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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是一樣東西,幸福是一種才能

話劇《裁?縫》烏鎮演出時候的劇照 攝影/李迅 | 烏鎮官方提供

一段故事的結束,也是一段故事的開始。

這是我們生活的現實,是真正的「中國故事」。有刺骨,也有暖意。

人會老,人會亡,人會走,人也會回頭。你信什麼,你就會成為什麼,會有怎樣的人生。所以,就這樣吧。

幸福不是一樣東西,

幸福是一種才能

採訪、撰文:呂彥妮

1.

闊別半年,於烏鎮戲劇節之後再見《裁?縫》劇組和導演王婷婷,是在夏至的北京。東城區一棟高層寫字樓里,電梯把我送到半空,入公司左拐右拐進到最裡面的一個房間,別有洞天,辦公室被改造成了一個臨時的排練廳,小圓茶几桌、席夢思床、縫紉機、搖椅……劇組正為了將於6月在北京的二輪演出緊張復排著。導演王婷婷穿著藍色碎花上衣和同色系的布長裙,藤質的矮跟涼鞋,短髮齊肩,一個塑料發卡把額前的碎發攏到一側。她上世紀80年代生人,卻要在這一次演出中客串一個73歲業已步入老年的女人。裝扮大抵是戲裝。

導演王婷婷的排練照 攝影/文博

此刻她正蹲在93歲的老人張坤權(藝名:沙漠)腳下,手搭在怹的膝頭,乖巧地對怹喊話:「冷不冷?好,那我給您一個音樂的尾巴,我們再把這一段來一遍好不好?」如果隱去對面的人,你會以為她是在對一個幼童講話,施以她最大的耐心和愛。後來一邊戲對完,她自己說錯了一句台詞,就又主動跑到沙漠腳邊「撒嬌」:「姥姥我忘詞了我忘詞了,該打!」

「姥姥我忘詞了我忘詞了,該打!」

沙漠老師和小龍蝦

沙漠是王婷婷為《裁?縫》專門請來的老演員,生於民國,資深話劇演員,一頭銀髮如雪,一個柔軟的美人兒,在劇中幾乎是本色出演一位年近期頤的老人。去年《裁?縫》在烏鎮首演時,為了顧及老人的身體,未能讓怹登台,算作遺憾一樁。這一輪在北京的演出,終於可以圓怹和大家的這一個夢了。

《裁?縫》策劃四年,創作一年半,期間一年多的時間裡,王婷婷和編劇石榴、作曲廖雋嘉一道,走訪了一百多位老人,最初在北京,後來範圍腳步逐步擴展到周邊廊坊、唐山和石家莊,十幾萬字的文字資料,數千小時的影像紀錄,最終凝練成了這出70分鐘的小劇場戲劇作品。

話劇《裁?縫》烏鎮演出時候的劇照 攝影/李迅 | 烏鎮官方提供

「你知道嗎?昨天夜裡發生了一件好玩的事兒。哈哈,我以為我已經死了。奇怪,我明明把拖鞋留在自己這邊兒,怎麼到老頭那邊兒去了。我以前想過,有一天,我可能醒來找不到自己的拖鞋,那我一定就是到天國了,天國里不能穿拖鞋,不莊重。(對拖鞋)你們倆,總是和我開玩笑,本來躺下去以前,我把你們放得好好的,可是醒來的時候,你們就跑到那邊兒去了。」

王婷婷格外喜歡「姥姥」台詞里的這一段話獨白,每次怹說的時候,王婷婷心裡總會划過一絲苦色的笑,對,不是苦澀,是苦「色」——苦,一樣有顏色,老人的幽默和恐懼,有時候就是同一件事情。

你有聽過你身邊的老人講故事嗎?如果沒有,你要去聽一聽的,怹們的語氣常常雜糅了無奈和鏗鏘,悲到極致時,反而生了樂觀,而無論是怎樣的情緒,又總是真實的——是啊,到了那樣的年歲,還有必要隱瞞什麼呢?

王婷婷記得養老院的味道,很複雜。

有那種很高級的養老社區,味道是「新」的,有陽光和花香摻在一起的鮮活感,床及明凈,空曠的大廳,書畫區、健身區樣樣齊全,院落里都是樹木,清新璀璨。

還有一間小型社區老年小飯堂,住在小區里的老人到了一定年歲就可以免費去那裡吃飯。王婷婷在朋友的介紹下去了,帶著六必居的醬菜給老人們送去。她在開始這個項目之後,極速便掌握了與老人相處的方式和秘訣,「就和他們攀談,聊他們感興趣的話題,真正關心他們,哪怕就是最細節的生活起居。」

在小飯堂里她會和陌生的老人嘮家常:「您這個菜多少錢?好不好吃?做得怎麼樣?」對方回:「哎,不咸不淡的!」話匣子就可以慢慢打開了。他們需要一點點別人的關注,僅此而已。

還有更多的養老院,味道就是「衰老」的氣息。

養老院的老人攝影/廖雋嘉

「濃重的消毒水混著屎尿、拖過公廁的拖把再拖過走廊、各種奇特的體味、食堂的廢舊鐵鍋又放了水的銹水味兒……」王婷婷的回憶與描述。也在養老院里被工作人員當成記者企圖阻攔過,要麼就是不問三七二十一上來就交代:「我們對他們很好的,他屎尿都經常搞到床上,我們都是給他洗的。」還有人整個下午盯住王婷婷和她的同伴,伺機一直想要把他們趕走。

幾乎所有的老人都配合採訪,只有一次吃了閉門羹。

老先生長期出軌,一直到老年都是,本來兩口子答應了一起聊,臨到那一天,老太太不來了,「我不想去,我不想說。」為什麼呢?我們沒有其他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一下這個。「那你們打聽這些幹什麼?」很強很強的防禦感。

第一對拜訪的老人倒是非常樂意打開家門的,他們剛剛得了一對龍鳳胎孫子孫女,一定是想要跟更多人分享喜悅的。王婷婷一行人去了,開始也確實樣樣完美,不曾想聊著聊著,還有出現罅隙,言談間他們觀察到兩位老人和兒子、兒媳之間微妙的隔閡,到後來分開採訪時,老太太上來之後處變不驚的一句話更是讓大家都始料未及:「他打了我一輩子,但是我忍過來了!」背對背再去問老頭,「你有家暴行為?」「對啊,我在家裡就是一個暴君。」平靜,理直氣壯。幸福的表象下面,暗流洶湧。

她問老太太,你想過和他分開嗎?

答:「我想!每次打完我就跑,跑我怎麼辦?我還是得回家。」每次被打完跑出家門,她就在院子里坐著,看到家裡的燈滅了,想著老伴兒睡了,她再礙手礙腳地回去。「我還是要回家。」

現實,遠比詩歌戲劇一首歌來得更加兇猛和無奈,而且那個「不幸的存在」不會消失,生命有多長,痛苦就會有多長。

話劇《裁?縫》海報封面上的老人的照片攝影/廖雋嘉

2.

《裁?縫》這個戲的創作根源來自於王婷婷自己的母親。

王婷婷導演的父親和母親

出身大官宦之家性格自小驕縱的母親,後來因為時代原因嫁給了三代赤貧農民出身的父親,多少總有不甘,但大半生也就那麼磕磕絆絆地過來了。《裁?縫》戲裡,王婷婷給劇中兒子的角色加註的一些台詞,就是她曾經對媽媽說過的一些話,比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自私啊!怎麼永遠想著你自己啊?」她從小大多數時間是跟父親站在一頭的,即使父親在她學小提琴這件事上對她要求極其嚴格,打,也是真的狠。

她身上兼具了父親和母親具有的兩重人格,沒有物質慾望,不敢追求金錢、美貌和過分浮誇的自我打扮修飾;與此同時,又一身的「軍痞」氣質——天不怕地不怕、跋扈、高高在上,打不了就擼袖子打唄。「我打架真的是平蹚我們院兒和隔壁院兒,主要不是我打,因為我有一幫大哥哥,還有戰士哥哥,我們家那個時候還有警衛員兒……」兒化音很重,完全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樣的作風。她在外面打完了別人,回家再讓媽媽打一頓,習慣了,就是這麼長大的。野生、真實、自然。

我看她也是這樣的氣質,像田裡的麥子,金黃色的那麼一茬茬瘋長在地里。

待她過了20啷噹歲的年紀,自己也做過一些荒唐的事情,經歷一些離合,爸爸媽媽也漸漸邁入中老年,有了屬於他們的危機,尤其是母親,她聽不得母親因為猜妒和怒火對父親說出的那些惡言,於是甩起膀子來「和她戰鬥」,結果「越戰鬥,越發現她好可憐,……」

她帶媽媽去看心理醫生,陪著她接受包括催眠治療、生物反饋治療、對談、家庭談心等種種治療,有時候媽媽需要獨自和醫生在一起,她乾脆就在旁邊的擊劍館辦了張卡,每次媽媽去醫院,她就去練擊劍。就是在那個時期,她想,做個戲吧。

王婷婷導演和母親的照片

導演科班出身十多年,在中央戲劇學院教學也多年,創作一直是王婷婷本能力的選擇。

生活遇到了問題,逃避不了,只能面對。在負面的情緒里順水而流對改變現狀而言根本是無濟於事的,她是在創作的過程里一點點找回了行動的勇氣。

我們總是習慣於將希望寄在於那個我們沒有選擇的選項上。現在的生活不愉快,是因為前面的選擇錯了,那麼怎麼辦呢?改變?改變了,就能好嗎?

被動與主動,並不是決定你過得幸福與否的唯一標準。

那麼,怎麼才能幸福?

「沒有幸福,人生本身就很苦難。你如果一味要去追求幸福的話,你會發現你永遠也得不到。」

我很同意王婷婷的話。

幸福不是一樣東西,幸福是一種才能。

王婷婷導演工作時的照片

3.

在這一遭《裁?縫》北京首演前,王婷婷已經八年沒有登過台了。八年前她是參加了大學同班校友的一次回顧型演出,排的是契訶夫的《三姐妹》,她演二姐瑪莎。那時候她剛剛結束了一段「滿目瘡痍」的婚姻,無法自救,一切都沒有著落。和瑪莎一樣。瑪莎在戲裡遇到了一個新的男人——維爾希寧,她想著他可以帶自己離開現在的生活,去莫斯科,去夢想的生活里,到頭來她發現,那個新的男人不過是另一個前任庫里根。她窺見了生活的某種真相:「『維爾希寧』不過是一個命名方式,生活里的男人都是『庫里根』。」

沒有完美,沒有理想,只有現實和悶頭走下去,平靜地,無喜無悲。

我擔憂「平靜」會讓她失去創作的衝動。

「平靜當然也可以創作……現在所謂的平靜就是我可以更加理性地來面對生活裡面出現的種種,快樂的時候我知道,噢,它只不過就是煙雲,轉瞬就沒有了,因為快樂的時間更短暫。苦難的時候,我觀它升,再觀它降,那麼它就會離開。」

只有跟生活戰鬥過的人,方知道從一段血雨腥風裡走出來,要怎麼和「生活」本身相處。

導演王婷婷的排練照 攝影/文博

我想用王婷婷在她歷時一年多的調研採訪中認識的一位老人的故事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范大爺,一位曾經常年在簋街、雙井賣氣球的河南老人。

王婷婷在街上偶遇他,很仙風道骨的老者,專心致志地賣氣球,不貪便宜,不求施捨。他帶王婷婷去過自己住的地方,那是她和她的同伴們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棺材板兒房」,就在五光十色的三里屯旁邊,穿過一個老小區,誰也不會想到後面還會藏著一排又一排棚戶區,密密麻麻的棚屋,121、122、123……地編著號碼,打開門只有一張床板,人上床之後把鞋脫了放到床上才能關上門。范大爺就背井離鄉地一個人住在那裡,每天賣氣球,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簋街的小攤小販都要守規矩,有人回來收保護費,他就乖乖交給對方3000塊錢,「然後你就可以踏踏實實在這一片兒賣了,但不能跨到那半條街去。」

作曲、同時也是這部戲的平面攝影師廖雋嘉給范大爺拍過一些很好的照片,有一次范大爺說,能不能幫他洗出來,他要帶回家,「如果拍得好,我以後就用這張。」當時王婷婷沒明白他的意思,現在明白了。

她給他送照片那天,倆人約得很費勁,那天城管管得嚴,范大爺騎了兩座天橋,他們最終在東直門橋頭見到了,王婷婷把裝著照片的信封給他,他接過去就一直說「謝謝啊謝謝啊!」沒說兩句,就招呼她快回吧。王婷婷開車離開,盤了一圈橋時再看,范大爺還在橋頭,刮著風,他就在風裡打開信封,看著那些自己的照片。

范大爺攝影/廖雋嘉

去年北京清理外來人口,范大爺回家了。

這是一段故事的結束,也是一段故事的開始。

這是我們生活的現實,是真正的「中國故事」。有刺骨,也有暖意。

人會老,人會亡,人會走,人也會回頭。你信什麼,你就會成為什麼,會有怎樣的人生。所以,就這樣吧。我忽然有點惘然,我寫不下去了。

海報設計:文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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