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陶身體劇場的藝術總監陶冶。

今天是4月29號，世界舞蹈日，此時此刻我站在這兒，是一個非常具有意義的表達，感謝「造就」給予我這樣一個跟大家交流的機會。

我是一位舞者，所以，我可能更善於用肢體去表達，演講我可能會有點結巴，沒有那麼自在，請各位多多包涵。那接下來我就席地而坐，盡量放鬆地跟大家一點一點地來聊關於舞蹈的世界。

陶身體劇場呢，是一個全職的現代舞團，2008年由我、段妮和王好三個人創辦於北京，至今已經十年了。十年當中，我們去了四十多個國家，上百個藝術節進行演出交流，積累了關於身體訓練、舞蹈練習的一整套系統。今天的主題就是舞蹈、身體、運動和研究。

聽起來好像跟舞蹈關係不太大？

舞蹈作為一門原始的藝術，有人稱它為「藝術之母」。有點大，但根據我對舞蹈的理解，我覺得它完全配得上這個稱號。舞蹈是一個沒有捷徑的藝術行業，它完全是通過質樸的身體力行來累積，來表達最純粹的語彙。

身體其實是一個泛藝術的概念，它可以是一個劇本或者一個博物館，作為我們生命存在的載體，身體有很多可能性。舞蹈既是時間的表達，也是生命力的表達，舞者的每一寸、每一瞬都是生命力的綻放。這種生命力能夠產生一種連接，連接這個現場，連接我和你。

很多人說現代舞很抽象，看不太懂，不知道它在表達什麼。老實說，有很多的舞蹈，我也看不懂，但是我不會用「懂」來去試圖接近那些舞蹈作品。因為舞蹈對我來說是語彙，不是一種語言，它是由視覺語彙、聽覺語彙、整個現場感知的語彙等等交融在一起，匯聚而成的一種表達。所以呢，通常當觀眾跟我說這個作品他看不懂的時候，我都會回答他說，那你可以看光嘛。

（笑）看光的變化，看服裝的色彩，然後你可以聽音樂，或者是感受這個作品本身帶給你的一個場域，因為感受力是最重要的。實在不行，你昏昏欲睡看不下去了，你就先睡一覺，舒舒服服地躺在觀眾席，醒過來再繼續看下去。我通常是這樣跟觀眾去交流，因為我認為感受力才是人與人溝通當中，沒有界限的一個空間可能。

身體很有意思的一點就是我們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是有限又清晰可見的一個肉身，但是在運動過程中每一個肢體藉由舞蹈的探索，可以展開那麼多千姿百態的變幻，這對我來講太神奇了。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次序，不同的舞者表達出來的卻是不同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回歸到最純粹的表達，去探索身體的可塑性、能動性，開發身體的極限，這是我們舞團一直在研究的一個方向。

探索身體

所以今天我打算試一試，和大家分享一下身體——物質、空間——引力、拋力——重量的概念，不只是關於舞蹈的美，身體的力量，還有關於運動的研究，也會是跟平常的舞蹈不太一樣的一種表達方式。

首先，身體作為物質，是我們生命的載體。生命當然是物質，藉由這個物質載體，我們可以交流。對舞蹈來講，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動故我在」。在運動過程當中，這個存在本身，是可以也值得探討的。

第二點，空間——引力。我們所處的境域，是有引力作用的，它有個磁場，我們的身體跟這個磁場不斷地在進行對抗以及和解。在我們這個星球上，萬物都在這個引力當中相互作用，產生很多規律和現象，例如四季交替等。

拋力等於重量。我們身體運動的時候——你的腿邁出去、走路、下蹲……這些動作都包含了力量之間的轉換，每一步都在做拋力運動，這一刻往外拋，下一刻再承接回來。就像你往外扔一個東西，你用力的多和少，決定那個物體落點的遠和近，你用力的大和小，會決定它落下去的重和輕。

聽上去像是一堂物理課？沒錯，這就是一堂物理課，但一定是一堂非常有意思的物理課。接下來我將有請舞團的一位舞者上台，和我一起向大家演示關於身體的對話。有請舞者黃麗。

站——支撐——失重——反彈——慣性——圓

我們先從「站 」開始。

我們的「站」有非常多的意識存在。首先是支撐——腳底支撐著我們的腳腕，腳腕支撐著我們的膝蓋，膝蓋支撐我們的胯骨，胯骨支撐著我們的側肋，側肋支撐到我們的雙肩，頸椎支撐著我們的整個頭部。由此，由上至下,頭、頸、肩、側肋、胯、雙膝，腳腕到腳底，這是支撐本身的力學。

但身體不是死物，身體是最靈動的建築，它是可變化的。

當你站立的時候，我們就把所處的空間分割成很多部分，在我們的意識里，我們想像身體前面有一面鏡子，後面有一面鏡子，左右各有一面鏡子，頭頂一面鏡子，中段一面鏡子，地面一面鏡子。

她所在的這個區域，在她的意識當中，已經形成了由無數點、線、面、結構而成的一個空間。有意思的還有斜角的鏡面——前斜角，一面鏡子，後斜角，一面鏡子，左、右各斜角一面鏡子，她的空間被多維化了。在這個點線面當中，你面對的鏡像會不斷地折射，前、後、左、右、上、下、中。

雙肩放鬆，後背經過髮絲到尾椎進行不斷的拉扯，氣息往下，呼吸隨著目光打開，隨著耳朵後背的肩胛骨展開，在她站立過程中的每一刻，她的呼吸在進行溝通，這是她的時間感，她感覺她的身體不斷地往下陷，更重，更沉，往地底紮下去……這是支撐本身，讓她有了站立的重量感。而站好的正步，是由解剖學當中，剔除掉肌肉、只呈現骨頭本身的一個科學姿態。

講完支撐，我們現在講一下失重。有意思的來了，當一個點在支撐所有重量的過程中失去平衡，會發生怎樣的物理現象呢？

大家可以看到，她的整個身體會崩塌，會往下深陷下去，但是會產生一條力量傳遞的線索，由膝蓋到胯到尾椎到頭頂，一層一層，一節一節地傳遞下去。

如果是雙膝呢？

我給她的這個力量，導致整個身體的崩塌，重量一節一節往下釋放到地面。

如果是全身進行失重，像一根筷子一樣，硬邦邦地進行直倒呢？

她要進入下一刻的慣性，把自己的重心再重塑回來。

如果是斜角的方向呢？

大家看到摔下去好像很疼？其實並不然。整個過程中都有一條線把所有的力量，一節一節一節地傳遞下去，最後釋放掉。這就是我們在研究失重過程當中，支撐——失重的一個力量轉換。

下一個，反彈，如果借力再還力呢？借著一個力量再還回來，就像一個皮球一樣，它有彈性，我把它拋扔出去，當它落地，反彈，回歸過來，它就會出現一個力量的慣性。

找到這個慣性，往上一拔，這就是借勢而起的整個過程。

整個過程當中，一定會形成一個慣性存在，不斷進行連接循環。整個反彈——連接——失重，怎麼產生的慣性。

整個過程當中，它有非常多的失重產生，而在失重轉換過程當中，她一直在感知自己身體、力量、引力之間發生的一個作用。這是我們舞團每天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發現身體作為物質本身的一個力學可能性。

連接起來最後回到圓，圓是一個循環，不斷的循環。將剛才的支撐，失重，反彈，慣性，到連接不斷地返回，進行一個重塑。它是一個無始無終的梳理過程。整個過程——站立到地面，拎——放——掛——空中反傳，有很多傳接過程，到最後——圓。

她可以一直跳下去，只要她的體力無限，她可以一直一直不斷去找身體的慣性、協調性、空間感，然後變成一個圓，一個圓，再一個圓。

躺——支撐——失重——反彈——慣性——圓

接下來我們要把這個話題延伸到一個更困難的一個角度——躺。

腳的重量增加了。站立只是雙腳的支撐，但躺是整個身體的支撐。肩、肘、手到頭的支撐，她的整個身體像一張紙一樣平鋪開來，放到地面。軀幹、關節、胯骨，側肋、脊椎、頭部，甚至到手指頭，所有的重量都能感受得到。所以她的呼吸，她每一次往下傳遞的意識就會變得更重，她要感受身體的不同部分跟地面產生的重量關係。所以一旦到了地面，所有的空間會變得更加多元。

這是全身的支撐，如果是四個點的支撐呢？在整個過程當中，也會比較穩定。如果是三個角的支撐呢？三個角的支撐是一個極限，在地面，比較有平衡，如果兩個點就會失重。那在兩個點的一個失重過程當中，出現的下一個就是反彈。

反彈，放，到地面。

順著反彈的慣性再拋起，落到地面，反彈，她所有的力量之間都由一條線性敞開。而站立到地面，更多的是一個回歸的作用，讓自己的身體更靠近於這個地面本身，更靠近於這個磁場本身，讓自己所有支撐點的維度變得更加多元。它甚至是一個立體的三維，不斷進行三維的疊加形成四維，不斷地微觀每一刻，每一個軀幹，每一個自己的微觀部分。

整個連貫動作，地面的——畫圓——循環——失重——放——反彈，最後結束，回到站立。

轉——多維空間——內視與外視——懸掛——圓

最後我想講的是——轉。

大家可以看到它有非常多旋轉的部分，而旋轉是最有價值的。在我們早期的作品訓練當中，我們通過走，重心的轉換，發現所有的過程當中都有一個轉動過程，我們的腳腕，腳後跟，腳掌，腳趾頭，都在跟地面發生一個「圓」，不斷旋轉的關係。

而「轉」好像意味著所有生命體最終極、最神秘的奧秘。花在旋轉，世界在旋轉，我們相互之間，我們的思想也在旋轉。旋轉就像漩渦一樣，產生能量，讓我們相互交融，融合在一起。

我們有一個詞叫「黃金眼」，就是你在轉動過程當中，你的眼睛就像在坐過山車時一樣，捕捉不到具體的空間的視線，只能看到金光閃閃一片。所以她在轉動過程中要非常清楚自己的立點，要準確捕捉到下一刻的受重點在哪兒，要通過旋轉去達到它。整個過程當中，她的意識也在旋轉、失衡，她的身體就像是漂浮在宇宙空間中，沒有支撐，任何一點都可以是她的著力點。

這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通過旋轉到圓的一個循環過程。它對舞者的身體開發有著極其苛刻的要求，需要通過不斷的訓練找到失衡、慣性、承接、再轉換、反彈回來的一個線性力量。就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舞團逐漸構築了圓運動體系。

圓運動

圓意味著我們的源頭及我們本身，它是一個原有。你每做出一個動作，你就拋出一個問題，一個動作出去，這是拋問，下一刻我怎麼去解答這個動作提出的問題，這是一個解惑的過程，不斷地來回交替，回答——再提出——再回答——再提出……產生一個循環。而在這個循環當中，怎麼動，為什麼動，在動的過程當中產生的意義，就像一個思辨的過程一樣，藉由想像、意識、理性的思維和身體力行，產生融合。

1.生筆畫圓

關於圓，我記得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建築設計師叫高迪，他說過：「曲線是屬於上帝的創造」。聯想到這個話題，我們的身體充滿曲線，我們的生命充滿曲線，我們的額頭，我們的耳朵，我們的下巴，我們的鼻尖，我們的嘴唇……我們身體的每一寸，都是有弧線的，它都在流動。圓就是一種循環，身體的每一寸都可以連接在一起。在連接的過程當中，甚至你的毛髮都是圓柱形的，包括我們的意識，一切都在流淌的過程當中，造成一個永恆的運動。

在我們的圓運動體系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叫做「生筆畫圓」。

讓我們來做一個小互動，用你們的頭部和肩部，簡單地跟我進行一個溝通。閉上眼睛，想像我們的頭頂長出一支筆，用這個筆的筆尖進行一個圓圈運動。

這個圓不一定是一個完整的圓，它可以是不規則的線，慢慢轉到我們左邊的耳垂，正圓——順圓——逆圓——平圓，到我們的右肩——腋下——肘——手腕——無名指……你的身體不同的點，都可以產生那支筆。它可以是你的鼻尖、嘴唇，可以是你的鎖骨、側肋，也可以跑到你的尾椎、膝蓋，甚至你的腳趾頭……我可以做到同時有四支意識之筆在我身體內部生長出來，進行不同的畫圓，胳膊肘、耳背、腳趾頭、手腕，同時後腦勺、膝蓋，有意思吧？

無窮無盡、無窮無盡地，你可以延展出想像的空間，通過這個想像，開發你的意識和身體。每一次的動作都不一樣，你都能儲存一部分的記憶，然後再去尋找，再去思辨，再去轉換，無窮無盡的循環……

2.圓的無限流

無限性源自我們身體有脊椎的支撐。脊椎是我們的軸心，因為脊椎，我們有了尊嚴，因為脊椎，我們可以站立，可以行走，我們可以遠視，可以支撐。我們的視野是有限的，聽力是有限的，但是面向一方，藉由脊椎的旋、擰、疊、開、關，你所有的肢體都可以進行摺疊、旋扭。

然後你的視野就被拓展了，你的手變得更有空間感，腳變得更有空間感，胯變得更有空間感，你所有的點、線、面藉由脊椎的連接能產生永無止境的波動，像一個心電圖，你身體每一寸都可以進行波浪。很浪漫哈？但是很難，很難。

你要把你身體的每一寸連接起來，甚至到地面，甚至整個人在地面旋轉起來。

3.萬物共在

這是我們圓運動體系一直在尋找的一個本質。眼、耳、口、鼻、身、意、時，七感，七種感受，代表了我們的物理現象和我們的精神世界。我們可以看見、聽見、嗅到、語言的表達、呼吸、身體的觸碰，觸感，到我們的意識的建立，想像、思辨……最後你的身體變成時間本身，時間成為身體的表達——萬物共在。我看見了你們，你們看見了我，你聽到我的聲音，我能感知到你的呼吸。舞蹈把所有的一切連接在一起，舞蹈就是一個連接的藝術，它連接這個世界，又讓人看見自我。

接下來有請舞者黃麗再次上場，她會藉由旋轉、地面到站立，完成一段關於圓運動的完整的舞蹈。

謝謝黃麗。

黃麗是我們舞團一位非常優秀的舞者，她的身體完全不像是一個女性的身體，非常的中性。所以在舞團裡面，沒有女性和男性這樣的區別，中性是最強大的，「雌雄同體」，你可以非常有力量，也可以非常柔軟，這就是身體的可塑性。

舞蹈讓人不孤獨

舞蹈是遺憾的藝術，轉瞬即逝，無法挽回，每一刻的逝去都是無窮無盡的遺憾。所以我一直告誡舞者，不要迷戀舞台上那一刻的表達。觀眾的關注和掌聲，會塞滿給舞者，可是當大幕落下，每個人又會變回那個孤獨的個體，一切都會抽離掉，變成空洞。

所以除了每一刻的專註，更重要的是去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每一次連接，去感受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舞台不是你一個人的，是所有東西共在，只有意識和意識之間產生交融，才能成就一個瞬間的完整，這個瞬間的完整不斷累積，就形成了永恆。

這就是我們生命的本象，有限，也不會回返。但是只要舞蹈不停止，我們就能通過下一刻把上一刻找回來，無限就在不斷不斷的流逝當中繁衍下去。

你的身體能量的無限，

你的思緒的無限，

你行動可能性的無限……

每一刻都使你的身體成為瞬間的雕塑。每一個過程，每一個動作，都會變成一種質地。而在雕刻的過程當中，時間展開了，我們的身體變成時間的物化，變成時間的一個度量，我們的身體就代表著時間。

雖然我們呼吸的時間不一樣，心跳的時間不一樣，胃蠕動的時間不一樣，但是大自然就是很神奇，讓所有的時間平衡在身體這麼一個軀幹當中，這個容器當中，你的動作長與短，快與慢，都是在表達時間。

而時間它不是我們看到的鐘錶，它是有彈性的。因為每一個生命體有自己的時間感，在時間的流逝中，運動成為一個完整的表述。因為舞蹈不是點、線、面，它是一個運動的狀態，它不會停止，只要你的生命還在，此時此刻這個現場還在，你的呼吸還在，整個過程本身就是表達。所以我一直在強調，舞蹈的表達不要去專註於某一瞬間，而要連接部分，這個連接就是過程。

在長年累月的摸索當中，有一股非常重要的薪火相傳的力量在支持著我。在我們舞團創立的早年間，只有我們三個人在舞台上拼搏，隨著時間的累積，我們身體逐漸衰弱，我們和舞台也漸行漸遠。但是每當我看到那些舞者還在舞台上自我地、純粹地、努力地、專註地表達的時候，我們都會熱淚盈眶。還在舞台上的人，接替了一股很重要的力量，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情感，是我們精神世界的一種共鳴，這就是延續。

孤獨可能是我們人最終極的一種恐懼，我們害怕孤獨，就跟害怕死亡一樣。但舞蹈不是個體，舞蹈是人與人，人與生命。因為，舞蹈讓人不孤獨。它讓世界萬物連接在一起，讓人感覺到人，讓情感累積，喚起共鳴，讓人在人性的覺醒中融入到這個世界，融入到自然。

我們接下來有一個游牧計劃，我們要帶著我們的舞蹈、身體，像游牧民族一樣去到中國的各個城市，不一定是劇場，它可以是學校、美術館，可以是任何的公共空間。讓人與人像此刻一樣面對面，能看得見汗水，能感受到呼吸，看見、聽見、還原它的原始性；讓人與人在現場當中連接起來，產生交流；讓人與人之間通過這個現場不孤獨。

舞蹈與其說是在體會當下，不如說是想要留住那一個瞬間。哪怕上一秒已經過去了，但下一秒通過這個動作的重複，不斷地去把那個過程本身累積下來，達到永恆。

這是我今天想要說的一切，謝謝。

文字丨漫倩

校對丨其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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