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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趣·鄉音·鄉愁/賈善耕

也許是少年純真的緣故,兒時的記憶常如紙上新塗的色彩,經年留痕。屈指算來,我離開農村生活已四十多年了,在幾個大城市各住過十幾年,最後選擇濟南定居,這裡有山有水,還有濃濃的齊魯風情。我的選擇沒錯,這個城市適合我後半生的生活,可我的少年時代、我的童年生活就選擇(或投生)錯了么?沒有。無論走到哪裡、處於生命的哪個季節,我都忘不了魯西北故鄉的縷縷絕唱: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六七歲的男孩在夏天通常是打赤腳的,並不是為了隨意,更多的是因為家貧,多半以上的男孩不光是赤腳,連衣服都不穿,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夏天的太陽把全身曬得黝黑髮亮,只有水汪汪的眼睛透著純真。

我家的成分是地主,聽說我爺爺靠一副扁擔挑米運貨,硬掙了幾十畝地,後來土改時劃為地主。我記事時就沒有見過爺爺,他已過世,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一個人負責種地和操持家務。

因為我家成分不好,一些貧下中農的孩子不跟我玩,我便常常獨自滑下院門外的斜坡,到西邊葦塘中玩。當年那處池塘是凹凸型,我家在中間,東西各有一處十幾畝的大水塘,東邊水中除了水草通常只有青蛙和蛤蟆,而西邊的水塘則不一樣,每到夏天就長滿了綠綠的蘆葦,有風吹來,蘆葦一起搖擺,忽高忽低,像綠色的波濤,一邊搖,水中還傳出「沙沙」的響聲。於是,大人們便嚇唬小孩說,少到蘆葦多的地方去,那裡頭有鬼、有蛇,本來,一般孩子會嚇得不敢走進蘆葦塘,而我偏好奇的不得了。我喜歡一個人沿著池邊一點點試探著鑽進蘆葦叢,發現好多蘆葦分明是長在旱地上的,只有很深的地方才有水,水不怎麼深,只能沒到肚臍。於是我便膽子大起來,先是折了蘆葦稈繞成圈戴在頭上,然後一邊乘涼一邊模仿電影里八路軍的樣子去觀察「敵情」。

時間長了,我便發現在蘆葦叢深處居然還有一些新植物:一種是紅桿綠葉紅花穗,枝幹一節一節的,花穗上有許多米粒大小的紅粒,用手一捋,嘩啦啦地直落地下,以前從沒見過,現在才聽一位畫家說,那是寥花;還有一種植物像黃豆秧,只不過枝蔓細細的,葉子油油的,長出的豆角油綠油綠的,半透明一般。我把長大的嫩豆莢摘下來,回家讓娘煮熟吃,果然清香無比,在那個很少吃豆的年代,這成了我夏天最香甜的期盼。

除了這些,蘆葦叢中還常常傳出一陣陣悅耳的鳥鳴,聲音尖脆,似水珠滴落般悅耳。我便悄悄循聲而尋,但往往事與願違,明明鳥叫聲就在此處,可來到之後再也無聲,剛剛離開卻又鳥鳴四起,氣得我常常挖了塘泥甩過去。不知經過多少次折騰,我終於在近處看到一隻從葦叢中飛起的鳥,嘴很長,身體通綠,只有嘴巴上有一點紅,雖然以前從沒有聽說過,但我一直想知道它是什麼鳥。上了大學才從一位農學院同學那裡得知它叫翠鳥,專吃水裡的蚊蟲魚蝦等生物。

七歲的時候,我去上小學,因為農村有一句俗語,叫「七歲不上學,八歲老了苗」。上學的地點在本村的祠堂里,現在回憶起來,那是一個坐北朝南的大院,正門常鎖著,從門縫裡看去,裡邊掛了張老人像,旁邊是一些椅子,聽大人說那人像是祖宗,是從山西洪桐縣來這的,只有大年初一才開正門供村裡人祭拜。院中兩邊是一間間的小房子,我們在小房子里上學,房子是土坯壘的,在其中一面牆上用黃泥抹平,刷上鍋底灰就成了黑板。老師由村上一位叔叔輩的人擔任,他在黑板上寫,我們在石板上用石筆劃,學習一兩年,我記得的大概只有一兩句,其中有一句是「亞非拉,小朋友,革命路上手拉手」,其餘的便是「大人」、「小人」、「手」、「臉」、「頭」、「腳」等詞。

白天的上課極其乏味,夏熱冬冷,沒有任何乘涼或取暖的設備,大家絕對沒有料到如今會有空調、風扇之類的東西,夏天經常一身紅痱子,冬天手腳凍傷、臉上生凍瘡也是常有的事。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有很多快樂的事,比如在有大月亮的衚衕里捉土鱉蟲賣錢,或嚼了麵筋去柳樹上粘知了,更高興的是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次聽書,地點就在祠堂中間的空地上。

晚上七八點鐘,月上柳梢,雞鴨宿窩,間或幾聲犬吠,大人孩子三五成群地來到祠堂中間的空地,或帶小凳子、或隨手撿幾塊磚當座位,不一會就黑壓壓地坐滿院子。這時候,正房旁邊的過道上走下來幾個人,有提鼓的,有拉弦的,還有掌燈的,一張木桌在人前一支,小鼓一敲,說書人便開口唱起了長腔,每天一次,一次兩小時,連續好幾天,卻常常意猶未盡。他們說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現在回憶起來能記起的句子大概有「薛仁貴徵西」等。還有一次,說書的先生唱了一句「南來的燕往北飛,尾巴朝正東」,唱完便停下問聽眾怎麼回事,見大家都說不出,他一敲小鼓,乾咳兩聲,告訴你們那是歪尾巴燕,院中一陣鬨笑。

還有一件不能忘記的事,就是小學快讀完那年,我八九歲的樣子,農村興起了平墳運動,提倡火化。一些老人害怕死後被燒,死了後便不再發喪,趁夜晚沒人時用席子裹起來埋了完事。那時農家比較窮,平時吃不上白面,衣服破了縫縫再穿,有時黑棉襖破了洞只能找塊白布做補丁,黑布鞋穿得露腳趾頭了就用燒火棍的黑頭抹一抹,所以一般農家死了人買不起棺材。也就是那一年,我承上啟下地用上了木板課桌,說是桌子還真勉強,那是用平墳運動挖出的過去大戶人家棺木鋸成的長板條,安上四條腿,一個長凳子課桌能讓六七個孩子用。那些木頭上正面有黑亮的油漆,雖然我們知道那是從墳里扒出來的,但沒有一個人害怕,甚至還暗自慶幸,因為它代替了原有的麥草和黃泥壘成的「土檯子」。

離開小學之後,我因成分不好,沒有被推薦上初中,於是便在家拔草餵羊,方方面面成了農民,還有一年居然響應村裡的號召在河堤上住下,隨大人去做挖河工,終因河泥太重、我力氣太小被趕回家。

那一年,村裡開始允許有自留地,可以在自家責任田裡種小麥、種花生。對於這件事,我是極其興奮的,因為在過去的日子中,除了過年,平時很少能吃一次白面,吃花生更是夢想,只有很少的幾次,大人帶我趕集市,才買過兩毛錢一把的炒花生。那花生炒得真叫絕,皮殼金黃金黃,剝開之後,花生仁被紅紅的薄皮包裹著,用手一碰,紅皮脫落,金黃的花生仁便落到手心上,香味便瀰漫開來,我捨不得吃,放在手裡捏一會,實在憋不住了再細細嚼、慢慢咽。

由於我們家偏窮,只買了點小麥種種下,而鄰居劉奶奶家不同了,她不僅種了一大片小麥,還種了兩畝花生,她的自留地就在我家池塘邊的沙地上。我常常盼著,劉奶奶家的花生長熟了,我去幫她挖花生,她肯定會送我一把。於是,放羊的時候,我常故意牽了羊從她家花生地邊的小路上轉回家,雖然比別的小路遠了點。

然而,這種盼望變成了恐懼。先是聽劉奶奶在巷口說有人從土裡挖了她的花生種,又說誰家的羊啃過她家的麥苗。於是,一場場女高音廣播就開始在街頭巷尾響起。

「誰家的山羊啃麥苗,生個孩子沒腦勺」、「挖了她家的花生種,八輩祖宗被豬拱」,當然還有一些特別難聽的罵人的話,我都無法寫出來。由於她發現花生種並沒有隨她的吵罵而減少被挖,她便把主場所設到了她家的自留地里,提個暖壺,提個帆布包馬扎,罵累了就歇一會、喝口水。我不知道白髮小腳的她哪來的力氣,她常常從早飯後一直罵到日頭偏西,有時候晚飯後也在月光下罵,有幾次還登上了她家的屋頂。那罵聲拖著長腔、夾著古韻、和著節拍,在夜風中回蕩開來,沒人敢勸她,沒人敢應聲,人們在她的罵聲中入眠。

雖然我很煩她這樣天天罵人,但心裡有時也認為她該罵那些挖花生種的人,因為這種情況將導致劉奶奶秋後無收,我也無法沾點光。還有,在劉奶奶夾帶著罵羊啃麥苗的日子裡,我無法、也不敢牽了羊從她花生地邊的小路上走過,無法知悉花生苗長大了沒有、開花了沒有。

這種罵聲經過了春天,流過了夏天,來到了秋天,隨著黃葉紛紛落下,劉奶奶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她躺下不起,她走了,代替她罵聲到來的是落葉的嗚咽,收花生的季節,她家地里連個花生葉也沒有,那塊地不知被人用各種方法過濾多少遍了。

多年後的一天,我回老家小住,繞村一周,發現村子幾乎擴大了一倍,老宅前面的水塘也不見了,連同當年劉奶奶罵人的麥田也全變成了民居,數不清的孩子都已不認識,自然也不用打招呼。村口大樹下幾位乘涼的老人曾是我兒時的夥伴,他們說,考上學的都到城裡安家了,考不上的到外地打工了,只有老人在家守著老院子,順便帶帶幼年的晚輩。

「生活好的不得了,有吃有喝有錢花,就是少了玩的,你看咱小時候那樂趣。」那群老人們邊說邊嘆氣。

「那你們悶了去哪玩呢?」我問。

「喏,你看,你明叔那。」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不遠處有一座建築紅磚白牆,是個三層小樓,樓頂上似乎還有個大十字型的標誌矗立在藍天下。

我無語,我無奈。

過去的歲月,那些無可尋覓的鄉間絕唱。

(圖片來自網路,因無法與原拍攝者聯繫,故在此說明如原作者發現此圖片侵權,請按本公眾號聯繫郵箱告知我處,經核實後6小時內立即刪除,謝謝)

作者簡介:

賈善耕,男,1963年生,祖籍山東。

中國金融作家協會副秘書長

山東大學華夏文化研究中心所長

山東金融書畫院發起人

金融文學網主編

中國金融美術家協會會員

山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協會、漫畫家協會會員

首屆中國金融文聯「德藝雙馨」金融文藝工作者。出版、主編文學書籍7部,主講宣傳報導與常用應用文寫作講座萬餘人次。

主辦:

金融文學創作中心

山東大學華夏文化研究中心中國金融文化研究所

金融文學網

山東金融書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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