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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的最後一代:亞歷山大的來信

撰文:王菁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1970年代到80年代,對蘇聯當時的許多年輕人來說,是一段特別的時光。他們都沒有料到,某一天,看似永恆不變的東西,轉眼就消失了。但到那一刻真的來臨,他們也絲毫沒有驚訝。

個人的命運像划過在水面的帆船,一陣巨浪過後,就蕩然無存了。幸好,我們作為遠方的讀者,還有機會從後人的打撈中,從一艘艘觸礁的沉船里,收到來自蘇聯最後一代人的隻言片語。

亞歷山大出生於1959年。他的老家在西伯利亞北部的雅庫茨克,距離莫斯科六千多公里。這個十七世紀哥薩克式的邊防堡壘,過了兩個世紀迎來了一次復興,而究其原因,則是金礦的發現。人們像中了熱毒一樣,湧向這個寒冷的小鎮,硬生生地把它撐成了一個城市。不過,當地最有名的除了礦脈之外,還有強制勞動集中營。

亞歷山大清楚地記得,當年十幾歲的他,整天做著不切實際的夢。在同齡人中,他是那種少見的對共產主義理想充滿熱情的人。這或許與他的家庭有關。機械師父親和醫生母親都是黨員,也從未沒做過什麼超出職業本分的事。

他從來都不是特彆強壯的男生,在小鎮上經常被其它虎背熊腰的男生嘲笑,說他跟他做機械師的父親一樣,一臉書獃子樣。不過,他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人的嘲弄。母親的職業在醫療資源稀缺的偏遠地區很受尊重。這種對他母親職業的尊重也經常讓那些傻小子的礦工父母對他格外照顧。況且,他在學校里還有一個無話不說的朋友——尼古拉。

尼古拉和他不一樣。如果說亞歷山大屬於外冷內熱的那種人,尼古拉的性格就如同貝加爾湖般,沉靜的表面常常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朋友不多,在一堆人總也總是默默聆聽的那一個。但就是這種略帶神秘氣質的他,讓亞歷山大有種莫名的信任和親近。

1974年,尼古拉跟著他的父母從雅庫茨克搬到了列寧格勒。兩年後,亞歷山大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新西伯利亞大學,開始學習數學專業。儘管分隔兩地,倆人的聯繫並未中斷。從1974年到1978年,他們不時給對方寫信——共產主義、哲學、藝術、數學、科學、西方搖滾樂、友誼、愛情、道德——無所不談。

1973年,亞歷山大在雅庫茨克的高中加入了蘇聯共青團。兩年之後,他因為表現積極,成功連任學校共青團秘書長。他按耐不住興奮的心情,當晚就給尼古拉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尼古拉,

我在選舉中再次連任為學校共青團秘書長了!現在,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共青團的工作之中。我四處奔波,有時候傳達命令、說服別人,有時候收集資料,負責管理,還要不時組織活動之類。總而言之,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工作。

你的亞歷山大

1975年4月25日

尼古拉很快就回信了。但讓亞歷山大泄氣的是,尼古拉在信中提到,他所在的列寧格勒的學校也有共青團,不過就是走過場,無聊至極。儘管一天的學習和共青團工作讓他感覺很疲憊,但亞歷山大立刻馬不停蹄地回復了尼古拉的信件。

親愛的尼古拉,

來信已收到。你在信中寫道,我在這裡引用你的原話,「這些共青團會議就是浪費時間而已。」難道你們學校共青團的生活不是每一個成員的責任嗎?你應該在參加共青團會議的時候告訴他們,這些共青團活動沒有意思,都是強制性的,無聊透了……那些有名無實的共青團成員,就是名義上的入團,但事實上什麼都不做——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幫人!

你的亞歷山大

1975年5月13日

對於朋友的回復,尼古拉並不驚訝。在他看來,亞歷山大從來都不是那種沒腦子的傻小子。對亞歷山大而言,成為共青團員並不代表唯唯諾諾。「難道馬克思主義不是批判性的理論嗎?」這句話從他加入共青團以來就經常掛在嘴邊。他的熱情和真誠都讓他在同齡人中極富感染力,雖然也有人略帶諷刺地叫他「亞歷山大同志」,但很少有人懷疑他的動機和誠意。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年中,亞歷山大和尼古拉陸陸續續寫了不少信,都與共產主義理想和意識形態實踐有關。

1976年八月初,雅庫茨克進入了氣溫最適宜的季節。但亞歷山大的心裡並不輕鬆。尼古拉先前提到的那種「走過場」、「無聊至極」的態度在他就讀的學校也出現了,他接觸到的很多團員私底下毫無熱情,也完全不想深究。他的熱情顯然就像孤島上的燈光,並沒得到多少周圍人的回應。八月中旬,他提起了筆。

親愛的尼古拉,

……我相信共產主義,我的信仰是堅不可摧的。……但這絕對不是沒腦子,也不是盲目的信仰。我不喜歡空話大話,但還是要說這麼一件事:建設共產主義就是我的人生理想。但是,我們只有了解它,才能建設它。我們不能光知道理論,還要知道如何賦予理論以生命。這就是我加入共青團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我如此珍惜所有和共青團相關的事物。

你的真誠的亞歷山大

1976年8月15日

在之前的信中,亞歷山大還告訴尼古拉,他發現自己很難在文科和理科之間作出升學選擇,兩者都很有趣,而且對於自己的成長頗有助益。但學校的老師認為他的數學能力突出,已經選派他加入市數學競賽小組,代表該市參加該區的高中數學奧林匹克競賽。1976年,亞歷山大憑藉優異的數學成績,進入了新西伯利亞大學數學系。

尼古拉盯著亞歷山大的來信發獃。他的朋友亞歷山大被新西伯利亞大學錄取了。而他呢?他沒考上理想中列寧格勒大學,打算復讀,次年重考。

尼古拉在信中向亞歷山大坦陳了他的挫敗感。不假時日,亞歷山大就回信了。他的信件不光送來了鼓勵,還有一長串補習的建議。亞歷山大知道,對於性格堅毅但相對內向的尼古拉而言,安慰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我親愛的朋友尼古拉,

……

除了周日之外,每天最好學習八小時。你可以把八小時分成以下幾部分:

首先,四個小時學習數學(接下來就是一長串的書單)。

之後,兩個小時物理(有時一串書單)。

然後,兩個小時讀文學和哲學,書單如下——列寧的「物質主義和實證批判」;古希臘哲學(蘇格拉底、丟番圖和其他人);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當然啦,還有馬克思和恩格斯,你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讀他們的相關作品。

如果在政治上有什麼問題,也儘管問。當然,你也要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並且試圖去回答它們。比如,試著去思考為什麼馬克思是對的、西方那一套意識形態是不對的。或者說,其實是倒過來的,馬克思是錯的,西方那一套才是對的?

順便提一下,還有一個相當值得探討的問題:什麼是藝術?藝術的目的是什麼?

你永遠的亞歷山大

1976年12月4日

看到最後的兩個問題,尼古拉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他想起了初中升高中時與亞歷山大一起瘋狂喜愛的搖滾樂,也就是那時,倆人同時變成了披頭士的忠實樂迷。

1970年代初期,蘇聯並非鐵板一塊。爵士、布魯斯、搖滾樂,不同形式的西方音樂改頭換面,以不同理由或形式出現在普通人的生活當中。在國際主義的口號下,爵士和布魯斯被當作是窮苦人民的音樂,一度極為流行。但同時,也有人批評這些音樂體現的是資產階級的審美,與現實脫節,就是一種音樂毒品。而對搖滾樂的批判更甚,政府甚至還從科學的角度,試圖解釋搖滾樂的害處。那種野性的聲音、痙攣式的節奏和令人反感的低吼,都是違反人體生理構造的,缺乏美感不說,還影響心理和生理健康。

尼古拉和亞歷山大對這兩派的批評都很熟悉,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搖滾樂的熱情。哪怕是在尼古拉轉校之後,倆人還在信中熱烈地討論搖滾樂。

親愛的尼古拉,

我愛搖滾!是的,這是一種音樂毒品,而且它的藥效通常不太明顯(儘管有時候並不完全是有益無害的)。問題是,你也知道,現代樂隊不可能不使用擴音器,而貝斯吉他的音域通常很低,超過了人耳所能聽到的最低界限,會產生一種所謂的次聲波。這種次聲波的確會影響我們的心理狀態。聲波越低,影響越大。特別低的聲波甚至可以殺人。但是,搖滾絕不會那麼極端。

正在聽著披頭士給你寫信的亞歷山大

1975年8月13日

亞歷山大不僅對搖滾樂有過一段時間的著迷,對詩歌的熱愛更可以與他對數學的熱愛相媲美。在初中時代,他就喜歡寫一些小詩,用自己的方法整理成冊,幻想有一天能夠發表。就算是高中時代的共青團生活極為繁忙,他仍舊喜歡抽空寫上幾句。

進入新西伯利亞大學後,他加入了大學的共青團組織,同時學習數學、文學和音樂。詩歌和數學彷彿地球兩極,讓他南北搖擺。雖然數學為他的詩歌帶來不少靈感,但是數學並不能從文學中獲得多少東西。倒是音樂,讓他在大學裡很吃得開。

在當時的大學裡,獲得西方音樂有很多不同的途徑。在學生中最常見的就是購買盜版碟和收聽非官方頻道。新西伯利亞市有一個學生們常去的黑市,那裡的盜版碟片各個價位不一而足。一個學生一個月只有四十盧布的補貼,但一張時下流行的唱片可能就要四五十盧布,有些品相好的還會達到七八十盧布。

即便如此,亞歷山大在過了經典搖滾時期後,還是朝更實驗性的音樂開始拓展自己的音樂食譜了。

親愛的尼古拉,

現在,稍微聊聊我最近感興趣的事兒吧。我還在追求文學,但是我的音樂興趣開始轉變了。除了「嚴格意義上的」經典音樂(巴赫、莫扎特)以及經典搖滾(披頭士),事實上我現在完全沉浸在搖滾的世界裡了。特別是尤拉希普!我崇拜這支樂隊。他們音樂會的唱片《索爾茲伯里》毫無疑問是一件大師級的作品……

你的亞歷山大

1977年8月24日

收信時,亞歷山大的轉變讓尼古拉有點失落。他一直以來就是一個披頭士死忠粉,新近的音樂會讓他不時有種牙根發酸的感覺。昔日的好友似乎在朝著未來大步前進,但他卻原地打轉,在列寧格勒整齊劃一、看似輝煌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閑逛。

在寒風中轉了一圈,尼古拉回到逼仄的宿舍中,還是在回信中表達了自己對披頭士的熱愛。不出所料,他「親愛的亞歷山大」開始對披頭士抱有一種批判態度,而認為英國藝術搖滾和硬搖滾要更代表未來的實驗方向。

親愛的尼古拉,

這兒的許多學生都在收集留聲機唱片,那些都是最好的搖滾樂隊。但是我不得不說,如今我很少能在這兒聽到大家播放披頭士的音樂了。大家更常聽深紫、齊柏林飛船、平克·弗洛伊德。對了,還有女王、羽翼合唱團、深紅之王、艾利斯·庫珀、尤拉希普。對於那些我對喜歡的樂手和樂隊,我都划了下劃線。

你的亞歷山大

1977年12月4日

尼古拉是坐在十二月的壁爐邊看完這封信的。他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開始漸漸跟不上這個當年的好友了。比如這句,亞歷山大寫道,「我喜歡那些複雜的、不協調的音樂。聽著尤拉西普,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在嚎叫,就是那種癲狂的感覺。」他覺得,倒不是亞歷山大從本質上徹底改變了,而是,怎麼說呢,是他自己不想改變。他寧願停留在披頭士和70年代。就像這一刻壁爐里微弱的火光,散發著劣質煤的味道,但是,實在,還有點溫暖。

亞歷山大的這種變化也不是在這封信里才一下子凸顯出來的, 尼古拉翻出了之前九月份亞歷山大寄來的信。在那封信中,亞歷山大就表達了自己對音樂理解的轉變。尼古拉在回信的時候還開玩笑地將亞歷山大稱作「我親愛的音樂心理美學評論家」。

親愛的尼古拉,

總的來說,我目前喜歡的音樂都有一種拒絕任何和聲的傾向,但這種音樂又都不約而同地試圖與人類心靈和靈魂達成一種和諧境界。想像一下,有一種序列的聽覺信號能夠影響我們的感官——若要這個序列要成為音樂,那它就必須不是產生美學效果(就是一個人能夠從中獲得美學愉悅),就是產生心理及美學上的效果(也就是一個人獲得的心理美學愉悅已經超越了他的道德感或信仰——總而言之,就是超越了他的智識)。近乎所有的經典音樂產生的都是一種美學效果,而最好的搖滾樂則會產生一種心理美學效果。

你親愛的尼古拉

1977年9月8日

從1977年冬季開始,兩個朋友的信件還在繼續,但明顯已經沒以前頻繁了。尼古拉在列寧格勒大學的學習有些吃力,而亞歷山大則更忙了。一方面,他從黑市上瘋狂收集各種西方搖滾樂碟片,從少見的原版碟片到能看出人體骨骼的骨碟,還有任何相關的書籍,他都不放過。另一方面,他像高中時那樣,積极參与大學裡的共青團活動。鑒於他的政治背景、組織能力、對音樂的知識和這個年紀罕見的政治熱情,他成為了策劃某一重要活動的組織者之一。

這次活動叫作第五屆國際政治歌曲音樂節,主題是歌頌各國共產黨的國際主義團結和世界各地反對資本主義西方帝國主義的工人運動。不少社會主義國家和後殖民主義國家都參與其中,還有一些來自西方國家的共產主義團體也派了代表團參加這次音樂節。亞歷山大都能對那些代表團來的國家倒背如流——智利、玻利維亞、厄瓜多、辛巴威、波蘭、古巴、葡萄牙、東德、希臘,如此等等。

既然是音樂節,那對什麼是政治正確的音樂必然有一定選擇。負責定義音樂風格的共青團組織者經過商討,認為那種宣揚國際共產主義精神、表達抗議的流行音樂就是進步的音樂,而那些反映西方資產階級的大眾音樂就是倒退的音樂,一旦發現,需要給予嚴厲批評。

這一切,亞歷山大都在1978年春天為數不多的幾封信中簡單地提到了。一開始,尼古拉還有點擔心,對西方資產階級大眾音樂的負面評價會不會影響到當時正著迷於搖滾樂的亞歷山大。畢竟,那種「反映西方資產階級的大眾音樂」當然包括流行的西方搖滾音樂和明星。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1978年5月中旬,尼古拉收到了亞歷山大的來信。

我最親愛的尼古拉!

我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現在的激動心情。你能想像嗎?幾千人站在廣場上,同時高歌,「當我們團結一致,我們就無往不勝!」……特別是最後的晚會,一堆人架起了西方帝國主義的一堆假人,然後一把火把它們燒了個精光!那火苗竄到了三層樓高,所有人都在高喊「萬歲」!真的,這種場景沒法用語言描述,只有親眼目睹才知道有多壯觀!

你最親愛的亞歷山大

1978年5月8日

「你之前提到過,你關心的是未來,而不僅僅是現在。你說過,人類具有抽象思考的能力,不能只關心具體的東西,什麼今天吃什麼,我現在的發明是不是明天就能投產。如果人都那麼實用主義,那麼也就不稱之為人,人類也就沒有未來了……你也說過,那種經過精心思考編曲的音樂能夠從生理上、美學上和靈魂上影響人。你說,那才是帶著我們走向未來的音樂。從那個意義上來講,巴赫、查科夫斯基、貝多芬和搖滾樂都在我們的未來里……但是我不明白,親愛的亞歷山大,難道西方資產階級的腐朽音樂唱片不該在那場大火中也被統統燒光嗎?難道你還覺得這兩者代表的未來是殊途同歸嗎?」

這封信花了尼古拉半個小時寫完、一個月的猶豫才寄出去。靠在公寓樓下破舊的郵筒前,尼古拉抽了兩根煙,然後,聳聳肩,把信塞進了細細的投信口,像是往深淵裡丟了一根針,沒聽見半絲落地的迴響。

(本文的故事基於Alexei Yurchak的民族志《Everything Was Forever, Until It Was No More》(2006)改編而成。本文的信件內容均來自該書,人物故事及名字在本文中作出了適當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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