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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李立:平安獨山子

平安獨山子

周李立

導讀:

因為下雪封路,於蘭和丈夫關鵬的新疆之旅滯留在途中一個叫獨山子的地方,他們不得不在不可預知的情況下等待,或選擇原路返回。於蘭的潛意識本來是想借這次旅行逃離自己生活中的困境的,可現實卻是她又一次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只有在最後,於蘭才明白,只有那「平安獨山子」的電話和那滿月,能給人一點在困境中前行的希望,人生也才有了繼續的可能。

文./

1

關鵬把兩根釺子在桌上交叉,擺成個「十」字。鋼釺本是用來串羊肉串的。木製帶花紋的把手,常年累月沁了油,有些發亮。釺子的細尖挑著一團用過的餐巾紙,皺成一小朵白花。

關鵬指著這個油膩的「十字架」,跟身邊的於蘭講,「你看,這就是我們目前的狀況。」他難得這麼嚴肅,他總是不夠嚴肅。

於蘭發現,從關鵬的角度看過去,這只不過是一個「叉」——代表錯誤。而於蘭眼中的「十字架」,又該代表什麼呢?她對這套宗教的理論了解不多。但如果那真的管用,她倒是很願意在胸前畫幾個十字,以便讓那個上帝改變一下他們眼下的狀況。

他們剛剛在這家新疆餐館各自吃光了一份拌面和五個羊肉串。這裡只有新疆餐館,各式各樣的新疆餐館。他們沒費心思就選了一家,其實是沒什麼選擇。飽腹到底給於蘭帶來一種平安的幻覺。

於蘭就聽關鵬比劃著說,「這是我們現在在的這條國道,這是另一條國道。兩條國道交叉。你看,也就是說,我們有四個方向,但是現在,三個方向都不能通過了,剩下的一個,哦?」

「剩下的一個,就是我們來的方向。」於蘭接過關鵬的話。其實不用關鵬解釋,於蘭突然就明白了他所謂的「狀況」。

於蘭之前沒明白,他們在二十公里外的公路檢查站的時候,等待的汽車都在那兒排長隊。於蘭以為不過是一次例行的道路檢查。畢竟一路上,他們總被要求出示身份證件,有時還需要拿出駕駛證和行駛本。雖是廣袤的新疆,但並不意味著可以隨心所欲,事實是,剛好相反。但是這一次的檢查,有些不一樣。

「昨晚下大雪,現在封路了。」警察站車邊上告訴他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了過於厚重的大衣,在十月這樣的時候,所有警察都顯得高大到不可思議。他們還都戴著皮帽。不停地落在帽上的雪粒,好像在提醒著,是真的下雪了。

「封路?」於蘭問那個警察。

當時,是於蘭開車。車是租來的,停在檢查站那座巨型大門一樣的建築下方。巨型「大門」上方,垂下一些晶瑩的冰凌。於蘭疑心那些冰凌隨時都會掉下來,刺破車窗玻璃,再刺中她的眉心。如果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是不是能上報紙?該死的檢查站是不是還得承擔一點兒責任?於蘭一點兒也不害怕這樣死去,但如果換作她的母親,那就不一樣了,母親肯定害怕極了。於蘭從沒見過比母親更怕死的人,雖然母親總是隔三五天就鬧出一樁「我快死了」的事件來。

那幾束長長的冰凌,始終沒掉下來。於蘭將車停在路邊,準備和關鵬商量此後的行程。

「封路了。但是封多久呢?只要不再下雪了,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通過了?」於蘭說,更像在自語。

關鵬搖頭,說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他確實不知道。老天是不是還會來一場暴雪,就像昨晚一樣,「你問我,我問誰?」

「你估計呢?我估計應該快晴了。」於蘭把頭探出車窗,又想起還沒拉手剎,於是她踩住腳剎的右腳只得努力往前伸,這姿勢讓她很不舒服。

從天色上,於蘭看不出什麼跡象,那些薄薄的雲似乎離她很近,但她不確定太陽的方向。太陽此刻會在任何一處雲層後,但是太陽出現之前,沒有人知道。

「你應該問警察,不該問我。」關鵬把雙臂在胸前交叉,這是代表防衛的姿勢,而他在防衛什麼呢?於蘭想。昨晚那場意外降臨的暴雪,倒是值得防衛的。可惜所有人都沒為此做好準備,畢竟只是十月初,北京的秋天一如既往姍姍來遲。然而他們在新疆,為這次長久期待的旅行,才不得不提前遭遇降溫和暴雪的氣候。

他們昨晚入住一家私人小旅館。這鎮上因為緊鄰那拉提草原風景區,便有很多名稱古怪的小旅館,多數都有兩三層樓高,可以看出剛裝修過的痕迹,彩色瓷磚貼得任性,大體總是以「居」、「驛站」或者「屋」命名。他們住的那家,名為2022。於蘭對這個數字好奇過,關鵬說也許因為那是一個年份。「也許老闆的租約,會在2022年到期。」他猜測。於蘭認為那未免太直白了——離現在還有六年,只有六年。而他們結婚也已經六年了。

2022小旅館的老闆,今天早晨好心提醒他們:「昨晚的雪可不小呢,我們這兒,只要一下雪,旅館就得關門停業。再開業,得等到明年春天,雪化的時候。」老闆解釋,「因為道路變得危險了,沒多少人會到這裡來的。你知道,獨庫公路——它有多美麗,也就有多危險。」

「可是我們還不知道啊,」於蘭回答,「因為我們還沒有去過獨庫公路,大名鼎鼎的獨庫公路。」從獨山子到庫車,地圖上看,並不遠的一段距離,卻因為翻越地勢險要的天山,公路不得不曲折行進,最美的景緻也繁衍於公路沿線。不過他們可能看不到了。

老闆安慰他們,說剛下雪,也許還能通過,也許還能見到不一樣的雪景——那也是漂亮至極的。所以,他們踟躕之後,到底還是退了房,接著上路。

2022小旅館所在的那拉提鎮,離獨庫公路入口只有二十公里。倒是他們連日所見最美的二十公里。一夜大雪落在大地上,便被攤薄了。遠處連綿的山脈,只被大雪塗白了山峰的一小塊三角形,於是每座山看上去都像切好的披薩餅。積雪之下,黯黑的山體,泛著深淺不一的綠色花紋。近處蜿蜒的藍色緞帶般的河、河邊不時現身的馬匹與羊群,還有比羊群更近的行道樹與紅白條紋的路樁……錯落有致,像那些裹在保鮮膜內的美餐,有種朦朧卻閃亮的光彩。這讓於蘭感到輕鬆,畢竟昨天她的母親打來電話後,她就一直不輕鬆。

母親的電話,從來都不是意外,是於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個很大的部分。她還懷疑自己對母親的電話總會提前有預感。昨天就是。當時他們從伊犁往東行駛,想在天黑前趕到那拉提鎮。於蘭在途中瞥見窗外天山山脈從上而下的褶皺,覺得很像手風琴在彈奏中拉伸的風箱——風的呼嘯,也許真是被山的褶皺奏響的。幾乎立刻,某種預感便不期而至——這幾天母親怎麼這麼安靜?

現在想來,於蘭明白,緣由在於她想到了手風琴——母親的手風琴。如今那已是四分五裂的一架爛琴。如果從五層樓上落下來,任何東西都會四分五裂。上一次是手風琴,下一次四分五裂的會是母親自己么?誰也說不好。

「嚇死人了,這幾天夜裡總有人敲我的門。」母親昨天在電話里講,母親認為那是「死神」在敲門。「死神」可不是第一次敲她的門了。

然而並沒有誰在夜裡敲母親的門。母親住的養老院,是北京最好的一家。這意味著良好的管理和同樣良好的價格。養老院里住著幾十個和母親看上去一模一樣的老太太,以及和母親差別也不大的老爺爺——到那個年齡,有時你不太容易分辨他們的性別。於蘭很確信,養老院里任何一個老太太,都比母親可愛。母親是其中最不討人喜歡的一個,因為母親總是念叨著死亡。老人們沒人願意探討死亡。他們有意對其避而不談,以為這樣就能將死亡關在門外。於蘭最初讓母親在養老院多交上幾個朋友,那應該很容易。但母親說,「那不過是讓我的葬禮上多來幾個人。」母親究竟是怕死還是想死呢,於蘭覺得這很難說。母親已經試過好幾種自殺方式,一心一意結果自己。但每當「死神」來敲門的時候,母親又表現得非常害怕。她說自己被嚇得心跳過速,所以她的心臟會很快衰竭,「它跳得太累了,跳了那麼多年,怎麼不累?」母親給於蘭看過報紙上關於心臟衰竭的文章。還有幾次,母親認為自己見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於是她開始收拾行裝,準備跟他離開。還有一度,母親抱怨養老院總是「有種怪味,死人的怪味」。

於蘭總是告訴母親一個數字——養老院的收費標準,近幾年上漲了好幾次。於蘭說:「這沒什麼,但是你得相信,這個數字意味著,任何怪味在那裡都是不允許的。不可能有怪味,我就聞不到怪味。」

「不,那是死亡的味道。沒有誰可以拒絕它的味道,錢也不能。」

「這個數字比我告訴我丈夫的還要高很多,如果我告訴他,我支付了這麼大一筆錢的話,下一個死的,肯定是你的女兒。」

「關鵬嗎?他跟你不合適,我早跟你說過。你跟誰都不合適。」母親似乎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們為什麼還在一起?」

總是這樣。於蘭以為下一秒自己便會耐心耗盡,但沒有。她比自己意料中更有耐心。她也比關鵬更有耐心。關鵬曾經是有耐心的,但現在沒有了,至少對母親沒有了。有一次,他們在醫院,因為母親在急診室洗胃——天知道母親吞了些什麼藥片。藥片都是母親攢起來的,可能有些還是偷來的。在養老院,每個房間都有無數裝藥片的小塑料瓶。老人們捨不得扔掉空瓶子,又拿來裝別的藥片,重複使用。沒人清楚那些模糊的商標標識的,是否就是瓶內的藥片。在急診室門外,關鵬突然說他要回家了。因為,「誰家的人會一個月進一次急診室呢」?他幾乎是咆哮著講出這句話的,「真是受夠了!」那次之後他再也沒有沖她咆哮過,因為不值得——於蘭和她不正常的母親,不再值得他這麼當回事地動怒。關鵬還說,他回家,得洗個澡,再看場球賽,他還會為球賽配上薯片和啤酒——這才是生活。於蘭讓他走了。她沒法不讓他走。他轉身就回到他的生活里去了。關鵬走後,急診室上方那個大燈泡,忽然一明一滅,隨即又一明一滅。母親沒有危險,一切正常。那只是一個老化的燈泡,總是莫名其妙閃爍。於蘭想什麼是生活啊?她的生活就是應對這些:老化的燈泡,老化的母親。

昨天接過母親的電話後,關鵬揶揄:「好吧,這一次,她又鬧出什麼來了?」

「還是說夜裡有人敲門,哦,有死神敲門,讓她失眠,因為失眠,她吃不下東西,她說她三天沒吃東西了。」

「三天?」

「是,就從我們到新疆那天開始。」

「哈哈,她還真是有想法,沒錯,一個很有想法的老太太。」

昨天是關鵬開車。於蘭不敢告訴關鵬,母親的電話意味著他們得被「召回」北京,他們還得放棄只進行了三分之一的旅行,退掉訂好的酒店,改掉機票時間。她假裝欣賞車窗外的景色,卻看不出什麼景色。這是什麼地方?她不是很清楚。路線是關鵬定的。只看見戈壁灘,就像灰色天空複印出來一般。天地同樣遼闊、灰濛濛,空無一物。她一度錯覺他們會永遠這樣,行駛在路上,沒有終點,也不會中途停車。對,還有這輛租來的車,租車費提前付過,如果提前還車,那些不能退還的租車費,是會讓她心疼的。他們還不是那種能隨心所欲應付收支的人,雖然他們如果把工資數額告訴任何一個人,人們都會表示,那算是一筆不錯的收入:「足夠在北京體面生活了,雖然這裡到處都是不靠工資吃飯的有錢人。」但如果把於蘭工資的幾乎全部,都交給養老院呢?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但她沒說過,也沒人知道她這些年為養老院貢獻了多少。

「如果你不回去,不出現在養老院,我打包票,她不會有任何事。太后奶奶不會有任何事。」關鵬說。他也許不難猜到,這次旅行將被提前終止。關鵬喜歡背地裡叫母親「太后奶奶」。於蘭不喜歡關鵬這麼稱呼母親,但他認為這個稱呼準確又幽默。

「但她不吃東西,七十歲的人,怕熬不住。」於蘭說,她想母親真的三天沒有吃東西嗎?

於蘭小時候也不怎麼吃東西,瘦得像紙片,所有挑食的小孩都胃口不好。父母就說,「餓了你總會吃的。」於蘭昨天也在電話里這樣跟母親說,「餓了你總會吃的。」但她其實沒把握。因為她記得,小時候,餓太久的話,反倒感覺不到餓了。母親可能也這樣,她可能已經是個不會餓的老太太了。

關鵬說,「太后奶奶只不過想你回去,她就要你在她眼前。她鬧出的這些,都是為這個。」

於蘭當然知道。她說,「別這樣,她是我媽媽,她年紀大了,想我在身邊。這很正常。」

「哦?是嗎?」關鵬表示懷疑,「我怎麼覺得她不是你媽媽呢?我覺得她遲早得毀掉我們。」

沒什麼好懷疑的。於蘭的五官,像蘸了太多墨汁畫出來的眉毛、眼睛和大嘴,這種濃墨重彩的面相只能繼承自太后奶奶。

每當母親要死要活的時候,那濃烈的五官擠在一起的時候,於蘭都感到那是種可怕的提醒——於蘭不知道自己七十歲時會不會成天想著去死然而又並沒真的死掉。但她可以確定,她不會有個自己這般對母親不離不棄的女兒。她不會讓自己這些年經受的一切,也依樣遺傳下去。

於蘭沒有女兒,也沒有兒子。一開始,他們並不是這樣決定的,只是事情慢慢就變成了眼下的樣子。於蘭和關鵬結婚沒多久,母親就說過:「如果你打算生孩子,要先告訴我。」「我會的。」「你應付奶瓶和尿布的時候,我得想想我怎麼辦?」「媽媽,你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就是我得做點準備。」「我不明白。」「你都明白,新的來了,老的就得死了。」「媽媽,你這樣說,是要我怎麼辦?」「你什麼也不用辦。」

於蘭什麼也不用辦,也把什麼都辦了,她沒有兄弟姐妹,只能自己來辦:因為他們都得上班,而母親片刻都離不開人,她思前想後,然後把母親送到最好的養老院,挑了間向陽的、溫暖的房間。她每周三次坐公交車去養老院看望,有時一周還要多去一兩趟,因為母親總會遭遇「危機」。「我們說的危機,就是說,你們親屬必須要有人在場的狀況。」——養老院當初對於蘭提出這個之後想來十分含混的要求。他們沒說明白什麼是「必須」,然後所有的狀況他們都可以判斷為「必須」。親屬「必須」到場,不然後果自負。

有一次,母親把自己鎖在房間浴室。每天早上負責叫醒母親並打掃房間的護士,在打開母親房門後,沒能打開浴室的門。浴室的門從來都無法鎖上——養老院當然要拆除浴室的門鎖。母親用什麼方法鎖住了那扇門?護士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護士的工作就是給老人的女兒撥電話,護士甚至都不用去打開那個記錄親屬聯繫方式的excel表格,而是從手機通話記錄里直接找到了於蘭的電話——昨天剛剛通過話,通話記錄還在列表中靠前的位置。「您好,我是養老院小楊。您母親,她把自己鎖在浴室,我們很擔心。我們認為,您得趕緊過來一趟。」護士的聲音聽上去溫柔又親切,語氣強硬,不容分說。

「她在浴室做什麼?」於蘭問。她想到浴缸里滿是母親的血。這次是要割腕自殺嗎?但母親沒有刀片,不過也說不好她能弄來刀片。

「不清楚,我們會撬門,但是請您立刻過來。」

「撬門?」

「對,您母親的狀況本來就不好。不知道她是怎麼鎖上浴室的?我們早就把鎖拆掉了。」

於蘭猜想護士小心翼翼省略掉的詞,可能是「精神」。

一個小時後,於蘭把母親從馬桶上抱起來的時候,她的胳臂攙進母親的腋下,母親鬆弛的乳房就和她尚待鬆弛的乳房緊緊積壓在一起了。這讓於蘭感到苦惱。她懷疑自己感覺不出兩種乳房之間的差別。就這樣老了么?念頭突然閃過,令人沮喪。而且她還似乎看見了自己年邁之日,白髮蒼蒼,四肢腫脹,乳房萎縮或下垂,在養老院四壁白牆的房間里不敢呼出一口大氣,生怕因此惹惱也許正在熱戀期的小護士。

母親沒在浴缸里割腕。她整晚都坐在馬桶上,因為便秘。她自己給浴室裝了插銷,螺絲擰得不到位,門一撞就開了。

「好了,你想死就死吧。」那是於蘭第一次對母親說這樣的話(也不是如她以為的那樣難以出口,後來說多了,就更容易了)。

母親坐在床邊,衣衫不整地仰頭看於蘭,沒一點愧疚的意思。是啊,母親為什麼應該愧疚呢?她只不過是便秘,只不過想鎖上浴室的門來對付便秘。

母親身上單薄的睡衣仍是多年前那件。於蘭想問她買給母親的那些絲綢和法蘭絨的新睡衣去了哪裡。母親為什麼總是穿這種稀薄又褪色的純棉長袖汗衫當睡衣?真是太薄了,母親的乳頭像兩隻牛眼,虎視眈眈著於蘭。

「我為什麼要死?」母親意氣風發,倒不像剛剛死裡逃生的老人了。她的便秘問題還沒解決。母親說本來都快解決了,「如果不是因為你」。

因為於蘭出現,母親一夜的努力作廢,但於蘭不會因為母親的埋怨而真的生氣,她所有的窩心火都在來日方長中消磨掉了。現在,於蘭和母親其實只不過是在比賽,比誰更有耐心和耐力。

「昨天我來,你說樓上有拐棍敲地板。」於蘭說,她不想聽母親一直說便秘。

「是的,咚咚咚咚。樓上老頭睡不好,晚上就用拐棍敲地板。他還想敲穿地板,逃出去呢。我知道,他跟我說過。」母親瞪著眼睛,那雙眼看上去還很有神采,母親家族一脈相傳的雙眼皮大眼,總給人一種精神抖擻的錯覺。

「我現在就上樓去,告訴他,如果他再在半夜動一下拐棍,我就拿拐棍當柴火燒了,好不好?」她蹲下身,像最體貼的女兒一樣輕拍母親的膝蓋,又順便把母親肩頭那條養老院公用的已經泛黃的白色毛毯,往前扯了扯,讓毛毯兩角蓋住乳房,這樣她就不必盯著母親牛眼般的乳頭了。

「樓上老頭,他還能逃到哪裡去呢?這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方了,有吃有喝,有人給你疊被穿衣。」如果可能,她真想同母親換一下,她住進養老院,享受精心的照顧,任性時隨便發泄,讓母親去擠公交車,去掙錢。

「哦,如果這是最好的地方,那就再沒有不好的地方了。」母親說著,同時用乾瘦的手指摸索著碾壓於蘭的頭皮,似乎在回應於蘭輕拍她膝蓋的動作。於蘭感到頭皮發麻。她想起那對乳頭曾經被自己的嘴咬過,嘴也一陣發麻。她再不要想、不要看母親的乳頭了,但蓬鬆的兩團肉,仍在紗布般的汗衫里自顧自晃動。

她站起身,告訴母親,「如果你沒事,我就回去了,再不走會堵車,我趕不及做晚飯。」她已經開始穿外套。母親雙腳蹬掉拖鞋,沒穿襪子的兩隻腳,像風乾的老鼠在地板上左右騰挪。

她再沒去看那兩隻「老鼠」,而是迅速走出房間。反正用不了多久,她還會出現在這裡,同一個房間。她會被同一名護士用同樣的口吻召喚,再帶著疲憊的責任感,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幸好有公交車,幸好養老院位於公交車的終點站。

2

但新疆可沒有直達北京的公交車。在天山腹地的小鎮那拉提,於蘭沒看見任何形似公交車的大型交通工具。無法繼續行程的越野車都停在國道邊。道路封閉後,任何車輛都顯得無辜又多餘——它們縱橫捭闔的光榮經歷此時都成為無用的過往。

關鵬和於蘭仍坐在餐廳大堂。沒人來撤走那些用過的盤盞。冷油在棕色木桌面上凝結成發亮的白色固態。相鄰的幾張桌子已陸續坐滿遊人。那些人五顏六色的衝鋒衣,完美融入餐廳同樣色彩繽紛的牆紙。他們用洪亮的聲音抱怨老天,責怪老天蓄意破壞了這裡所有的長假旅行計劃。那些人的四川方言,混在來回奔走的那個少年高聲喊出的維語里。少年膚色發紅,小小的髮捲兒蓋滿腦袋,一邊赤手用烤饢裹住幾根肉串來回搓揉,一邊幾乎是奔跑著把烤饢和肉串準確送到某張餐桌上。

透過窗玻璃上凝滯的水霧或油漬,於蘭可以瞧見窗外忙碌的維族男人們。烤肉串的木炭燒得通紅。男人們一個個熱氣騰騰。他們似乎正在取笑其中一個坐著的人。被取笑那人,只低頭笑著,不言語,他忙於給手裡的鋼釺穿上切好的肉丁。

於蘭剛剛問過檢查站好幾個警察,但「什麼時候通車」的問題就像過於深奧的論文,所有警察都避之不及。「不知道」「不清楚」「不好說」,他們只管封路,而通車?那可是老天決定的。

「可是我必須趕回烏魯木齊,才能坐上今天最晚的航班。」她說。她沒說她有個母親正在北京的養老院尋死覓活、絕食抗議。

關鵬還是抱著兩隻胳臂,說,「是不是趕不回烏魯木齊了?老天捨不得我們離開這兒呢。」關鵬當然不想回北京,難道就為了於蘭母親有驚無險的狀況大費周章地回去嗎?他肯定清楚於蘭是想回去的,她的身份先是一個隨叫隨到的女兒,然後才是妻子。他也沒準正在感謝老天這次總算向著自己。

警察似乎根本沒聽見他們的話,或者只是太忙顧不上。警察一邊揮著含義不明的手勢,一邊走向後面那車輛。

後來,有個沒穿制服的當地人,敲他們的車窗。當地人是想讓於蘭記一下檢查站的電話,「你們先回那拉提鎮上等著,隨時打電話給檢查站,如果通車的話,他們會告訴你的。」於蘭就在手機上記下了一串號碼,尾數是一串6,很好記。號碼也是那人說的,但於蘭忘記找他要來區號。

「還有別的辦法能今天趕回烏魯木齊嗎?」她問那個當地人。

那人一臉困惑,只說自己從來沒去過烏魯木齊,後來又重複叮囑讓她記下檢查站的電話。

關鵬有一陣子一直用上揚的語調念叨,「那拉提、那拉提」,他假裝自己在說維吾爾語,聽起來像磁帶被卡住。他們倒真是卡在那拉提了。這個位於國道兩側的小鎮,總長不足兩百米。他們發現所有車輛都從檢查站折返到那拉提鎮上來了。所有新疆餐館都在店門外烤肉串。青煙被風鼓吹,四處漫開,好像舞台四周噴出大量乾冰氣體。小超市把有線廣播放在店外,雜音很大。廣播里正說著昨晚的大雪,或者在預報今晚的降雪,「局部地……能見度……歷年平均水平……行車安全……零下2度……夜間」,沒人知道什麼含義,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其實意義重大。

「我們要在這兒等多久呢?」「不會一等好幾天吧?」「好像預報今晚還有雪啊!」「是啊,鎮上也住不下這麼多人呢?」於蘭去那家小超市買水,因為聽見這些議論,她就又多買了一些。

小超市貨架間距離太近,她只能側身走,走到貨架通道盡頭,也沒有任何發現。五顏六色的小食品,包裝袋都蒙上一層厚灰。世界本是彩色的,但現在蒙了灰。一個男人,看上去比那些包裝袋鮮亮一些,問她,「你在找什麼?」

她抬頭,幾乎抬到不可思議的角度,才找到他的臉,他比貨架還高。身上菱格形圖案的毛衣像一堆塔羅牌。每張牌中心都有神秘的肖像或圖案。每一個肖像都預示著未來的不同道路。「塔羅牌」男人擋住了她的方向。

於蘭說,「花生?有沒有花生?」

她剛好看見左邊貨架上的「天府花生」,她不需要花生。但她只想迅速說點什麼,說什麼都無所謂。她從來沒想到男人的臉可以長成這樣?他們在城市裡,大多顯得同樣疲憊同樣虛榮,同樣自以為是。但眼前這張臉可以算成另類——可能因為鬍子,不算濃密的鬍子,剛好把嘴遮住。男人們如果擋住自己油膩的嘴,便總能避免暴露出雷同的淺薄。

「花生?這都是花生。」他一手握著一瓶水,另一隻手是一瓶酒——可能是酒。她不敢仔細看。她發現,他和自己都沒有避讓的打算。

「我想要新疆產的花生。」於蘭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在貨架上假裝尋找。

他抱歉地說新疆不產花生,「新疆產瓜子,但不產花生。」

「哦,你是本地人?」她打算接著問他新疆還出產什麼。但他說不是。她以為他會接著說點什麼,有關他從哪裡來,準備到哪裡去,以及封路如何影響了行程——整個小鎮現在都在談論這個話題。

「我來了三個月,可能剛好比你知道得多一點。」他笑起來,鬍鬚里露出嘴和牙齒,像叢林里鑽出的小東西,一閃而過。

她以為他是小超市的老闆。現在她恍然大悟,收款台前那個發獃的男人才是老闆。「那,我……謝謝!」她沒再往前走,而是後退著,挪出那條昏暗的通道。通道不算長,所以她不必轉身。他也沒轉身,而是徑直跟她走出通道,兩人一進一退,像某種舞步。

一個小插曲——走出小超市,看見關鵬正在研究那個聒噪的收音機的時候——她想。

「怎麼這麼久?」關鵬沒有停止擺弄那個收音機——那是壞消息出發的地方。斷續的播音讓人焦慮,因為無從得到完整的信息。

「沒事,就是多買了一些水。」她提著一袋瓶裝水——沉甸甸地把她整個人往一側墜去。她回頭看了一眼,想看見些什麼。但那男人不在。

「收音機沒問題,信號有問題。」關鵬說。他對無關緊要的東西傾注了太多好奇,這讓他有時候也像一個接收不到信號的收音機。

於蘭和關鵬直接去了小超市旁那家新疆餐館。上午十一點,新疆剛剛進入明亮的白天。這一天還會很漫長,似乎除了吃飯也沒別的事可做。

關鵬說,他們不應該退掉旅館的,因為旅館現在正好坐地起價,怕都沒有空房了。

於蘭說不,「難道我們還要住一晚嗎?」

「就當最壞的打算了。」關鵬說。

「不會的,雪已經停了,路面也快乾了,我們肯定能今天走的。」於蘭說,好像故意給關鵬暗示:他們得回去了,不能停留,因為她的母親正在養老院消耗最後一點卡路里。

「但願吧。」關鵬胃口很好,他剛剛吃掉多少碳水化合物,他怎麼能理解絕食者的感受呢?

「我們得想想辦法。」於蘭說,她知道其實想不出什麼辦法。

於是關鵬才擺上兩根釺子,開始給於蘭講他們「目前的狀況」。

「辦法就是,要麼等檢查站放行,通車。那我們就按原計劃,往東回烏魯木齊。要麼,我們走回頭路,往西,從伊犁方向,繞回烏魯木齊。」他簡短地給出兩個選擇。事實也確實就這麼簡單。

「天啊,我不要走回頭路。」她認為這是太過妥協的方式了。回頭路意味著昨天還有前天走過的路,都是無用的白費力氣的,而消耗更多時間也只會帶來更多沮喪。她不想要更多沮喪。

「那就等著嘍。」關鵬說,手裡還玩弄著那兩根釺子。他一本正經地像個擊劍手那樣,讓尖銳的釺子從各種角度穿刺空氣,彷彿某處真的有讓他仇恨的什麼東西。「我不怕等,就是,可能有點無聊。」他聳了聳肩。

於蘭想到該給養老院打個電話,又不知道如何解釋,說自己被困住了,回不去了,這消息只怕會刺激母親做出更過火的事來。母親會懷疑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置之不理,還借口「天降大雪、道路封閉」。

萬一立刻就通車呢?於蘭想,可以給檢查站打電話。於是她撥了幾次,但無法接通。也許打電話的人太多,檢查站應付不來。她過了會兒意識到,她得在號碼前加上區號。真是愚蠢,她想,然後加上區號,再撥出。

「你好,平安獨山子。」對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和,對比此刻於蘭心急火燎的詢問有些不近人情、小題大作。

「你好,」於蘭調整呼吸,「我想問,獨庫公路通車了么?」這樣應該可以了,這是她此時能表現出的最理性的聲音。

「還沒有。」

「什麼時候可以通車呢?」

「我們也不清楚。」

沒有奇蹟發生,她想。但是,「那怎麼辦?」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電話那邊的陌生男人,怎麼辦?誰能告訴她該怎麼辦?

對方告訴她,「你可以過一個小時再打電話,也許那時會有好消息。」

於蘭道謝,掛了電話,告訴關鵬,「他說會有好消息(儘管是也許)。」關鵬說,「會有好消息?」但他的神情在說,「你真的相信他說的,會有好消息?你別傻了。」

關鵬又說他們得做好其他選擇的準備,「有好消息當然好,要沒有,我們退而求其次,也得準備著。」

於蘭不想「退而求其次」,「我們還沒有等太久,還可以再等等。」

關鵬喜歡「退而求其次」,有時候他們在北京那些人多的餐廳等位,關鵬總是說:「算了,不如換一家。」他可能是對的,換一家也沒什麼不好。但於蘭不喜歡「換一家」這種事帶來的不甘。如果她堅持不換,他們會爭吵。多數時候爭吵的結果,都是他由著她。但現在關鵬不跟於蘭吵架,他越來越懶得跟她吵架,他認為她固執得不可思議,這一點上,她跟太后奶奶一樣。關鵬想遠離太后奶奶,所以,他也計劃著遠離於蘭。他們已經說過離婚的事,在來新疆旅行前。關鵬的理由是,他的生活被毀了,除了離婚,他沒有別的辦法改變這種生活了。但這理由不充分。他就沒能堅持。關鵬也許還能「退而求其次」,比如離開北京,離開太后奶奶,這樣於蘭會是一個不錯的妻子。他對妻子的要求不高,正常一點就行,但於蘭把自己跟母親合體了,他差不多同時娶了於蘭和她母親。於蘭的理由是,關鵬不願負起責任。他甚至都懶得做些表面上的事情了。這該多讓她寒心。比如母親酒精中毒那次,母親被搶救,剛醒過來,關鵬就說:「我們可以走了么?」彷彿他終於等到漫長的默劇打齣劇終字幕,還是一部沉悶的默劇。但於蘭的理由也不夠充分,她希望關鵬沒準兒能理解自己,畢竟從前他還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丈夫,他其實知道得體的話都該怎麼說。

關鵬第一次去於蘭家的時候,兩人都三十多歲了。不用說,於蘭是關鵬「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於蘭呢,她是從來就沒得選。那次關鵬的表現真是絕佳。厚實的雙唇讓他能始終保持最溫和的那種微笑,很讓人信賴的樣子。關鵬甚至還握著母親的手,好幾個小時聽母親講她的便秘問題。這世界上從此將不只有於蘭一個人叫她媽媽了,於蘭愉快地想。關鵬帶來的蘋果和梨,讓餐桌顯得很熱鬧;他送給母親的紅圍巾當天就掛在了母親的脖子上。一切都波瀾不驚順理成章地發生。當晚,關鵬躺上了於蘭的床。床太舊,搖搖晃晃,有催眠效果。

半夜,一隻蝙蝠飛進了隔壁母親的卧室。關鵬衝鋒陷陣,煞有介事抓蝙蝠。不過,於蘭始終沒看見蝙蝠的半點影子,她覺得這是母親故弄玄虛的把戲。關鵬只穿純白的秋衣褲上躥下跳,倒像一隻白色蝙蝠。這個家裡突然有了男性的味道。那天晚上於蘭甚至特意去聞了聞關鵬身上的秋衣。如果能每天聞見這味道,她可以任何事都不在乎的。

關鵬說,「都是汗,別聞了。」

於蘭說,「那有什麼?誰還不出汗?」他解釋說剛剛在母親房間抓蝙蝠,跳得太賣力,出了太多汗。

她抱歉地告訴他,「根本就沒有蝙蝠,你看見蝙蝠了嗎?」

關鵬猶豫著,「燈太暗,我沒看清楚。其實也沒看見,可能是影子,燈影。」

於蘭笑起來,「那你還那麼賣力,跟真的似的。」笑過之後,又感到不安。關鵬這樣的人,做著買賣,長著無害的臉,在關鍵時刻當然是長袖善舞、懂得如何表演的。她覺得對他更多了一重了解,只是她暫時還不知道這種了解是好事是壞事。都怪他的味道,讓她既無法思考,又無法入睡。

關鵬不好意思地陪她笑,她不再笑的時候,他還在笑。有一剎那,只有他的笑聲,低沉的,卻極突兀的那麼一聲。他們都意識到那剎那的尷尬。之後她覺得那聲笑,其實是很孤單的。他吞吞吐吐解釋著自己為什麼要驅趕並不存在的蝙蝠:「我覺得很好玩啊。不過,當然也是,為了討好你母親。」

於蘭很感動,但仍說:「她總是這樣,以後你就習慣了。」

「怎樣?每天抓蝙蝠?」

「不,蝙蝠倒是第一次,但她,她跟我們不一樣。」

「不正常?」

「如果你非要這麼說的話,算是一種不正常吧,但我覺得她是怕我們都走了,剩下她一個人。」

天一亮,關鵬就離開了。衛生間的馬桶蓋沒被放下來。在三個人都輾轉難眠的這晚之後,母親看於蘭的眼神開始有了變化。母親說,於蘭,我一夜沒睡,我覺得我可以死了。

母親年輕時倒是溫柔,那些年母親為她受了不少苦,都因為於蘭那個從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如果那個打掉的嬰兒是她的妹妹,也許對於蘭來說,一切都會容易一些,但如果那是個弟弟呢?母親認為那一定是個男嬰,所以不能生下來。「早知道我就留下那個禍胎。」

「又不是我讓你打掉的。」於蘭說的是事實,一切與她無關,她那時七歲,上小學一年級。

「但如果不是你,我為什麼要打掉他?」越到後來,母親越發相信這都是真的:那個弟弟之所以不能出生,真的是因為母親已經有了於蘭這個七歲的女兒——留童花頭,在班裡當小隊長,喜歡唱歌和剪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奶奶多喜歡男孩,你爸爸多喜歡男孩,如果那是個男孩,你就什麼也得不到。」

「說得好像我從他們身上真的得到過什麼一樣。」事實上,是母親失去了一個,就得看緊這一個——於蘭這麼理解。

於蘭七歲時陪母親去醫院做手術,父親和奶奶對此全然不知。其實於蘭也同樣不明白那天在醫院發生了什麼。她只是在放學後被母親帶到醫院,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背誦乘法口訣。母親進了一個房間,沒多久,又出來了。她們兩人坐三輪自行車回家。於蘭得到一塊有果醬夾心的蛋糕作為晚餐。母親到家就去睡覺了,直到晚上也沒起床。於蘭不認為這些事有什麼不尋常,不過那塊蛋糕里的果醬夾心,倒是非比尋常地甜。幾天後,於蘭被父親打腫了手心,因為「不誠實的小孩就該挨打」,然而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如何成為了「不誠實」的孩子。

「你爸爸再沒提過這件事,但是他從沒停止過對我的懲罰。」母親說。「不然還能怎麼樣?他會丟掉工作,你會沒人照顧,我們還要交上大筆錢,就這麼簡單。我為你們考慮,到頭來你們全來懲罰我。」

「我怎麼能用好吃好喝的來懲罰你呢?我真是太缺德了,這一點我肯定是遺傳你的。」於蘭說。

於蘭很多年後才知道,去醫院那天母親身上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事情是母親自己原原本本告訴於蘭的,在母親認為於蘭可以理解這種手術的時候。還不如不說,於蘭想。

於蘭對那天的醫院記憶模糊——走廊兩側的牆面,下半部漆有綠色油漆,油漆上刻著模糊零亂的字。黃昏時的走廊,光線暗沉,盡頭處似乎有兩扇黃色大門,門上鑲著幾塊玻璃,於是光線在走廊盡頭處就格外明亮,從長椅往那頭望去,讓人睜不開眼。

母親那時在新華書店工作,負責收款台,袖套上總有洗不掉的紅色印泥。於蘭開始害怕那些紅色印跡,那畢竟太像血跡了。母親是個黏帶著血跡生活的人,所以母親的日子不可能太舒心。

也確實是。母親後來這樣形容於蘭的爸爸,「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他花了五分鐘生了個女兒,然後就忘了這事。」

於蘭並不這樣認為,父親雖不常在家,但他在家的時候,偶爾也會讓於蘭幫他做點小事,把遙控器遞到他手上,然後在他想看著電視打盹兒的時候,給他拿條毯子。但母親後來又說,「他把你當小貓小狗支使,你還樂得當他的小貓小狗。你肯定不記得了,那年他把你忘在公交車上了。他喝了點酒,但肯定沒醉,他只管自己到站下車,他回家我問他於蘭在哪裡,他說在公交車上,然後,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躺床上開始睡覺,他說你自己能回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

「我不記得有這事。」於蘭說。

「你當然不記得,你能記得什麼?」母親說,「我擔心他是想把你丟掉,像丟小貓小狗一樣丟掉,他故意這麼干,但他沒成功,他肯定跟你奶奶合計過很多次,要把你丟掉,沒準根本就是你奶奶的主意。他沒想到你那麼小還能自己回來,你走了一站路。所以,我得時刻盯著你,不然,你就被他丟掉了。」

「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於蘭認為父親沒那麼不喜歡自己——畢竟父親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是沒用,跟他比,最後還是我贏了。」母親說,「他用盡各種辦法,最後還是我贏了。他好幾年都沒碰過我,這都沒什麼,他還以為我怕這個呢?他去碰別的女人,公開碰,我也不怕,我無所謂,我知道我肯定會贏的。」

聽母親說自己和父親多少年沒有性生活的時候,於蘭還沒遇見關鵬。父親一死,母親就變得多話。只是母親說的從前的事,很多都和於蘭的記憶不太一樣。母親從前很沉默,一生都在收款台工作,一開始是新華書店,後來是音像店,最後是電器商場。這些工作都不需要滔滔不絕的口才。父親不在了,母親有勇氣說話了,宣稱自己如何戰勝了他。

母親說,「一開始他就跟我冷戰,夫妻都會冷戰,但沒有像我們這麼久的,他以為不理我,我就會崩潰。他真是天真,不,真是愚蠢,我有你,我有女兒。有女兒的女人怎麼會崩潰?要是哪天我沒有你了,我才會真崩潰。」

「有幾年,他瘋狂地要,早上要,晚上也要,你問要什麼?當然是要我,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怎麼打算的,他想讓我再懷孕,怎麼可能?他不知道我已經不可能懷孕了,都是國家幫了忙,一勞永逸。」

「後來,他就不要了,幾年不碰我。你應該記得吧?那時我每天都在你的小床上,和你一塊兒睡覺。你睡覺不老實。你上中學了,半夜偷偷起來,跑去廁所看言情小說。你以為瞞過我了,你不知道我只是懶得揭穿你。而且你去廁所看小說,我可以把胳臂伸開,睡得舒服些。」

於蘭有時說:「哦,當年你真該生下那個孩子,那我現在就可以解脫了。」

母親說:「解脫?你說什麼?」

「沒什麼,媽媽,你不用那麼緊張。」於蘭想這可能是不該提的事情。

「你解脫吧,你隨時可以解脫。我也好把自己解脫了。」母親轉過頭去,像小孩很認真地在生氣。於蘭也轉過頭去——她確實用錯了詞,但她也真的找不到比解脫更合適的詞了。

後來於蘭發現母親又擺出了父親的遺像,那曾經被放在衣櫃最底層,被棄之不顧。遺像上的父親太年輕,曝光過度的照片讓臉上的皺紋完全消失。三十寸大小的黑白遺像,在不大的房間里最明亮的地方掛著,地位尊貴。有時於蘭會以為那是一個陌生人闖進了母親的房間。

「你怕什麼,他是你爸爸,你還不認識么?」母親對著大遺像說。

母親還說,「我怎麼辦?她現在認為那個花言巧語的男的才是親人。她被那個男的騙走了。我當初為什麼沒有聽你的?你說養兒防老,我想女兒也一樣。但現在不一樣了,她現在眼睛都沒離開過那個男的。她還不知道這是多可怕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一天會變成這樣,真可怕……」

於蘭向母親做出保證,保證自己不會扔下母親不管。她還寫過好幾張保證書,為的是讓母親在父親遺像前把保證書燒掉。母親現在和死去的父親是一夥了,於蘭是母親的敵人。她試圖為自己澄清:「我三十多歲了,你不認為我應該結婚嗎?你三十多歲的時候不已經結婚了嗎?」

母親說:「如果我不結婚,就沒有你,我就該少受多少罪。你奶奶那個老頑固,看見你生下來是個女兒,就再沒進過我們家門。」

母親又說:「你別以為結婚是好事,男的會讓你懷孕,然後生下一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這都是我的教訓。」

於蘭不得不提到那個過早消失的胚胎,「還不都是因為你瞞著爸爸去打胎,不然他會對你不錯的,不是嗎?」

於蘭耿耿於懷的,其實是母親居然帶著自己就去了醫院。她開始懷疑一切都是因為那天她陪母親去了醫院,以至如今她在母親眼裡就成為一個證據。她的存在就證明母親做過那件也許正確也許錯誤的事。這些事情讓母親在幾十年的婚姻里處於不利地位,儘管母親宣稱自己最終贏了父親。

「怎麼樣的母親才會帶著七歲的女兒去做這種事啊?」於蘭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能請假,我還得接送你上下學,你爸爸和你奶奶什麼時候接送過你?這都是我的事。我只能帶你去醫院,我只有那麼一點時間。」母親說,「我又沒讓你進手術室。」

「你以為真那麼簡單嗎?」於蘭說。

(中篇節選)

責任編輯: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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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8年第6期目錄

小說坊

中篇

平安獨山子|周李立

回鄉之路|鄭局廷

破碎故事之心|鬼 金

白日夢境|弋 鏵

金博士|王瑞芸

大故宮

午門以深|祝 勇

筆記本

行走在伊斯坦布爾的「呼愁」中|蔚 藍

詩空間

虛構的情感也可以灼熱異常(9首)|巫 昂

中年識見(9首)|黃 斌

秋分日過河(10首)|汗 漫

自由談

讀圖時代:為文學視像化一辯|陳定家

圖像時代的話語與文學|王晴飛

文學:永恆的藝術存在|王 暉

三官殿

可見之詩 |劉 鵬

刊中刊

稻穀,它好嗎|豐 靈

翠柳街

有沒有一條路通往雲端 |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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