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雨辰:詩的自畫像 |【來寫詩吧】
詩的自畫像
你認識詩的樣子嗎?
你看到它們是四十字或五十六字的「豆腐塊」,你看到它們中間對仗兩頭不對像是「燈籠」,你看到它們平平仄仄排列如「竹竿」。然後,那就是「詩」了嗎?
某人曾在陳師道的《後山詩話》中留下一句話: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功,要非本色。
那位雷大使是誰?據《鐵圍山叢談》記載:「雷萬慶(雷中慶)宣和中以善舞隸教坊。」但是陳師道去世於建中靖國元年,四庫館臣因此提出了質疑:陳師道怎麼能預知宣和中教坊里有這麼一位雷大使呢?所以這句話必不是陳師道所作。但若是雷大使出名太早呢?
不過,我們還是先放下這個文獻考證問題,看看這句話本身告訴了我們什麼?說雷大使雖然善舞,但是顯然不合常規,有人認為雷大使可能以男性之身跳了女性之舞或者他的舞有什麼特別的動作,而這就像韓愈「以文為詩」、蘇軾「以詩為詞」一樣,不是「本色」。
「以文為詩」和「以詩為詞」,通常會被認為是名家的創造,蘇軾有一段很有名的話:
所索拙詩,豈敢措手,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與鮮於子駿書》)
像「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這樣「自是一家」的句子,一般被認為是「以詩為詞」的典型,類似地人們還能想到《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們以前說過,詞的語言近於女性,幽微要眇,而詩的語言偏於男性,直言其志,所以所謂「豪放詞」其實天然地就是「以詩為詞」的代表。但其實詩詞之辨不僅在語言婉約不婉約的問題,詩是寫給自己看的,而詞要唱給別人聽。想像一下流行音樂,能膾炙人口的,必定具有抒情的普適性,這樣才能打動聽眾。詞要是過於自我,就很難打動外人,比如蘇軾這首: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這首《八聲甘州》的最後一句非常詩化,沒讀過這首詞的人,必定會問「約他年、東還海道」是什麼?「謝公」有何「雅志」?為何又是回首「西州路」?因為這些都是蘇軾個人的情感。他在用典。說謝安原來希望在中原初定後,自海道東還而歸隱,但可惜的是其功業未竟而亡,始終沒有「東還海道」的機會。所以蘇軾的意思是希望參寥子能再回杭州,而不是像謝安那樣難以實現「雅志」。下面那句呢,蘇軾又反過來以謝安自比,把參寥比作了謝安的朋友羊曇。這裡依舊是個典故,說謝安病重還都,行至西州門時鬱鬱而終。他的朋友羊曇從此便有意不走西州路。但有一次他醉中無意行至西州門,別人告訴他時,羊曇悲感不已,慟哭而去。
可以想像,一首流行音樂用典這般深,必不能像「楊柳岸,曉風殘月」那樣流傳廣泛。詞必須用比興寄託,而「東還海道」、「西州路」這樣的寫法,顯然是「賦」式的直陳,這便是詩與詞之體式上的差別。清人沈祥龍便有總結說:「詩有賦、比、興,詞則比興多於賦。或借景以引其情,興也;或借物以寓其意,比也。蓋心中幽約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回要眇以出之,而後可感動人。」(《論詞隨筆》)「以詩為詞」是以賦體置換了比興體,當然是一種非本色的書寫。
有意思的是,蘇軾在後代留下「以詩為詞」的稱譽,而蘇門弟子卻沒人學他的風格,號稱「山抹微雲君」的秦觀自不必提,北宋詩壇「歐王蘇黃」四家之一的黃庭堅亦是個本色派。《後山詩話》引他的話說:
黃魯直云:「杜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爾。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後山詩話》)
黃庭堅堅持「詩」之本色,認為詩不能與「文」相混,他還說得比較客氣,謂之「不工」。試讀一下韓愈的《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東馳遙遙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側,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壽州屬縣有安豐,唐貞元時,縣人董生召南隱居行義於其中。刺史不能薦,天子不聞名聲。爵祿不及門,門外惟有吏,日來征租更索錢。嗟哉董生朝出耕,夜歸讀古人書,盡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漁。入廚具甘旨,上堂問起居。父母不戚戚,妻子不咨咨。嗟哉董生孝且慈。人不識,惟有天翁知,生祥下瑞無休期。家有狗乳出求食,雞來哺其兒。啄啄庭中拾蟲蟻,哺之不食鳴聲悲。徬徨躑躅久不去,以翼來覆待狗歸。嗟哉董生,誰將與儔?時之人,夫妻相虐,兄弟為讎。食君之祿,而令父母愁。亦獨何心?嗟哉董生無與儔。
全詩非常詳細地按地點、時間、人物、事件的方式來敘事,各小段之間的邏輯性很完整,其間又充滿了各種細節描寫,加之句式也不是整齊的七言句或五言句,讀起來確實太像散文了,幾乎就不是詩。而杜甫的「以詩為文」,問題似乎更嚴重。今天沒有留下多少杜甫的文章,但從他給詩歌作的序中,我們依然能看出問題,比如《課伐木詩序》:
課隸人伯夷、辛秀、信行等,入谷斬陰木,人日四根止。維條伊枚,正直挺然。晨征暮返,委積庭內。我有藩籬,是缺是補,載伐筱簜,伊仗支持,則旅次小安。山有虎,知禁,若恃爪牙之利,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列樹白萄,鏝為牆,實以竹,示式遏。為與虎近,混淪乎無良。賓客憂害馬之徒,苟活為幸,可默息已。作詩示宗武誦。
這段序,當然也不斷用《周禮》《詩經》《尚書》的典故,有點佶屈聱牙。而最關鍵的是其行文太過跳躍,從隸人伐木到「我有藩籬」實在有點突兀,需要反應一下才能接上是杜甫要用他們伐的木補籬笆。寫完補籬笆「旅次小安」之後又是一轉,突然出現「山有虎」,使人一驚,以為出現了虎,繼續讀發現是杜甫追述夔州人築籬笆的原因是山有虎。如此行文,沒有什麼關聯與過渡,倒是像極了詩歌句語句、聯與聯之間的跳脫與突轉。所以秦觀說「杜子美長於歌詩,而無韻者幾不可讀」,不為無理,這就比黃庭堅更刻薄一點了,而清代張謙宜《繭齋論文》中的一段批評,幾乎是千古以來批杜甫批得最狠的一家:
少陵雜文,都仿六朝,汁水太厚,筆刷不開,論事不透,說意不暢,真是廢物。
如此評論詩聖,實在是「大膽狂徒」,但凡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一般就說,人家是復古,自有道理的。果真復古便是道理嗎?明末清初的申涵光會辛辣地剖析我們這種「懶惰」的評論,所謂「世人附會以為古,其實不明」。便把詞不達意的內容,理解為某種高深的境界或技巧。(試想一下我們閱讀西方哲學原著譯本的感覺,有時確實是翻譯問題,但我們會以為是哲學家有意為之,其實是我們欠缺相關背景知識與經驗。)然而有了張謙宜、申涵光的話,你就敢批評杜甫了嗎?你可能還是不敢,會覺得肯定是我等凡人體會不到聖人的境界,所以才不「理解」聖人。除非……
一流詩人也讀不懂。
黃庭堅有一句詩「相戒莫浪出,月黑虎夔藩。」(《宿舒州太湖觀音院》)說夜裡不要出去「浪」,小心月黑風高夜有老虎。這個「夔」字下得極為生新,從詩意看是抵觸之意,黃庭堅大概是「煉」過此字的。但是「夔」字何時多了這麼個義項?人多不解。據清人仇兆鰲的自述,他是直到讀了杜甫這篇《課伐木詩序》,才明白黃庭堅原來是取義「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他是把「夔」理解為動詞了。而杜甫本義當然是指夔州,顯然黃庭堅也沒看懂這句話。換言之「山有虎,知禁,若恃爪牙之利,必昏黑摚突」這句話實在太跳脫,感覺像是硬插進屋舍外築籬笆的敘事中,沒有過渡,以至於黃庭堅要把地點名詞的「夔」理解為動詞,來接續上一句與虎相關的內容。
所以,你也明白了詩要在鋪陳其事而直言之間,保持某種跳躍性、突轉性,不如此則拖沓無味,這是詩的本色。而詞必須藉助比興,用含混的、含蓄的語言製造一種抒情的普適性,這是詞的本色。而有時未能完滿地處理好不同文體之間的關係,就可能讓你的詩不像詩,讓人覺得失了「本色」。
作者介紹
諸雨辰,北京師範大學文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後。曾在Chinese Lexical Semantics、《北京大學學報》、《求是學刊》等期刊發表論文十餘篇,整理有《夢溪筆談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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