣河到浦里河再到長江邊的這座城市,人生的努力和奮鬥圓了我最初的夢想。穿著皮鞋走在柏油路上的感覺給了我成就的喜悅,我以一個農民般的滿足感欣享著城市的一切。河不能停步,人生也不能停步,於是在人生的秋天迎來的不是秋天的收穫:一篇篇自己也不滿意的文章讓中國作協拒之門外,一次次提拔上進的機會失之交臂,還有銀行的欠賬單、孩子的就業難、醫院的體檢卡……
站在長江邊,望著江水奔湧向前流向大海,突然感到人生之秋的失落和恐懼,舉起一杯酒想把自己麻木,朦朧中耳邊響起的還是那陽光般的詩句:
「輕輕地從我琴弦上/失掉了成年的憂傷/我重新變得年輕了/我的血流得很快/對於生活我又充滿了夢想/充滿了渴望。」
詩人何其芳,最懂我心思。


TAG:天之子報文學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