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這場極考驗功力的接待，告訴你做領導身邊的人有多難

《笑傲江湖》中的向問天曾是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跟在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身邊做事，堪稱任我行最得力的助手。然而，向問天在任我行身邊做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需要時刻面臨各種突髮狀況。這從向問天的日常工作中就可以看出來。

一天在華山上，任我行搞了一場示威大會，聲勢十分浩大，許多門派都被招呼來參加。考驗向問天的時刻就從這裡開始。

他的第一項工作是迎客，首先迎接的是兩位貴客：恆山派掌門令狐沖和任我行的女兒任盈盈。迎接這兩人時，向問天很懂規矩，早早迎了下來，縱聲長笑，朗聲說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們多時了。」說著，他「邁步近前，滿臉堆歡，握住了令狐沖的雙手」，很熱情、很慈祥。

這個好理解，任盈盈和令狐沖，一個是教主的女兒，一個是教主的准女婿，況且，向問天和令狐沖私交很好，並且義結金蘭，他看見令狐沖和任盈盈自然很開心、很熱情。不過，他打招呼的次序也是很有講究的，先叫大小姐，再叫令狐兄弟，先後親疏分得清清楚楚。

迎接完這兩位貴客，向問天開始迎接下一撥客人：泰山、衡山、嵩山等派的掌門人。

按道理說，這些人也都是一派掌門身份，和令狐沖是平級的。但向問天對他們是什麼接法呢：自己不親自開口了，「左手一揮」，八個黃衫老者站出來，一列排開，對著山谷大聲喊名字點到：「泰山、衡山、華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陽峰來相會！」換句說法就四個字：都滾上來。

這樣看來，向問天的工作很簡單嘛，對令狐沖和任盈盈這樣的貴客，就給好臉；對其他掌門人就給臭臉。這誰不會？那是你想簡單了。事情有時候瞬息萬變，敵人忽然會變朋友，朋友忽然會變敵人，很考驗一個人的處世水平的。

突發情況很快就來了。令狐沖的一批手下恆山派的尼姑們來了，而且很快就製造了一場摩擦，她們居然不肯向任我行下跪。恆山派的尼姑們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旁邊的圍觀群眾見狀哈哈大笑，起鬨看熱鬧。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台上，任我行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向問天面臨著兩個考驗：一方面，領導的威嚴要不要維護？另一方面，令狐沖的臉面要不要顧及？關鍵時刻，他展現了高超的策略，把頭轉向發笑的圍觀群眾——倒霉的不戒和尚（不是真和尚，他是為了追求尼姑而剃光頭做起「和尚」的），「怒道」：「你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到這裡來幹甚麼？」

向問天這個口氣、這個表情是要整人了，不但整人，而且點名來整。他這時的每一個舉動都是有意義的。「怒」是表示忠心：有人冒犯我們領導的威嚴，我怎麼能不怒？可是他不沖著挑事的尼姑們發怒，卻沖著起鬨的不戒和尚發怒，這明顯是轉移視線，迴避主要矛盾：大不了把倒霉的不戒和尚當場擊斃，只要能維護了領導的威嚴又不傷令狐沖的面子即可，就像書上說的，「以分任我行之心，將磕頭之事混過去便是」。

頓時，華山頂上，不戒和尚光榮地成了出頭鳥，被一群長老圍攻，眼看就要死翹翹。這時事情又起了變化，令狐沖親自出面替不戒和尚求情。任我行擺擺手，給了面子：「既是令狐掌門求情，今日便網開一面。」任我行這金口一開，向問天不得不馬上調整策略：整人要立刻變成保人了。如果換了其他人，此刻大多會吩咐一句「好吧！饒了他」！但向問天辦事不能這麼粗糙。他下令：來八個人，把不戒和尚和他的家屬抬下山去！

向問天深知，既然是奉旨保人，那就要保徹底，不僅要將他們抬下山去，還要妥善安置。向問天吩咐之後，八個男手下走出來便要抬。這時，向問天又吩咐：不要八個男的，要四個男的、四個女的！因為被抬下去的人里有不戒和尚的老婆—用女同志抬女同志才更妥當。這一細節不得不讓人感慨：向問天辦事就是心細，就是穩妥，就是靠譜！

接著，向問天做了一個舉動，他「低聲囑咐：『是令狐掌門的朋友，不得無禮。』那八人應道：『是！』」。這一句囑咐雖然是「低聲」，但旁邊的令狐沖、任盈盈會聽不到？聽到了能不感激？之後能不齊聲說向問天是好人？向問天這就叫順水推舟，把人情做足。正是因為有這樣的頭腦，向問天才能順利維護了任我行和令狐沖的臉面。

這一場風波算是平息了，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

短短几分鐘後，全場分量最重的兩個人物—令狐沖和任我行起了衝突。任我行勸令狐沖入日月神教，令狐沖死活不答應，還甩袖子不幹了，要下山去。向問天不可能當眾與結義兄弟令狐沖鬧翻，於是他做了一件事—向令狐沖敬酒送行。這個舉動引發了連鎖反應，數十名日月神教的中層幹部、平時和令狐沖有交情的人也來向令狐沖敬酒。

目睹這一場面，身為領導的任我行是什麼表情呢？書上的話十分耐人尋味，「只是微笑不語」，彷彿是說：年輕人喝喝酒是好事嘛！可是任我行心裡呢？金庸寫明了：「今日向令狐沖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沒好下場。」我和令狐沖翻臉，你們卻當著廣大教眾的面向令狐沖敬酒。你們是搞挽留會還是歡送會？當我不存在嗎？不過，不管別人是不是留意到了任我行的這個心思，數十年如一日追隨他的向問天留意到了。

他站出來，講了一段話：「大家聽了，聖教主明知令狐沖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卻仍然好言相勸，固是聖教主寬大為懷，愛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他老人家算定令狐沖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沖敬酒，便是出於聖教主事先囑咐！」

這段話主要是兩層意思。第一，給令狐沖的行為暫時定了性，「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倔強」根本就不是罪，至於「頑固」「不受抬舉」也不是什麼大過，完全可以罰酒三杯即可。第二，顧全任我行的臉面，故意說一夥中層幹部向令狐沖敬酒也是領導任我行的吩咐。果然，任我行「聽向問天如此說法，心下甚喜」。

向問天僅憑一句話就讓任我行從「一個都沒好下場」到「心下甚喜」，實在不容易！難怪他能在任我行身邊待那麼多年，不管順境逆境，總是千磨萬擊還健在。不過，向問天也的確不容易。他外號「天王老子」，要說履歷、能力，他確實當得起。可是在任我行身邊，他一分鐘天王老子也沒當過，而是不得不把自己當成兢兢業業、仔仔細細的普通員工老向。

他每時每刻都不能放鬆，領導任我行的每一次「微笑不語」，他都要揣摩准了心意：該整誰，該保誰，什麼人整到什麼份上，什麼人保到什麼程度……生怕出現紕漏。面對站隊問題，他也是一次次面臨考驗：究竟是站在領導任我行那一頭，還是好朋友令狐沖那一頭？他只能見機行事，弄的旁人只好跟著他敬酒，坐等結局。

如果讓向問天寫一篇在領導身邊做事的感悟文章，他多半會發出這樣的感慨：誰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成功的女人，應該是有一個不容易的男人才對！

有趣，有料，有深度

作者｜六神磊磊

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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